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對於丈夫這種做人態度並不支持,范進得罪馮邦寧可是爲了楊家,受了恩惠反倒要保持距離,這實在是太讓人齒冷。但是丈夫好不容易學了好,爲這種事吵架又不值得,她只好問道:“馮邦寧找範大老爺麻煩,你怎麼知道的?”
“在澡堂子黃繼恩泡舒坦了,一時失口跟我說的。今兒個晚上馮邦寧去幽蘭館,尋馬湘蘭晦氣……那婆娘雖然上了年歲,卻不知怎的和范進相好,兩人有一腿。今個馮大少去砸了幽蘭館,就是給范進上眼藥。馮大少這等人不比黃恩厚,他要是願意,能在江寧待十年二十年,咱小門小戶哪裡招惹得起?這等魔王敬而遠之爲上,好在他現在主要恨的是范進,把表妹的事給忘了。咱要是和范進走太近,那可是要遭殃的……”
說到這裡,楊世達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妻子,忽然想起,自己老婆的歲數比馬湘蘭還要小几歲,論相貌不輸於馬,論氣質尚有勝之。這段時間……她似乎和范進見面次數有點多,眼下自己這情形不同以往,可得加強戒備,今後與衙門打交道的事還是自己出頭比較好,別再讓她與那邊接觸。
宋瑾於丈夫的言語已經聽不太清,只是覺得一股無力感襲來將她原本的好心情一掃而空。自己的丈夫這等明哲保身的想法原本不能算錯,可范進終究是爲了自己家才得罪馮邦寧,再想想壽宴那天范進將馮邦寧扔到水裡的情景,再比比眼前這個男人,她忽然有些後悔,或許前天在書房,應該再大膽一些纔對。
鎮守太監衙門內。黃恩厚手中的念珠在快速轉動,讓人眼花繚亂。“楊家得到消息了?不會讓楊世達起疑心吧,那也不是個草包,你別把他看的太過無用。”
“老人家放心吧,兒子那邊做的很穩當,他只當是兒子說走了嘴,絕不會生疑。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消息告訴范進,范進知道消息又肯不肯露面。畢竟只是個表子,他會爲她出多少力?”
黃恩厚一笑,“表子?薛五不是表子?他照樣敢爲她跟馮邦寧對上,馬湘蘭這女人雖然年紀大,但是一如這陳年的紹酒,味道最香。少年戒之在色,范進這個年紀,就是該爲了女人打架的歲數,按我看來,他肯定會出頭。至於楊世達……這人做人總不能這般混帳吧?反正他通不通關節,都無礙我們的佈局,無非就是他們兩下早鬥晚斗的問題,只要鬥起來,這巡按就顧不上咱們了。利用這段時間,趕緊把虧空填上,少不得要楊家倒黴了。”
黃繼恩獻媚地笑道:“那是他自己活該!居然想要投奔範退思那邊,就該讓他們傾家蕩產一文不名。老人家這次親自出手,還怕他們不死?拿他家的錢財補上咱的虧空,順帶也給這城裡的士紳提個醒,范進再本事也是流水,只有咱家纔是石頭。”
黃恩厚道:“你也別太肆無忌憚了,朝廷派的巡按是朱璉,這人張居正門下一條瘋狗,有名的行事乖張肆無忌憚,你不比馮邦寧,身上沒有那身錦衣皮護着,真被他逮到,很容易死的。這段日子別給我惹事好生忙楊家的事,你不是惦記那宋氏麼?這回把楊家折騰垮了,讓她給你暖腳。”
“謝乾爹的賞。”
江寧的傍晚與京師相比,熱鬧程度尤有過之。作爲一座經濟高度發達的城市,大量有錢有閒的人,帶動了整個城市消費水平。尤其眼下正值盛夏,悶熱的天氣讓人在家裡待不住,最不濟也要出門找個通風的地方納涼閒談。
兜裡有閒錢的,便借這個機會到十里秦淮上去消遣納涼,順帶也享受一下家庭給予不了的快樂。水面上,一艘艘遊船畫舫順着水勢緩慢行動,絲竹管絃聲透過水麪,在整個城市上空飄蕩。
人們坐在遊船上吹風納涼,飲酒觀景,再與相熟的清樓女子調笑一番,又或是看着這些年輕美貌的女子歌舞表演,便是眼下這個時代最大的樂趣。
這裡是屬於男人的天堂,良家婦女這個時候基本不會出現在這裡,除非是成羣結隊提了棍棒來打狐狸精教訓丈夫的娘子軍。是以當華燈初上,一乘二人擡小轎飛也似在秦淮河邊狂奔時,便有些人在船上指點笑道:“這是哪家娘子去捉夫君?真是的,天光還早,現在能捉到什麼?總不能和姐兒們喝杯酒摸摸手就犯了天條,那這娘子豈不是河東獅轉世?”
