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敢走遠,只在漪瀾堂旁邊盤旋。果然過不一會兒,爺爺和奶奶帶着野餐籃子也來了。爺爺上了我們的船,奶奶上了姐姐的船。小秋看見爺爺來了,便也要上我們這邊來,陳姨就和她換了。
小秋和我並排坐在船中間。爺爺坐在船尾,笑着問小秋:“你說北海美不美?”小秋笑說:“美!”姐姐在那邊船上伸手一指說:“你看那島上高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就蓋起的‘西藏式’的塔……”我們兩個人就搶着問:“什麼是‘西藏式’的呀?”姐姐說:“我們中國不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麼?我們有漢族、回族、蒙族、滿族……和許許多多的兄弟民族。每個民族蓋起房子來都有自己特別的形式,藏族同胞蓋的塔就是這樣的……”我說:“我們的兄弟民族,還有他們自己的服裝呢。在五一節遊行的時候,他們的隊伍最好看了,花花綠綠的。女人們還帶着一串一串的叮叮噹噹的首飾呢。”姐姐說:“他們的唱歌纔好聽呢,舞蹈纔好看呢!”我就對小秋說:“今天早上我教給你唱的那支《西藏舞曲》,就是藏族同胞跳舞時候唱的歌。還有那支《歌唱二郎山》,就是解放軍叔叔在修築到西藏去的公路的時候唱的。”小秋說:“二姐,等那條公路修好了,我們一塊到西藏去,好不好?”我問:“去做什麼?去玩呀?”小秋想了一想,說:“不,去爲西藏同胞服務!”她進步得真是快呀!
太陽落下去了,水面上一片紅光。媽媽還沒有來,我就站起來東張西望。果然不久從那邊長廊上,許多人中間,看見媽媽很快地走來了。我高興得大聲喊“媽媽”,小秋也跟着我喊,一面趕緊把船劃了過去。媽媽上了船,就笑向我說:“你大聲嚷什麼?人人都像你這樣嚷,那北海有多亂呀!”
奶奶忙着給我們分盤子,分吃的。我們用溼手巾擦過手,就吃起來。小秋忽然站起來,向東指着說:“二姐,快看!”我回頭一望,原來月亮上來了,亮晶晶的像一面大金鏡似的,在樹梢頭掛着。大家都說:“好月亮!”水面上起了涼風。人影船影都模糊了,模糊的影裡聽見許多船上有人唱歌。
媽媽默默地坐在船頭上,手裡託着茶杯,彷彿在想什麼。我過去輕輕地問她:“媽媽,你累了吧?”媽媽驚醒過來,笑說:“我一點不累。我想起上次你爸爸來信提到鞍山廠區,夜裡到處是電燈,再加上鍊鋼廠的火光,半個天都照紅了。像今天晚上,他們那邊一定更亮了,又有月亮,又有火光,燈光……”這時小秋也捱過來了,說:“二姐,你猜現在北海像什麼?就像我從前在日本看的電影裡,公主和王子們住的宮殿一樣,又亮,又美。”媽媽笑說:“北海本來就是宮殿,七八百年一直是公主王子游玩的地方,如今才屬於我們人民的。”
四圍水邊的燈光,越來越密了。月亮快要升到天空的當中。那座“西藏式”的白塔,在月光下就像是雪堆成的,好看極了。
奶奶說時間不早,該準備回去了。大家忙着把手巾杯盤什麼的都裝了起來。小秋端起一盤子果皮,就要往水裡倒。我連忙攔住她,把果皮用紙包起來,放在籃裡。我告訴小秋,若是人人都往水裡扔果皮什麼的,北海不久就要成了髒水池了。
我們到家已經九點半鐘。今天我們玩得真快樂!
