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後方敵人的出現,原本的守衛就失去了意義。好在那些女保鏢除了武藝之外,遇事反應的速度,也遠超出普通人家護院家丁。當那些僕人一出現,這邊的女保鏢就開始了行動。
十幾個人組成的小隊,組成一個人牆,將一干楊家女眷保護在身後,於廊檐下形成一個小規模的團隊,與那些卷褲腿打赤腳或是穿草鞋的僕人形成對峙。
並不是所有僕人都參與了這次暴亂,一部分僕人或出於膽小或是畏懼王法又或者確實對楊家有感情,並沒有向主人舉起武器。當然指望他們出來與這些人對打也不現實,他們的態度大抵還是中立。院落裡的僕人有幾十個,還有些人在外面。他們中大多數都是楊家從事最繁重工作的低等僕役以及苦力還有則是店面裡的夥計。
之前搬運綢緞過程中,挨打受罵最多的那些人都在,絕大多數面孔宋氏都很熟悉,甚至能叫出他們的名字。
從人數和氣勢上,無疑是僕人這方佔了上風,這麼個單薄的圓陣起不了多少防禦作用。即使僕人中沒有羅武那種硬手,但是過去的護院、打手以及從事苦力工作的僕役不少。這麼多人一起衝上來,女保鏢那單薄的陣型肯定會被衝散,到時候這些人自然就不能再指望。
一些楊家的女眷已經忍不住哭起來,那些保鏢並沒執行宋氏的殺人命令,再說現在兩下對峙,再下這命令也未必來得及。宋氏回過頭,目光從一干女子身上掠過。
平日裡與自己勾心鬥角的妯娌,在這個當口不是面無血色就是體似篩糠,有的人在哭,有的人連哭都哭不出來。她們的年紀都還不大,與楊家聯姻,自然也都是大家閨秀,如果被一羣僕人污了名節,怎麼也是活不下去的。是以對她們而言,眼下怎麼看都是個死路。
平素一向弱不禁風又喜好傷春悲秋,因爲花凋葉落就會愁眉不展的表小姐文氏反倒沒掉一滴眼淚,只借着幾個女鏢師的身體爲掩護,悄悄地拔下了頭上的一根簪子緊握在手裡。低着頭一聲不吭,只是悄悄地拔下頭上的一根簪子。扣兒則面無懼色,不知是強撐,還是心裡已經有了定見。
“扣兒姐,你到這邊來啊,我不會害你的。我帶他們進來,就是爲了救你。讓那婆娘把你的身契退還給你,我們再拿一筆銀子走路,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買些田,過自己的好日子去。過來吧,別害怕!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大家都是阿鼻,自己人不傷自己人。你們這些女人讓開啊,別攔着扣兒姐。”
說話的是隊伍裡一個領頭的奴僕,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伸出來,向扣兒比劃着。楊家女眷的視線也落在扣兒身上,看着她怎麼選擇。扣兒看了看那小廝,沉默了好一陣,才輕啓朱脣問了一句:
“你是誰啊?”
陣陣雷聲中無形的長矛,將小廝戳個對穿。他的嘴脣張了張,身邊人也以憐憫的眼神看着他,彷彿在看某個傻瓜。小廝顫抖着道:“我們……我們一起搖過會,你還衝我笑……”
“不記得了。”扣兒回答得很乾脆。“也許大家一起搖過會也許沒有,總之隨你怎麼說好了。我不記得你這麼個人,更不會和你這等人去過什麼日子。你們現在這樣子和強盜沒有什麼區別,官兵一來,全都要死。如果我是你們,現在就拿一些錢跑掉,期待不要被官府找到,再不然就放下武器主動自首,看官府會不會手下留情放你們一條生路。”
她的神情冷漠而嚴肅,眉宇間竟隱約有幾分宋氏的風範。
宋氏輕咳一聲,自廊檐下取了柄油傘撐開,慢慢地邁下臺階分開人羣,來到那些僕役對面。
“你們這些人這幅樣子要做什麼?真當江寧沒了王法不成?你們想要什麼可以說出來,大家坐下慢慢談,如果談不攏也可以去打官司。天大的事情,也有個了結的辦法。楊家養了你們這麼多年,給你們吃喝,給你們房子,你們反過來居然咬主人家一口,還有良心沒有!不但殺人劫財,還要強搶民女,着當自己是強盜麼?”