有人眼尖認出來道:“你們看,這轎子是楊百萬家裡的。”
“當真?”
“這還能有錯,那前面跑的,可不是他們家的護院頭目羅武?這人是江寧烏龍會的鼻頭,不會認錯。聽說了麼,這廝膽子極大,居然敢和馮邦寧那魔王動武。不知道哪天就被人亂刀斬在衚衕裡了,居然還敢出門。”
“那這轎子是去捉誰的?楊世達的老婆聽說是個場面上的人,不會做這事?再說楊百萬臥病,楊世達這個時候不能來喝花酒吧?”
“那誰知道?來啊,把船搖上去,跟着他們去看看。”
幽蘭館坐落的玩月橋,也是在秦淮河附近,這乘轎子趕到時,馬湘蘭正無聊的在門口搖着團扇,口內輕聲哼哼着:“甜言蜜語真好聽,原來都是假恩情”。
自從薛五離開後,幽蘭館的生意就不大好。一來是黃繼恩發了話,讓士紳們都有些忌憚,即使不怕黃恩厚,也犯不上爲這點破事得罪他兒子。秦淮河能玩的地方很多,又何必非在這裡混。
二來就是薛五是假麻子這事漸漸傳開,不少恩客對於馬湘蘭產生了嚴重的不滿情緒。認爲自己平素裡與馬湘蘭也算有交情,她居然不跟自己說實話,反倒幫着手下姑娘糊弄人。讓這麼個大美人就此脫籍從良,未讓自己喝到頭湯,實在不夠意思。
近幾個月幽蘭館一直是虧本狀態,馬湘蘭饒是人緣好,有些老關係肯關照她,但也最多是擺擺席面,留宿的不多,賺的不夠開支。范進的提議於她而言,其實是個很現實的退路,但是每每想要這麼做,她卻又下不了決心。
幽蘭館是王稚登幫自己設計的,可以看做兩人愛情的一個見證,就這麼離開,她放不下。再者,范進做出的規劃確實好,從商業角度上看大有可爲。可是兩人的關係,可不是商業往來那麼簡單。
作爲當日紅遍秦淮的名伎,她和很多男人有過肉體上的關係,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生意,真正能在她心裡留下位置的不多,也就是王稚登令她難以忘情直願託付終身。其他人即便見了面,也可以談笑無忌,至少於她內心而言,只把那種關係當成交易不會往心裡去。
可范進是例外,她怕他。她可以對其他人撒謊,卻騙不了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怕這個男人。自己擔心離這個男人太近,早晚有一天會變心,會背叛自己和王稚登的愛情而投奔這個小男人的懷抱。這不但對不起稚登,更對不起這段堪稱奇蹟的純潔感情,她必須躲着他,不能離他太近。
這位久闖江湖的大姐頭本以爲早修煉到萬花從中過,片葉不沾身地步,可是自從那晚之後,她竟是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情緒之中。既想離范進越遠越好,卻又在百無聊賴時暗自埋怨范進爲什麼不打發人來接自己。還是說他因爲得到的太容易,就不拿自己當回事?
玩月橋這地方雖然屬於江寧縣地盤,但是離上元線咫尺之謠,兩縣捕快可以在此互相投擲磚石對壘。是以上元那邊的消息,她瞭如指掌。也知道範進到任之後大刀闊斧,儼然一派能吏氣派,與過去的官吏大不相同。心中既爲其歡喜,也爲其擔憂,尤其是在得知范進英雄救美打了馮邦寧之後,她更是心急如火,幾次恨不得跑到衙門裡去看望他,再想個什麼主意保這小男人周全。
自己瘋了,一定是瘋了!那麼個男人比你小那麼多,哪裡會看上你,只不過是玩玩你罷了,對你不會認真的。她無數次這麼告誡自己,可是不管怎麼發狠發誓,要把范進從腦海裡趕出去,卻依舊控制不住,千方百計打聽的他的消息。
是以當這乘小轎裡走下來的姑娘向她通報,馮邦寧要通過報復她來報復范進時,馬湘蘭腦海裡的第一反應恐懼,反倒是羞澀。這個兔崽子倒是有有點見識,居然知道老孃是范進的人?
