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就在鄧淳以爲,今天晚上必定要成爲野狗的晚餐時,開了。
小臥室裡呼嚕聲此起彼伏的,隔壁的馬在叫夜草,孩子在哭
陳麗娜把鄧淳放進廚房,問說:“想吃啥,我給你做。
“能讓我活命的就成,隨便你。鄧淳揉着肚子說。
這麼大的人家,四個大男人要吃飯,那是沒有剩飯的,面早都吃完了,不過呢,櫃子裡有從礦區買來的掛麪,這是備着孩子餓的不行了,自己煮來吃一碗的。
陳麗娜在蜂窩煤爐子上紿鄧淳下了一碗掛麪,再給他拌了些黃燜羊肉的湯汁兒,沒想到這上海孩子還想吃瓣兒蒜,於是就給他剝了一瓣兒農場大棚裡種的鮮蒜。
鮮蒜不辣,而且,特別能中和羊肉的油膩,再加上醋,這孩子端端坐在桌子上,說:“陳阿姨,我吃完會放碗的,你快去睡吧
不浮誇了,也不叫親媽了,看來這孩子是意識到害怕了。
東麗娜進了臥室,那不聶工還沒睡嘛,正躺在炕上看書呢,見她進來後在窗前站着,就說:“趕緊上炕呀,你站那兒千嘛
陳麗娜半揭簾子,悄聲說:“鄧淳拿我做的飯,喂外頭那小兔子呢。
“這孩子,還浪費糧食,明天開始,三天不準給他飯吃。”聶
工說。
陳麗娜一看,又覺得他不像是在浪費飯。他給兔子餵了點兒,就盤腿坐在兔籠了前面,自己刨着吃開了。
大半夜的,這還是一小孩子呢,一個人坐在院子大,盤着腿,看起來挺孤單的。
他在哭,但不敢出聲,偶爾抹一把眼淚,抱着一隻大碗刨搭搭的吃着,吃完了就抱腿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
要不行就送回上海去,這孩子他不是個孩子,他簡直就根炸了千遍的老油條,教不過來的。聶工說着,把陳小姐給拉炕上了,既然聶衛星爭取不過來,那就爭取讓陳小姐更愛他吧
男人嘛,要在炕上還惜力氣,算什麼男人。
“這鄧淳吧,是壞,但鄧東崖本身身體就不好,咱再把孩子送回去,我估計他得禍禍的鄧東崖早死幾年。”一個好領導難得鄧東崖人是真不錯,陳麗娜不想他早死。
終於,鄧淳進了小臥室,本來就擠巴巴的炕,今天多了個聶衛民,大家都快擠不下了。
二蛋一人就佔了一大半兒,真在打呼嚕呢。聶衛民睡在最邊上,那個小小的,笑起來有倆酒窩兒,看起來乖乖的,實則壞透了的聶衛疆身邊,有個空位。
顯然,那個位置是屬於他的。
男孩子們睡的屋子嘛,一股腳臭、汗臭,屁臭味。
鄧淳找不到自己的睡衣,只好把襯衫一脫,就躺下了。
給他有一牀新被子,但是天太熱,孩子太多,鄧淳一躺下就出汗了,更遑論蓋被子。
剛躺下的時候,他以爲只有聶衛民醒着呢,沒想到突然,聶衛疆就冷笑了一聲:“鄧淳,明天買汽水兒買糖,後天就該去酒吧了吧,再後天,你是不是就準備帶着我二哥,偷雞摸狗去
“哪能呢哥哥,我真不是個壞孩子。“鄧淳說。
聶衛疆突然掏出個東西來,只聽啪噠一聲,他咬牙切齒就說:“我管你是不是,反正我就是討厭你這種表面一套,背後套的僞君子。
鄧淳別說槍了,玩具槍也只見過塑料的,哪明白他拿的是啥呀。
所以,還沒感覺到怕呢。
反而是正在打呼嚕的二蛋就坐起來了:“蛋蛋,小蛋蛋,快放下槍,咱不能殺人。
