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范蠡

一、寫作緣由

一部中國史,對社會發展、文化形成、產生過重大影響的重要歷史人物燦若羣星。

范蠡是其中一個。

興一國,滅一國。“兵聖”孫武沒做到,“智聖”諸葛亮沒做到。兩人幾乎都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只活到五十出頭。范蠡做到了。不僅創造了以弱勝強的光輝戰例,還善於“保存自己”直到古稀之年,壽終正寢。

官至相國、大將軍,爵至上大夫,毅然辭去。伍子胥沒有想過;文種沒有決心;兩人均被“賜死”。范蠡激流勇退,“悄然而去”,說出了“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安樂”、“敵國破,謀臣亡”的千古名言,是中國歷史上主動辭官第一人。

治產經商,富至鉅萬。同代人望塵莫及,後代人難繼項背。范蠡身體力行,飼養五畜,“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總結一套管理術,專著《致富奇書》填補歷史空白。提出“物價貴賤隨供求關係變化”之理論,開認識價值規律之先河;後人對富翁以“陶朱公”相稱,即由范蠡而來。

范蠡在政治、經濟、哲學、軍事、外交等重大領域均有建樹,集老子、孔子、孫子思想之大成,堪稱治國良臣、兵家奇才、商界聖星(民間商人敬范蠡爲財神)。他的重人重谷、韜光養晦、興國方略至今仍可借鑑;他的持久防禦、以柔克剛、後發制人軍事思想至今熠熠生輝;他主張商品流通、平抑物價、先富帶後富的經濟思想具有劃時代的開創性意義。

奇怪的是,這樣一個博學多才的傳奇人物竟然:史無傳。太史公司馬遷儘管對范蠡十分讚賞。說:“范蠡三徙,成名於天下”。肯定他“富行其德”的高尚品德。但並沒有單獨爲他立傳。只在《越王勾踐世家》《貨殖列傳》中作爲“附件”提到范蠡,“待遇”還不及“酷吏”“遊俠”“滑稽”者。其他史家史書更不用說了。

書絕版。范蠡生前寫有專著。兵法、經商全有。甚至養魚亦有“養魚經”。

可惜他的“兵法”只在《漢書。藝文志》上保留一個《范蠡(兵法)兩篇》的題目。闡述經商之道的《致富奇書》,也只在其它史籍中看到書目,無法看到兩部宏著的全文。人們研究范蠡,只能從《史記》《國語》等典籍有關部分,捕捉閃光思想,吸收有價值信息。

地無物,國人對重要歷史人物紀念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顯著特點是修繕、重建、新建人物生前故居、官邪;或在生活、戰鬥過的地方,立石刻碑。

一個孔夫子,全國有文廟;一個諸葛亮,多處武候祠,就是明證。范蠡沒有這樣紀念性建築物。他老家豫宛沒有。他生活、戰鬥過的浙、蘇、魯等地也沒有。雖然華東等處有“蠡城”、“蠡口”、“蠡園”等,但除了名字,並無實際內容。“蠡園”中樹起的不是范蠡塑像,而是美女西施。範公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爲何會這樣?

因爲范蠡犯了爲官爲人的三個大忌:“不愚忠”。封建文化需要人臣的“忠”達不到“愚”不行。亡國可以,不忠君不行,這就是“標準”。符合“標準”的典型是貫徹“終身制”的諸葛亮。明明看出後主劉禪是窩囊廢,也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范蠡看出勾踐陰險狠毒,“不欲功於臣下,疑忌之心已見”,不可再處,一甩袖子把相國辭了。“晚節不忠”,犯了大忌。生前身後遭貶,一點不奇怪了。時至今日,應以新眼光審視“忠”字。提倡“忠於事業”典型。范蠡正是這樣的楷模。他不把個人進退榮辱系在某個人身上,哪怕此人是至高無上的君王,而是寄託在事業上、對社會的貢獻上,治國成功,又去經商,爲世人樹立了一個“成功”榜樣。寫作因由之一。

“不清貧”。傳統文化,是歌頌“隱士”的。不居廟堂,就退隱山林。

或吟詩作賦,或修道成仙,脫離百姓生活才高尚。一部歷史,大小隱士很多,“相國級”的漢初三傑之一、留侯張良功成身退,雲遊名山,修煉氣功,後人倍加稱頌。至今秦嶺留壩尚有規模宏偉的張良廟,供人瞻仰追念。“傳記”