“強盜?分明你們纔是強盜!”那小廝對宋氏怒目而視,義憤填膺。“我們這些人誰不是好人家子弟,若不是被你們夫妻害的傾家蕩產,誰會願意做阿鼻!平日裡你們夫妻是這麼對我們的?這麼大的雨,還要我們搬貨,修房子,修倉庫。這幾天光是摔傷的人就有多少?你們誰又過問過半句!今天我們就要算個清楚!欠我們的,都要還給我們。楊世達搞過多少人老婆,你自己心裡有數,我們今天在他老婆身上報復回來,也是公道!”
“公道?拿槍動刀的人,也配跟我眼前談什麼公道?簡直笑掉我的牙。我做了這麼多年生意,除了強盜土匪,我還沒見過誰拿着刀槍講公道。借據不滿意,就去衙門裡打官司,江寧那麼多衙門,總有個地方可以講道理。講道理打官司都不贏,就只會動手了是吧?動手可以啊,金銀美女誰都喜歡,強盜們也想要這些東西,這沒什麼奇怪。可明明是打家劫舍非要說成替天行道就未免太好笑了。就拿你這下賤種子來說,你喜歡扣兒沒錯,可是扣兒眼裡就沒你,這也是我們的錯?看你的德行,就算是把身契搶回去,也一樣是個阿鼻。楊家現在是我當家,你們不是要討公道麼,跟我討啊!我接着你們就是,爲難其他婦孺,算什麼本事!”
她向前走了一步,已經距離小廝很近了。平日裡那優雅地貴婦風範逐漸迴歸,從被僕人逼到絕地的受害者,漸漸又變回了那個一家之主。
“你們這些下賤潑才,拿一把刀就以爲可以讓楊家低頭?笑話!楊家只要有我在,就輪不到你們欺負。你們有天大的委屈,我一個人承擔,不關他人的事。你們若是男人,就只衝我說話,別碰碰這些女人一根手指!”
她平素在家中極有威嚴,此時精神抖擻,那小廝竟是一陣膽寒,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身旁一個男僕怒道:“賤人,到了此時還敢放刁,來人剝了她的衣服,看她還兇不兇!”
對於這位賽貴妃有所貪圖的僕人並不是一個兩個,但是礙於身份差距,也只能在心裡想想,或是幻想着宋氏的樣子放手銃。此時終於有了以償夙願的機會,誰也不會放棄。已經有人向前伸手,一個女鏢師揮拳打開,更多的手伸了過來,宋氏大聲吩咐道:“楊家的女人,準備上路了!就算是死,也得對得起自己的名聲!你們這些女人,給我動手!”
“說得好!”
一聲喝彩穿破雨幕送入耳中,隨即又是幾聲拍手聲響起,這不合時宜的聲音,讓那些僕人的動作爲止停頓。隨後就聽到陣陣尖利的竹哨聲響起,還有人大喊道:
“我們是上元捕快!你們這些人把手放頭上,靠牆蹲好,誰敢反抗罪加一等……”
喊話的人大概也覺得這種臺詞非常羞恥,喊的聲音不大。可是那一聲聲尖利的竹哨,依舊穿破雲霄刺人耳鼓,緊接着就見幾十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直闖入內宅來。此時一道閃電落下,照亮這些人的容貌,一個楊家內眷驚呼道:“鬼!有鬼!”