聶衛民也湊過來了,於聶衛疆手裡搶着:“蛋蛋,真不能衝動,那可是咱們礦區的大財主,你要不小心給殺掉了,咱得毀屍滅跡,你明白嗎,就是得把他徹底給燒掉,還得報案,說他叫狼給吃了,總之,麻煩着呢。
好吧,鄧淳一下就明白了。
不怪乾爹說邊疆民風彪悍啊,這他媽,十歲小孩兒都彪悍成這樣,這可太太太可怕啦。
鄧淳就地一個打滾,抱起枕頭就跑。
這不,聶工伺候完了陳小姐,換陳小姐伺候聶工,總之,倆人那叫一個激情澎湃,結果,剛澎湃着呢,突然,就聽隔壁小臥室裡一聲慘叫,接着又是鄧淳的慘叫聲。
客廳裡桌翻椅砸的,這不聶工和陳麗娜剛穿上衣服,鄧淳已經抱着枕頭進來了:“陳阿姨,聶衛疆他,他要殺我。
妺妹都給吵醒了揉眼睛呢。
聶工拍了拍大炕,說:“誰叫你不聽話呢,你要知道,他們兄弟從小就是玩槍的,打兔子打野豬那是家常便飯,行了,睡這邊吧,改天,我給他們兄弟做思想工作
鄧淳嚇的瑟瑟發抖,睡在聶工的身邊,因爲聶工是搞實驗的嘛,聞一聞,漸漸就覺得,他身上居然有千爹的味道。
乾爹,可謂是鄧淳于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了,當然,也是他最愛的人。
縮在聶工的身邊,在經歷過收小弟,風光得意,打架,餓肚子,最後差點給個小屁孩子兒嚇死,難過的抽泣着,緩緩的就進入夢鄉了。
之後的幾天,鄧淳乖了很多。
但是吧,吃飯之前,拿自己的飯喂小兔子,似乎是個習慣
現在的兔子不經養,也不知道是鄧淳給喂吃的太多了,還是二蛋和三蛋沒有原來那麼愛兔子,給草給少了,總之,這兔子過了不幾天,居然就死了。
鄧淳不是跟三蛋倆一起上小學呢嘛,倆人一起上學,放學
就回來。
這不他一進院子,看那兔子臥在籠子裡,逗了半天見兔子不起來,撲通一下,就癱坐到地上了。
三蛋因爲鄧淳最近還算乖,不會見人動不動就稱大哥,還不算太煩他,就說:“鄧淳,好端端兒的你往地上坐幹啥,小心要張痔瘡。
我覺得我等不到長痔瘡了。鄧淳說
蛋就覺得奇怪了:“起來好好寫作業吧,你要等着長痔瘡我讓哈叔叔分你幾個,他就有痔瘡呢。
淳躺成個大字兒,依舊在地上躺着呢。
這不中考剛過嘛,陳麗娜也着急的,等二蛋的成績呢。
妹妹騎在二蛋脖子上,陳麗娜掂着腳,給倆孩子打着傘。
現在流行豆沙味兒的大冰棍,她買了一根,二蛋咬一口就給饞的只吧唧嘴的妹妹,稍稍的舔那麼一點點兒,解饞。
見還沒貼榜,陳麗娜就有點兒着急:“聶衛國,你自己說說嘛,你到底有可能考上高中嗎?”
“有…吧!
“能考多少,你心裡就沒個數?”
“沒.有…吧。”二蛋自己其實也不知道有沒有,總之就是對於他來說,考試就跟撞大運似的。
這不陳麗娜看了半天,紅榜上沒看到人名兒,看好多家長都往油田中學走呢,就說:“唉,算了,我估計你又得復讀一年
“媽,我不考了行嗎,我現在就想去當兵,我不要再。二蛋吧,心裡只憋着一口氣,那就是考高中。
在中考之前,他心裡啥都會,英語物理數學和化學,哪個公式都能背,但一中考完,他就把這些東西全給忘的一乾二淨
這再讓他讀一年,那不是要命嗎?