自然也少不了。范蠡辭官,若真是“泛遊三江五湖”,無所事事,名望恐怕不亞於張良。他不願老死山林,毅然選擇“士農工商”的第四等級職業,親自飼養販賣五畜,以“酒囊皮子”俗名,和“下里巴人”滾在一起,太份,犯了“不清貧”大忌。儘管人們羨慕他的富有,同代人甚至向他取經致富,但卻羞於談他經商之道、致富業績,更不用說爲他樹碑立傳建廟了。重官輕商,是中國文明歷史一大悲哀,也是中國社會長期停滯不前的一個原因。

在終於認識到“無商不富”的今天,應該爲范蠡這樣的先行者,“落實政策”。

寫作因由之二。

“不檢點”。習俗文化很看重個人行爲。尤其是“作風”是否清白。范蠡生前身後沒有受到應有尊重,有一個致命原因,是傳說他辭官後把美女西施帶走盪舟於江湖。世人囑目之美女,他把她帶走,這還了得!一向重視人品的國人,如何向這樣不檢點之人,頂禮膜拜。實際上,正史沒有西施其人。

野史記載,西施被越王后以“亡國之女”沉江。司馬遷寫到范蠡,提到了他夫人和兒子,絕無西施二字,更無三妻四妾——那個時代,范蠡這樣級別大官一妻幾妾,實屬正常,但范蠡沒有。說明範蠡個人生活十分檢點。功高遭妒,名高受謗。范蠡興越滅吳,功垂青史;辭官經商,富甲天下。難免遭人暗傷。“美人計”,百發百中。“莫須有”即爲“有”,謠傳成真理。這種“刺激性”“傳奇”把范蠡打倒了,弄得身後連魂都不能迴歸故里。還范蠡一個清白之名,寫作因由之三。

一個對社會有突出貢獻之人,理應受到社會的正確評價與尊重。這是寫作緣由。

二、寫作體會

寫歷史人物文學傳記,首先是史,其次是文;忠於歷史,塑造人物;分解材料,突出性格;照應時代,把握語言;人無我有,人有我新。這是我所領會的行家們的經驗。

我感到,要做到這些相當難。

我體會,歷史“經線”不能歪曲,不能改動,不能更換。重要人物、關鍵地點、重大事件、重要年代,必須可查,可究。而“緯線”粗細、長短、顏色,卻可“變換”,可重新“編織”出作者“體驗”的圖案。進入視角,人物性格,事件細節,可有所作爲。史料是“經緯”,拙筆是“梭具”。

史可信,文可讀——出版社編輯的要求,也是我努力目標。於是,我沿着歷史“經線”,拉着歷史“緯線”,出發了:剝離。如前所述,由於范蠡沒有專門傳記,他的思想、性格、事蹟、言語全是和他人交織一起,從屬於他人。要做的工作就是把這些“緯線”剝離。

讓范蠡成爲主線——成爲主人公。要從史料的字裡行間,找出屬於范蠡的“線頭”,一一抽出,集中起來,把“被動”的范蠡,變成“主動”的范蠡,人一“主動”,故事、思想、語言,全有了,個性也就出來了。

取捨。“緯線”有了,哪一根“織”到“經線”上?需要取捨。取捨“標準”:一是和“經線”密切相關;二是有助於展示人物性格;三是一件事不同說法的取其一。例如范蠡去越時間有三個說法。我認爲他是越王允常時到的,即-李之戰前。范蠡陪同勾踐入吳爲奴回越時間也有三個說法。我取其在公元前491 年。范蠡辭官經商時間有二個說法,我以爲公元前470 年較爲可信。

延伸。把“粗”“緯線”拉長。歷史重壓,漢字特性,往往一句話含有一個事件,甚至幾十年的事情,就需要把它“掰碎”“細碾”,例如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說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

一句話寫了十九年,三次把掙到的千金分散給窮人。延伸開來,故事就有了,情節就有了,人物就活動了。

連接。許多“緯線”互不相干,獨立存在。不接成一根,難以入“經”。

例如,史料分別提到越王后,范蠡夫人。沒有姓名,沒有“事蹟”。筆者賦予她們符合身份的姓名。把她們同范蠡的主要活動聯繫在一起,把“關係”

