江寧作爲陪都,不知經歷過多少大事奇事,老百姓見多識廣,一般的新聞,已經無法引起此間百姓的過多關注。捕快公人是什麼樣子,大家心裡也都有數,即便是海瑞做巡撫時期,這些人也就是虛應故事,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或者說在人們的心目中,捕快的形象已經定型,不可能改變。
正是因爲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在上元縣發生變化之後,立刻如同磁石牢牢吸引了百姓的目光。乃至縉紳階層,也開始關注起這座縣衙門的變化。
自大明立國以來,還不曾見到任何一座縣衙門的衙役捕快每天按時出操,先是排隊列,隨後就練習跑步。按照範縣令的說法是,當捕快的要做到追得上,打得過,拿得住,其中第一步就是要會跑。按照不同年齡段及身體情況分成幾組,各組制定不同的距離及時間標準,不符合要求的將面臨從罰款到開除不等的處罰。
眼下沒有哪個州縣會訓練捕快,即便有縣令異想天開,公人也不會配合。大家都是出來當差吃飯的,憑什麼像猴子一樣給太爺當馬戲耍。可是范進的福利給的足,衙役這個差事能給全家人帶來幸福,不少人都把這個差事看得很重,捨不得放棄。畢竟這年月找個一人當差全家管飯的差,可不是那麼容易的。相比而言,跑步這種事,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更重要的是,檢校役的設置,讓大批公人都在范進手裡有短處,如果不配合他工作,很可能被他給解決掉,只能硬着頭皮參與。
除了跑步之外,第二個新聞,就是范進推出的口號:有困難,找捕快。這年月的捕快在羣衆心目中形象就是那麼回事,當捕快與做強盜的區別,只在於是否有制服。
老百姓寧可通過自己的力量維護權益,也不願意找捕快撐腰,就在於這幫人要麼就是儘量推事和稀泥,找了跟沒找一樣。要麼就是貪得無厭,找了他們可能損失更大。
現在范進在民間大力宣傳,百姓生活問題,可以去找捕快解決,即使不在捕快工作範圍內,捕快也應告訴百姓到哪裡去找誰解決。比如最極端的例子,我渴了,我餓了這類毫無道理的困難,一般認爲肯定不會得到答覆,誰問了還可能捱打。
可是現在范進要求捕快不能打人,而是要告訴求助者哪有水井,哪有飯店,哪個碼頭正在用人,哪個酒樓會施捨給乞丐。同時向廣大上元百姓承諾,捕快一不罵人,二不奪物,歡迎監督。如有違反者,一經報到縣衙,覈實無誤後,便會施以杖刑懲戒。
其實大明朝有能力的知縣是有的,其中也不乏有識之士明白整治衙役的重要性可是心裡怎麼想,跟實際能不能做成是兩回事。大多數官員還是要受衙役控制,即使想做事,能否拿出一套成體系的方案,也在兩可之間。像范進這樣規範衙役行動,又訓練他們專業技能的,放眼大明全境便只此一家。
這種操練最早吸引到的就是幾位士紳,其中有兩位是在浙江做過兵備的,私下裡甚至放出話來,說這些衙役的操練,有了幾分浙兵風采。這話裡有幾分真實,幾分是看在張居正等人面子上的揄揚無從考究,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這種管束很有效。
官府的權威與執行力密不可分,衙役掌握不住,縣令說的話也就是那麼回事,即使想做好也落不到實處。這些衙役現在被范進如此操練,證明其已經把縣衙的基層捕役控制在手裡,再想做什麼事,這些衙役肯定都會服從命令。是以接下來范進貼出的佈告,對於整個上元百姓以及縉紳來說,就都不能等閒視之。