“陳書記,趕緊啊,油田中學門口貼出來了,你家聶衛國榜上有名。501分,超了錄取分數線一分,真是,衛國這孩子啊這屬運氣好吧,誰能想到,他也能考上油田中學。”袁華說着騎着自行車兒就走了。
二蛋傻了,陳麗娜本來心都涼透了。
大悲之後大喜,直接高興瘋了:“看吧,我就說嘛,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我兒子哪傻了呀,油田中學都能考得上
二蛋就跟踩着狗屎運了似的,自己臭的可以,人人羨慕,他還不得不高興。
那不,陳麗娜一進校門,柴校長就在辦公樓前站着呢。
看了二蛋半天,他沒說話,但可以看得出來,那種懷疑。
可是怎麼懷疑呢,中考的時候,聶衛疆的那個考場,是他親自監的考,他看着聶衛疆答的卷子。
陳麗娜一路接受了太多的祝賀和讚美,想當初聶衛民滿分高居第一的時候,她也沒這麼高興。
二蛋多不容易啊,做夢都在背單詞,背公式,整整一年,整天給比自己小好幾歲的三蛋兒拍着腦袋罵笨蛋,居然靠進油田中學了。
“槳校長,咱們說個題外話,你當初不是說,我這二兒子就算我走後門,跪下來求你,你也不收他嗎?我得感謝你那話啊,當初要不是你刺激他,他說不定還真考不進來呢。”陳麗娜就說。
柴校長攤了攤手,把試卷遞給了二蛋;歡迎你,聶衛國同以後,你就是油田中學的一員了
二蛋給媽媽拉着,那叫一個揚眉吐氣。
“對了,郭濱把《新青報》的樣刊寄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新青報用了一個彩版,介紹邊疆的風情,介紹從內地遷徙到邊疆的新一代孩子們的生活。雖然說照片本來就是陳麗娜自己挑的,但是,從報紙上看到夕陽溶金的晚霞,蔚藍的天空,以及秋日的碩果,骨朵碩實的棉田,和幾個孩子大林中穿行,在樹下讀書時的感覺,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你可真是個人材啊陳麗娜,學校裡幾個女老師看完報紙,都搶着要去買你們服裝廠的衣服呢。柴校長說。
那還用說嗎,陳麗娜都可以想象,這份報紙真正印刷出刊她的服裝銷量,會增長多少倍了。
人工,永遠不是企業不產生利潤的原罪,雖然說現在整體經濟形勢還不好,但是,這恰是賺錢,最好的時代啊。
從中學出來,二蛋就以爲要回家了呢,沒想到陳麗娜開上車,加足了油,跑出礦區,卻是直奔烏魯。
“媽,爲啥我們要去烏魯啊,今晚還回來嗎?二蛋就問。
陳麗娜也看着天色呢:“咱們確實得跑快點兒,我怕要去的晚了,商店關門了呢。
路到了國營商店,幾個售貨員聽說她要買吉它,都還有點兒搞不清狀況。
陳麗娜拍了拍二蛋,笑着說:“我兒子,考上烏市油田一中了,我想獎他一把吉它,就是彈的那種,吱哩哇啦響的
“這小夥子,看不出來啊,能考上油田一中,那可是好中學幾個售貨員一個個打問着,問到最後,才說百貨商店的四樓可能有
於是,陳麗娜又拉着二蛋上了四樓。
樓上還真有賣琴的呢,好幾把,問了一圈兒,陳麗娜挑了把最貴的,三百多,可謂是啥話也沒說,就給二蛋買了。
她的雷利風行,在礦區都是有名的。
趕着夕陽落山,開着車,就又出烏市了。
二蛋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能有一把吉它,拔了兩下,但還是鼓起勇氣說:“媽,我不想上油田中學,我就問你,我能上礦區中學嗎?
“爲啥,你是不是考試的時候真抄啦?陳麗娜就問。
二蛋趕忙擺手:沒有,完全沒有,但是呢,考試之前,好多東西我都記得,但等一考完,我就全忘光光了,試是給你考的,可那些知識,我壓根兒就不記得。
這個陳麗娜能理解。
她交規考了一百分,可現在問她交規,她一條也不知道。
“二哥想上礦區中學,媽媽。妹妹說。
二蛋手裡抱着一架最心愛的吉它,當然知道這東西是陳麗娜寄予自己的厚望,捨不得琴,但也是真的不想上油田中學我就想高中畢業去當兵,我不想再考大學,要不,你把琴退了吧媽媽,讓我上礦區中學,好嗎?