拉上,人物就有事幹了。再如陳音、楚女,史料中“各自爲政”,我把他倆扯到一起,增加了可讀性。提供了思索回味空間。

渲染。有的緯線沒有色彩,平鋪直敘,我就加工渲染。例如范蠡和西施的關係,野史中,只說范蠡把西施接到都城,請人訓練了二年送到吳國,沒有多少情節,更談不上細節。我把這個過程“細化”,寫出范蠡辦事——儘管是不太願辦的事,也高人一籌。大多章節,基本上貫徹了:有事時,一天當一年渲染;無事時,十年一筆帶過。儘量把歷史橫斷面——“緯線”濃墨重彩。

改造。有的史料,尚是“棉花一團”,未形成“緯線”,我就加以改造“重紡”。例如范蠡的一些理性言論,我把它轉化演義成故事情節,人物思想。這方面工作量相當大。因爲涉及范蠡的史料,大多是范蠡同他人談話的“語錄”,很少有“情節”。

填充。“緯線”與“緯線”之間,常有空白。我用自己推理的“材料”

填補中間。想象範公在這件事後,怎麼想、怎麼做才能順利地。自然地接到下面那件事。填上“空白”,彌補裂縫,做成一件完整的“衣衫”。

化解。今人寫古人,古人事讓今人看,要照顧兩個時代。如何把陳舊的“緯線”織成今人可欣賞的“新布”。我的作法是,保留必要的那個時代的字詞、名詞術語、地名等加以註釋,以凸顯那個時代印記。能將古漢語化解爲現代漢語的,儘量予以化解,以便將專家之語化力今人之可讀的文學語言。

需要說明的是,主人公所處環境不同,講話對象不同,語言自然不同。爲官時,多講之乎者也“官話”,爲民時,則講村夫馭手能懂的“普通話”。所以本部作品最後一章和前六章語言風格略有不同。

我從公元前496 年拉起線,一直到公元前445 年左右。中間第二章折前十幾年(范蠡的青少年)拉完了范蠡73年人生,是否“織”出了主人公的“真實形象”,是否“史可信,文可讀”,敬請讀者朋友評判。

寫作體會,一言一蔽之曰:“經”定“緯”編。不知行家以爲然否。

三、寫作過程

市場經濟寫進綱領性、權威性文件的1992年,我對范蠡的經濟思想、經商之道產生興趣。寫了《想起了鉅萬范蠡》等一組八篇系列雜文。想用雜文這種形式,樹立“范蠡形象”。雖然這些雜文分別由《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南陽晚報》發表,但由於不集中,不連續,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在撰寫雜文同時,又斗膽寫了一部大型歷史劇《商聖范蠡》,在《新劇本》1994年第四期上發表。一位“文華獎”兩次獲得者的話劇導演,準備推向舞臺。但由於歷史劇的“種種原因”,至今“范蠡形象”,還沒有從舞臺上站起來。

解放軍出版社軍事編輯室的朋友謝鋼同志,再三鼓勵我用紀實文學形式,給范蠡寫一個“傳”。並把它納入“中國歷史智囊人物叢書”之中,盛情難卻,只好從命。不爲別的,只爲范蠡也——一個重要歷史人物,尚無一部長篇文學傳記,似乎是不“相稱”的。且,我對范蠡的人生確實“琢磨”

了一番,感到“不吐不快”。於是便動手了。雖是近一年業餘時間寫成,但從1992年醞釀至今,已有三年矣!我雖寫過文學作品,但寫長篇歷史人物傳記還是第一次,是否寫出了“范蠡形象”,不敢吹牛。且,范蠡先生儘管是鉅萬富翁,卻沒有圖片、錄音、錄相留下來,甚至連一張畫像亦沒有。高矮、胖瘦、五官如何全無資料,因此,只能寫他的品德、他的性格、他的語言、他的事蹟。他的“真實形象”。只有靠讀者諸君去“想象”。“想象想象,越想越象”。讀者認爲他是什麼“形象”,就是什麼“形象”。

無論讀者想象范蠡是什麼樣“形象”。我認爲:范蠡始終是普通人的“形象”。因爲歷史是由千千萬萬個普通人創造的。

感謝爲本書出版費盡心血的出版社領導和編輯朋友。感謝周圍支持我創作的領導、同事和家人。

作者

1995.11.8 夜於北京豐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