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侯守用要補償的事,自是不可能去做,但是范進必須去衙門向侯守用匯報情形。畢竟南海縣案首居然在府試時被刷掉,這幾乎是近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奇聞。這不但是范進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起嚴重的正直事件,之前一直隱而未發的廣州府縣矛盾,這次必然徹底激化。作爲當事人,范進有必要向侯守用討個章程纔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范進到達衙門時,侯守用正在寫着什麼,只朝范進做了個手勢,讓他落座,直到他將手上的東西寫完,才擡起頭來,開門見山道:“陶簡之居然把你給刷下來了?”
“回恩師的話,正是如此,弟子無用壞了恩師名聲……”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那兩道題目是爲師親自給你看過的,陶簡之把你的墨卷刷下來,分明就是公報私仇,欺壓我南海縣無人。平時他欺壓我南海之事已經做的不少,這回更是喪心病狂,連科舉的規矩都敢壞,我非跟他理論個清楚不可!”
范進也知,侯守用發怒半是爲自己抱不平,半也是爲了自己的心事。那文稿是按着侯守用指導做的,如果不同通過,不等於說侯守用文墨平庸,不足以通過縣試。於一個正經讀書人而言,這種奇恥大辱如果也能忍下,這天下就沒有什麼忍不下的事了。
但是大明規矩,府縣不見面,不管侯守用如何不悅,總不能衝到陶簡之面前去大鬧一番。再者官大一級壓死人,對附廓縣而言,府一級擁有壓倒優勢,他就算再怎麼不平,又能怎麼辦?最多就是支持士林,給陶簡之編段子潑髒水,也沒什麼其他的手段好用。
這時,侯守用把寫好的東西遞給范進道:“你看一看這個。”
范進只一看過去,就知道不對頭。只見這篇文稿第一行就是:爲南海縣衙與佛山衙署對調事……
恩師要和佛山縣丞對調?
南海縣轄地太大,以一個南海縣衙門,根本管理不過來,所以一縣兩衙,於佛山設一個縣丞衙門,用以管理佛山事務,相當於設立一個分衙門。
南海縣丞高建功因爲獨掌一衙,遠離府城,其實論權柄並不比一個知縣來的小。侯守用上這道公事,就是請求自己與縣丞對調,由高建功管理南海,自己去管理佛山,換句話說,就是直接摔紗帽,表示老子不幹了!
這種反抗手段在官場上,就相當於公開與知府決裂,以縣而抗府,下場多半不會好。只要陶簡之上一道本章,說侯守用目無上官,對他的考績就很不利。
在范進看來,這種反抗手法,除了能給陶簡之招罵以外,也沒太大意義,巡撫那裡也未必肯放人。畢竟巡撫衙門的公事雖然眼下交辦清楚,可是大兵沒出徵,夫子就還沒動,到了真打仗要夫子的時候,侯守用走了,南海的夫子又去找誰要?
“這些我就不管了,陶簡之不是霸道麼,那就讓他自己去負責善後就好,我先到佛山去過幾天清淨日子。自任南海知縣以來,府衙事事幹預,處處掣肘,我名爲一縣牧守,實爲府衙一吏員。既然如此,乾脆把縣衙交給府衙的人來管,我倒要看看,他陶簡之能不能把南海管好!”
范進聽這話也明白過來,侯守用這是以退爲進,故意上這麼一道文書,逼陶簡之表態。如果不想把事情做絕,自然會在其他方面有所補救,甚至把范進的墨卷重新錄用也未可知。畢竟考場之內只是說話,還有轉圜餘地。可若是他真準了侯守用的請求,那就成了推車撞壁,兩下都沒有迴轉餘地。
侯守用對此也早有準備,“我這個受氣官,早就做夠了。廣州城內婆婆太多,媳婦難做,到了佛山,才能真正做幾日百里侯。你且不要動,就留在廣州觀看風色,有什麼事及時與爲師通消息。在城裡爲師還有幾個朋友,待爲師給他們修下幾封文書,讓他們關照你。”
“恩師……這卻不必了。既然恩師決心如此,弟子也無話可說,弟子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能照顧自己,那就最好不過,但是家鄉那邊,也得有個安排。我修一封文書給標營的劉都司,讓他派幾個人照應一下你的家裡,不至於讓二三土棍騷擾了你家中安寧。至於你……好好在省城讀書,不要亂說亂動,我看誰那麼大膽子,敢在省城胡作非爲。”
范進見他交代自己這些事,多半也知,這份公文投上去,怕是真會被驅離南海。侯守用的是以退爲進的苦肉計,以自己的悽慘處境博取輿論的同情。眼下雖然苦一些,但如果真能搬倒陶簡之,日後際遇殊難揣測,自己若是干涉,反倒是壞他前程。
想到了這一層,就不再勸,只點頭道:“恩師放心,弟子理會得。恩師想來也是暫避一時,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迴歸縣衙,重掌大印……”
侯守用搖頭道:“我這一步,也是個死棋肚裡謀仙招,敗中求勝的絕命招數,傷人傷己,現在還說不好。如果陶簡之不倒,我在佛山就尷尬了。你不要爲爲師的境遇分心,名爵祿位終是虛妄,唯有學問纔是自己的傍身之技。爲師相信,只要你用功讀書,他日必能金榜提名。”
范進也知,以侯守用眼下的力量,要給自己安排個職位,並不見得有多難。但是一旦給自己安排職務,實際等於絕了科舉上進之路,是以反倒是在師徒關係融洽,老師對自己有所期待時,纔不會給自己安排什麼差事。他點頭應承,侯守用又叮囑他幾句,隨即將公文裝入封套裡,交長隨送往府衙。
范進離開縣衙回到小院時,天色已經到了傍晚。雨重又下起來,他鑽過房檐,躲着雨水。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將眼前照的通亮,卻在這道白光中,發現小院門口,一個瘦弱的身影,正舉着油紙傘,呆呆的望向街口。
不知她已經站了多久,或許是從范進離開後,人就一直站在那,直到藉着閃電光亮看到范進,那身影才似突然有了活力,向着范進猛撲而來。不等范進說話,一個嬌弱的身體猛的衝到他身前,將傘盡力地舉高。“進哥兒,我來幫你撐傘,路滑注意腳下。我煮了粥,回家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