所有民間借貸凡利過本者欠債人無須償還,月息大於三分者欠債人無須償還超出部分利息,債主索取欠債人房屋、牲畜、田土抵債時,必須有衙門公人在場。否則一律以搶奪論,依律嚴辦。欠債人妻妾子女不得視爲牲畜財產充抵債務,討債中凡以武力傷人者,按律制裁……
這時候縣衙門貼出的佈告,屬於縣令這個地方主官自己的管理規定,有時就乾脆是地區的下位法。只要不與大明律這種上位法有明顯的牴觸就是有效規定。出臺的這一系列有關討債規章,完全在范進的權力範圍之內,沒人能說他有何不當之處。
其實這些條文原本就是律法上的一部分,可是在實際執行中,誰也沒把它當成過一回事。畢竟這事是需要衙役去落實,地方衙役什麼德行大家心裡有數,沒人認爲他們真能發揮作用,也就不怕官府。可是現在上元縣的衙役顯然與他處不同,那上元縣貼出的佈告效力也就大幅度上升,不管是放債還是欠債者,都意識到自己今後的生活恐怕要爲這份佈告所影響,將發生顯著變化。
江寧這地方不比別處,放債的人裡潑皮其實不多,大多是達官貴人家的總管或是商賈,整體上說是以體面人爲主。一般情況下,官府不敢對他們的行爲有所幹涉。可是范進已經抓了放債大戶楊家的兩個催債僕人,證明其遠比一般官員膽大敢幹,其他放債人也不得不選擇了暫時觀望態度,觀察着這位縣令到底只是新官上任的一陣風,還是又一個海瑞海筆架。
時間一天天過去,楊世達老母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日子。當范進參加楊家老夫人壽宴時,立刻就成了整個宴會的焦點,不少士紳主動上來拉關係套交情,乃至江寧縣的一些縉紳也主動過來與范進寒暄。
縣令雖然是百里侯,但是在江寧,地方官的權威終究有限。這些縉紳身上大多有着六七品的虛銜,也有些是致仕的朝臣,內中不乏三四品大員。致仕不是開革,其身份體統依舊保留,同樣不是縣令所能比。固然范進不是普通縣令可比,但這些人也沒必要敷衍他,能主動上來交談,足見是給范進面子的。
范進應酬功夫無礙,兩下里談笑無礙,氣氛很是融洽。楊寶財的情況范進已經瞭解過,他除了是一個鉅商,也是一個文化愛好者。平日裡結交文士蒐羅字畫,算是江寧城裡比較有名的雅士。本人又很喜好社交,他老妻的壽宴於衆人而言,其實更像是一個聚會由頭。大家一起喝酒聊天,談些詩文,做個文會。這年月的讀書人乃至地方官,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這麼過來的。
縣令的工作多,索性就把工作丟給吏員去辦。縣令自己只負責和縉紳搞好關係,既保證縣裡的工作不發生大問題,自己也不用活的太累。這是時下不少縣令的爲官方式,而且這種方式對於縣令而言,也沒什麼不利後果,往往能落個賢令名號。畢竟地方上的事他未必懂,這些縉紳控制着民意,只要他們支持縣令,朝廷看到的,就全是這個人好的一面。
但范進顯然不打算如此,而在江寧這個地方,也不存在縉紳和縣令爭權的可能。上面一羣大衙門壓着,大家都只是在努力應承,勉強維持局面,相比外省而言,這裡的縣令與縉紳倒是更容易抱團取暖組成個聯盟。
楊寶財見了范進便拉着他去看自己新近收藏的幾幅古畫,根據范進的眼光來看,這幾幅畫無一例外全是假貨。但是眼下這個時候,顯然不方便說出來,只好虛應故事。正談了一陣,楊世達從外面走進來,先是跟父親那裡閒談幾句,隨後尋個由頭,將范進請到了一邊小書房裡。
看着楊世達的樣子,范進便知他有事要講,問道:“楊世兄,有話說?”