“琴買來了,還退什麼退,想上礦區中學,你就上吧。陳麗娜說。
她終於還是,看二蛋可憐,放了他一馬,人生也不止大學條路,他真想當兵就讓他當去吧,她心想。
二蛋高興的呀,哐啷一聲,吉它就彈起來了。
“鄧淳哥哥,你怎麼啦?”妹妹一直討厭鄧淳的,今天一進門,見他躺在地上,哎喲小可憐的樣子啊,就激起她的保護欲
鄧淳擺手:妹妹,我可能要死啦,再見啊,你一定要活的好好兒的啊。
媽媽,鄧淳哥哥要死啦。妺妹扯着媽媽的裙子:“我們把他埋了吧。”
“鄧淳,起來,進去做作業。陳麗娜說。
她估計鄧淳是又跟二蛋,或者三蛋打架了,這是躺地上搏她的同情了。
結果等陳麗娜蒸好了一大鍋子的倭瓜羣羣,再拌了幾個涼菜,飯都擺桌上了,鄧淳還沒起來呢。
好傢伙,她一摸,這孩子居然發燒了。
這不,鄧淳再醒來,就在大炕上躺着呢,混身冷的直髮抖
“藥我給餵了,你拿酒精給他擦擦,要真不行,咱去哈密的時候,就把他放到農場去,反正這孩子啊,一般人的虧吃不了。”這是聶工的聲音。
鄧淳睜開眼睛,見陳麗娜在給自己擦身子呢,畢竟還是孩子嘛,小嘴巴一撇,就說:“不許脫我的內褲。
陳麗娜嗯了一聲:“你個懶慫,內褲都臭了自己也不洗,這內褲至少半個月沒洗。
妹妹在旁邊說:“鄧淳哥哥不是故意的。
她兩隻小手,一直在換着,拍他的胸膛呢。
“陳阿姨,你不會要殺了我吧?鄧淳猶豫了一會兒,就問
“我殺你幹啥,你還沒頭柴山羊胖了,又不能吃。
“可兔子死了,我也差點死了,我外婆說,後媽害人,都是在飯裡下毒。“小傢伙還是有氣無力的。
“你外婆人呢,爲什麼不帶你?”
外婆只要房子和撫卹金,等要到,就把我送給我爸了。
鄧淳說。
陳麗娜眀白了,這孩子估摸着,又是一個給外婆耽誤的孩子啊。親外婆嘛,自己的女兒死了,心裡傷心,不教孩子積極接受新的媽媽,反而爲了自己的利益,在孩子面前說後媽的壞話,孩子本來對於新媽媽沒感情,聽了外婆的話,不就愈發的排斥了嘛。
“你的新媽媽要真給你飯裡下毒,你不早死了,怎麼還能來礦區?
“她不會下/毒的,她只會跟我爸說,我又打我妹了。
“那你打了嗎?
“原來不打,但妹妹告狀多了,我就打。”鄧淳說。
陳麗娜觀察了一陣子,沒發現鄧淳打妹妹啊,而且,他這孩子雖然嘴欠,但手還算善的,當然,因爲瘦弱嘛,輕易不出拳頭的。
可鄧東崖也信誓耽耽的說,他經常揍自家的小女兒呢。
看來,鄧東崖家這筆爛帳也是夠難算的啊。
陳麗娜剛哄着鄧淳睡着了,從臥室出來,三蛋那個小蘿蔔頭一臉神秘兮兮的,就說:“媽媽,我發現鄧淳的大秘密啦。”
秋天夜裡,蟋蟀喳喳的叫着,後院裡種的蘿蔔都結籽了,這會兒就得把籽兒全揉下來,留着來年備種呢。
還有備種的胡蘿蔔,好幾種瓜,全都成熟了。
聶工正在揉籽兒呢。
現在大政策依舊未改,種子是必須由糧食站統一發放的。不過,普通的家戶們,還是有自己留種的習慣
就比如聶工,每到秋李,都會一樣樣的,把明年的菜籽給攢出來。
“鄧淳醒了嗎?”
“醒了,但是一幅死氣沉沉的樣子,你知道不,蛋蛋發現,他還在他書包裡裝了份遺書,遺書上寫着,說要誰看到這份遺書,一定帶到他媽媽的墓前火化了,那樣,他媽媽就會來接他一起上天堂的。說着,三蛋把張紙給陳麗娜看,紙上除了寫着段話,還畫着地圖呢。
有白楊河,幾道水嘛,有實驗實驗室,有辦公大樓,在家屬區裡,大大畫了個叉,那是他現在呆的地方。這地圖,估計也是給他媽媽畫的。
可憐孩子,大領導的孩子又怎麼樣,沒了親媽,依舊是顆葉葉兒黃的小白菜啊。
聶工搓着種子呢:“小傢伙,剛纔昏睡的時候,一聲聲的叫媽媽呢。
油滑的抓不住的小耗子鄧淳,這會兒夢裡還在哭呢。
他夢見自己死了,然後媽媽收到了信,真的來礦區接他了
媽媽還是像電影上那麼美,鄧淳跑啊跑啊,終於抓到媽媽的手了,太高興,沒忍住,就哭開了。
聶衛星還在輕輕的拍他的胸膛呢,於她來說,但凡慫了的給人欺負的,那都是需要照顧的。
陳麗娜那不在後院裡站着呢嘛,看着大臥室裡炕上的孩子心說,我這乖女長大了,估計得當個幼兒園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