“別瞎喊,那是夷人!”宋氏呵斥着那婦人,表面上冷靜若常,心裡卻已經開了鍋。這些高大的夷人對她而言其實也沒什麼奇怪。這些年做生意也不是沒和夷人打過交道,不管樣子多怪,也總歸是人。真正讓她激動的,則是這些人的首領:范進。
范進周身冠袍齊全不怒自威,畢竟這是個怕官的年頭,老百姓見到官員,自己先就減了幾分膽量。何況范進在江寧素有人望,身後又帶了大批扈從,這些僕人見了他,多少也是有些膽顫。
在范進身旁,一個婀娜少女打着傘,面生的很不曾見過。另一邊一個高大威武的老者陪伴在旁,正是江寧城內大名鼎鼎的拳師鳳鳴歧。而在他們身後,除了夷人,還有幾十個頭戴斗笠的上元公人。這些公人一手提鐵尺,一手持盾牌,邊向錢前進,邊用鐵尺敲擊盾牌,發出陣陣整齊有序的啪啪聲,如同某種號令。而他們的步伐也隨着這種有節奏的聲音而前進。
“楊家的老太爺不幸過身,楊二哥又臥病在牀不能視事,本官本以爲楊家接下來羣龍無首,生意不好做,很是放心不下。現在看來,倒是本官多慮了。”
范進大聲說着,易筋經氣功催動之下,聲音彷彿黃鐘大呂,不管是這些僕役還是楊家的女眷都能聽得清楚。
“宋夫人有膽識有謀略做生意厲害,這是江寧城裡公開的秘密,但只有這些,只能說是個不錯的商賈,距離個合適的當家還差得遠。直到方纔聽到宋夫人的話,我才確信夫人是個合適的當家。一個當家人除了有本領,最重要的是有擔當,有事情可以走到一家人前面,替家裡人遮風擋雨,乃至擋刀子也不皺眉頭。惟有這般擔當,纔夠資格做當家。各位夫人,範某沒說錯吧。”
看到他身上的官服以及帶來的人手,楊家的女人終於看到了救星,有人竟是不顧體面地衝出保鏢組成的人牆,向着范進那裡撲過去。畢竟那邊男人多些,看上去還安全。
“太爺救命!把這些刁奴全都捉起來!”
婦人們七嘴八舌的叫着,范進倒也不拒絕她們,任這些人來到自己身邊,只有宋氏一動不動。
那些僕人見到官府的人以及夷人也有些亂,尤其這些官差走路的模樣跟平日大不相同,擺出來的陣勢生平未見,就更是慌亂。那小廝道:“你……你別嚇我們,我們阿鼻比你們官差多得多,你少多管閒事!我們只找主家算帳,與他人無關,你要胡亂出頭,別怪我們不客氣!”
范進看看這小廝,一手撩起官袍下襬,向着他走過去。
“哦?你是說要對本官不客氣麼?那本官倒要看看,是怎麼個不客氣法了。你看你手上有刀,本官的心中有規矩。你說說看:是刀厲害,還是規矩厲害?”
他說話間已經從宋氏身邊走過,來到那小廝面前。小廝既緊張又有些憤怒,單刀來回擺動着,“你……你別過來!我警告你,我現在什麼都不怕!”
“不怕?這可不大好,人總該怕些什麼纔是。比如怕規矩!”范進說話間已經伸手抓住小廝的手,身旁的大漢想要救援,卻被鳳鳴歧隨手一擊就打飛出去。
“怕官府……”
手一折之間,單刀已經落入水中,人卻被拖到范進面前。
“怕律法……”
范進的雙手從小廝的肩膀向下做了個捋的動作,骨頭碎裂聲響起。
“怕主人家……哪怕怕鬼神,都沒什麼問題。什麼都不怕,這問題就比較嚴重。你們什麼都不怕,就沒什麼可以約束,接下來便可能爲所欲爲,失去顧忌。今天你們因爲不滿意對主家拿刀,明天就可能以同樣的理由向朝廷舉刀。所以對你們這種人,本官只能:嚴懲!”
范進的拳在小廝胸前猛力一捶,小廝的身體就如同斷線風箏般向後飛出去。身體的姿勢非常奇怪,不像是正常人可以做出來的。從姿勢上大概可以看出,其四肢的骨頭遭到了極大破壞,多半已經摺斷。
伴隨着倒退的身形,小廝張開嘴巴,一口暗紅色的血噴到雨水裡。范進卻已經不看他,而是轉過身來到宋氏面前,“今天雨大,宋夫人身嬌肉貴,淋溼就不好了,有話回房說。上元公人!”
上元的衙役高聲道:“屬下在!”
“把這些背主的惡奴與我拿下了,誰敢反抗,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