她看着眼前那年紀也不算小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但是穿戴得比起普通的小家碧玉要強的多。就知是一家裡的當家大丫鬟之流,問過姓名後才得知這是楊家老太太身邊掌鑰丫頭胭脂,連忙請進房中準備了茶水道:“胭脂姑娘,誰誰讓你來的?難道是範大老爺?”
“不……範大老爺那裡是否得到消息我也不清楚。是我的一個相熟姐妹託付我設法向四娘通個消息。”胭脂在家裡掌鑰,自身很有些氣場,並不因爲幽蘭館的環境或是其自身的性質而害羞,反倒是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着建築佈局。
“範大老爺那裡,也安排了人,可是他是上元縣這裡是江寧縣,指望不上。我本來也想派個小廝來送信,但又想着與四娘不曾見過,派小廝來不易取信怕是誤事,乾脆自己跑了一趟。馮邦寧的爲人,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多談,跟這種人犯不上硬頂,還是權且躲避爲上。”
馬湘蘭是老江湖,倒不至於因爲這點事就亂了方寸,她先自從抽屜裡拿了個首飾匣出來,在胭脂面前打開道:“姑娘跑這一趟,還來這種下賤地方,實在是見你的情。我這點財勢不敢和楊家相比,只不過是有點不值錢的小物件,胭脂姑娘看什麼好,就自己選一樣留着玩吧。”
胭脂一笑,“四娘說笑了,我這是替朋友辦事,哪能收你的錢。你趕快收拾些細軟先躲避躲避再說。”
馬湘蘭搖搖頭,“胭脂姑娘的情我是承了,可是走怕是不能。我自己走倒是容易,幽蘭館這麼多丫頭她們一時不易走避,若是馮邦寧遷怒於她們,可又該如何是好?倒不如舍了我自己,保下她們,至於他想怎麼樣……就隨他去吧。”
胭脂看看馬湘蘭,對這個女人的觀感似乎有了點變化。點頭道:“人說四娘豪爽是巾幗孟嘗,今日一見果不虛傳。不過您糊塗了,馮邦寧不是和四娘有仇,而是和範大老爺有嫌隙。想對您不利,也不過是向範大老爺泄憤。滿園的姑娘除了您,還有誰跟範大老爺有關係?只要您且走避了,他對其他人不利,又有何用?”
馬湘蘭用手一拍額頭,斂衽一禮道:“姑娘說的好,倒是四娘糊塗了。這份交情我記下了,有情後補。”
她說完話也不避諱胭脂,自己在房間裡翻了些細軟帶在身上,胭脂對她這種豪爽也頗爲讚許,目光裡流露出幾許欽佩之意。
這時一個小廝模樣人走進來,在羅武耳邊嘀咕幾句,羅武臉色一變,“怎麼這般快?不是說要拖他半個時辰麼?叫一些人去攔一攔轎子,務必爭取些時光。”
胭脂問道:“武哥,怎麼了?”
“這是前面羣玉坊的夥計,他來送信說馮邦寧帶着幾十個人已經過來了。後門那裡也有一隊錦衣衛裡的軍餘,那都是幫潑皮喇虎,四娘從後門怕也不好走。”
馬四娘倒是處變不驚,臉上神色不變,朝胭脂一笑,“看來馮邦寧是數兔子的,腿是夠快。二位的情馬四娘心領了,待會這邊可能要熱鬧,您是上等人家的女子,看不得這個,且先躲避一時。妾身在這裡看着,他們到底能做什麼?”
胭脂搖頭道:“四娘,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那畜生乾的什麼勾當我們女兒家說不出口,但是四娘不能受害,那樣我們楊家可沒臉見範大老爺。這樣吧,您坐我的轎子從後門走。那些潑皮不能見轎子就攔,他們沒那個膽。”
“那你呢?”
胭脂看了看羅武,嫣然一笑,“有武哥護着我,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