“回老父母的話,學生確實有個下情回稟。這次您老高擡貴手,放了學生一遭,學生感激不盡……”
“這些客套話就不必說了。”范進擺擺手,“我不是放了你這一遭,只是覺得過去的事已經過去,舊事重提毫無意義。連海筆架在日都沒能翻過來的案子,本官也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今後你自己好自爲之,若是再有討債致人死傷,或是擄人妻女之事,本官就很難做了。”
“學生省得,省得。”楊世達乾笑幾聲,隨後道:“老父母,學生還有個下情回稟。學生家裡雖然有些薄產,但是人多使費也大,資金週轉也不靈光。多賴城內各位縉紳幫襯,生意才能做得下去。不少大戶人家乃至六部大員,都在小號裡存了些銀兩,這樣小號既有錢用,他們也有利息可拿。老父母這次這麼幫襯着學生,學生不能不報答,因此自作主張在學生家的當鋪裡,給您立了個摺子。”
說話間,楊世達將一個錢摺子遞到范進手上,范進打開看看,見這個戶口裡立的是五百兩銀子。他點點頭,“五百兩?這筆錢倒是不少,本官得回去看看,自己有沒有這麼多現銀。”
“老父母說笑了。這是學生報答您老的,哪能真讓老父母拿錢來存。本來這點錢拿不出手,只是小號去年到現在流年不利,上次送布遇寇之事,大老爺您是知道的。家裡損失了好幾個得力的掌櫃夥計,經營上便一時有些困難,新來的人不得用,連虧了幾筆生意。現在銀根上有點緊張,等將來生意順了,自當有更多的孝敬。請您老賞個字下來,咱們做個印戳也好提款用。”
范進笑了笑:“印戳的事不急,無功不受祿,我平白拿了你五百兩銀子,這不大好吧?”
“無妨,無妨的。就當是太爺送家母那幅畫的潤筆,這五百兩都算是學生揀了大便宜。另外學生還有事要求老父母成全。”
“我成全?我能成全你什麼?”
“是這樣,自從老父母出了那告示之後,外面有些風言風語,於小號很不利。有些老交情受了蠱惑,要提走存在小號內的銀兩。這點錢財倒是小事,但是於小號的面子頗有傷損。老父母說是肯說一句,您也在小號存了錢,學生便感激不盡。”
范進微微一笑,心中明白:楊家表面上鮮花着錦,實際上已經到了外強中乾的地步。其資金鍊一定處於個緊張的地步,全靠高利息吸收存款維持局面。一旦發生擠兌,很可能一夕崩塌。自己不但是上元縣令,更有魏國公府這個朋友,私下裡又有着張居正準女婿的江湖傳說。只要自己肯在他這裡存款,就等若是個活廣告,其他人因爲相信自己而對楊家有信心,也就不會急着提款,他們家就能繼續支撐。
“楊世兄,你覺得範某的名字和麪子,只值五百兩?”
楊世達連忙道:“沒……沒這個意思。學生知道,這五百兩實在是拿不出手,這樣,學生手上還有幾件古玩,請老父母鑑賞一二,若是您看着滿意,就只管拿去玩賞,不必急着歸還。”
“楊世兄,生意不是這麼做的。”范進搖搖頭,“你要我幫你,這沒什麼不可以的。我可以幫你做這個證,也不需要你送我什麼東西,但前提是你要有充足的誠意。本官並不敵視商人,也願意與商人做朋友。何況楊家是本縣大戶,本官接下來還想和楊家聯手做生意,自然希望你們生意越來越興隆。但是,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只拿了個錢摺子給我,你讓我怎麼跟你合作啊?難道本官只看五百兩,就把名字給你隨便用?”
“老父母,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否則本官早已經離開了,哪會跟你說這麼多。我現在給你個機會,把你楊家的帳簿拿幾本來,讓本官看一下,證明你們確實有還款能力,過了眼前這關,將來能歸還各家存銀,本官就可以爲你打這個掩護。你也可以選擇不拿,大家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這五百兩……你自己收好吧。”
范進將錢摺子推了回去,楊世達自然不會愚蠢到去接,而是想了一陣,朝范進道:“老父母且寬坐片刻,學生去去就回。”轉身離開了書房。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環佩叮噹之聲響起,房門開處,一個女子爽朗的笑聲傳進來。“大老爺啊,您可別跟我們家那口子一般見識。這壽宴裡裡外外他張羅着,都累糊塗了,說話言語不周,禮數欠缺,您可千萬別生氣。小婦人宋氏,前來給老父母賠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