7月26日晴
今天早晨,我們還沒起來,就聽見有人敲門,又喊:“陶奇,小淘氣!”是李春生的聲音。姐姐趕緊爬起出去開門,一會兒,我聽見李春生在院子裡說:“我媽病了,昨天半夜裡,直吐直瀉。孫大娘說請陶大娘去給瞧一瞧。”姐姐還沒來得及說話,媽媽就在上屋說:“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就來。”等到我起來的時候,媽媽已經提着小藥箱,走到門外了。
早飯後,王瑞芬帶着王瑞萱來了,說是來看小秋。王瑞萱說:“你有了小表妹,就不找我玩去了。”我說:“沒有的事!”我們就一塊玩小秋的日本娃娃。
媽媽回來了,姐姐忙着給媽媽端早飯。奶奶就問:“李大嫂怎麼啦?”媽媽說:“沒有什麼,就是累着了,又受了熱;打了一針,現在好多了。”奶奶說:“李大嫂就是孩子多。你們的托兒站若是搞成了,她把小孩子往站裡一送,自己就能上被服廠去了,又少受累,工資也多。”媽媽說:“托兒站就是房子太困難了。我們連保育員都訓練好了,光找房子就找了半年。”我聽到這裡就問瑞萱:“你家一進門西邊那個小院子,不是空着嗎?租給托兒站就很合適。”瑞萱說:“孫大娘她們和我媽媽說過了。
媽媽還沒有答應……”王瑞芬說:“我媽媽還好,她是怕吵,又怕孩子們毀房子,她只說‘我不等那兩個錢用。’我爸爸卻冷笑說:‘據說這托兒站是街道互助性的組織,幫助勞動婦女的。我也不是勞動人民,我也沒有和他們互助的義務。’他說着還把祖宗牌位都搬到那屋去,供了起來。他對我母親說:‘下次她們再來要,你就說我們這屋子供了祖宗了。反正人民政府也不能禁止人供祖宗的。’您看我爸爸……”王瑞芬說到這裡,臉上顯着十分難過的樣子。媽媽說:“你們要慢慢地好好地說服他……”王瑞芬說:“我平常總是耐心地對爸爸講,我們都是工人階級養活的,爸爸還是聽不進去。這都怪我們說服力不夠,我們還得繼續努力。”
她們玩到吃午飯的時候就走了。王瑞芬和姐姐晚上有她們團小組的聚會,我就約王瑞萱來和我們一塊兒看月食。
下午六點鐘以後,林宜和範祖謀就來了。接着孫家英和李春生也攙着曾雪姣來了。我們都在院子裡坐着。王瑞萱來得最晚。奶奶端出自己熬的酸梅湯來,請大家喝。
李春生坐不住,他又不愛理範祖謀和王瑞萱,就在這幾間屋子裡進進出出,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又搶着搬收音機。結果是林宜和我搬出來的,放在窗臺上。李春生不時去捻開收音機的鈕子,說:“聽聽月食講話開始了沒有?”林宜跑過去攔住他,說:“還早呢,你盡擰開關,把機器弄壞了!”範祖謀站起來拍拍手說:“大家安靜!我就會講月食的道理……”這時收音機裡忽然放出沉穩而又清朗的聲音:“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報告新聞……開城消息……朝鮮停戰協定,已經由談判雙方完全達成協議……”大家先是一下子愣住了,聽到這裡猛然醒悟了過來,不約而同地大聲拍手歡呼起來,“朝鮮停戰啦!”爺爺、奶奶和陳姨,都興奮地從屋裡跑了出來,奶奶笑說:“好了!好了!朝鮮人民可以不再流血犧牲了。”陳姨說:“朝鮮的媽媽們,夜裡可以睡好覺了!”
我們七嘴八舌地笑嚷成一片。在忙亂裡,李春生又拿起爺爺的手杖,扛在肩上,開步走着,一面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小秋也趕緊去扛起她的小傘,跟在李春生後面跑。正亂着,姐姐和王瑞芬興沖沖地從外面進來了,我們立刻圍了上去,嚷“朝鮮停戰啦”,“志願軍叔叔要回來啦”,姐姐也笑着說:“這真是可喜的消息呀!不過我們還得警惕,美國鬼子雖然打得大敗虧輸,迫得非停戰不可,他們可絕不肯就此罷手的,我們可是一時一刻也不能鬆懈呀!”王瑞芬也說:“我想志願軍叔叔也不會立刻就回來的,朝鮮被侵略戰爭毀得那麼慘,志願軍叔叔們一定要幫着朝鮮人民,把他們的祖國重新建設起來的。”
我們正聽姐姐們講得入神,回頭一看,原來太陽已經下去了。天上從深紅變成深藍。滿天的星星都出來了,特別的多,特別的大,特別的亮!一會兒,月亮從東邊屋脊上,像一面蒙着薄薄的黑紗的通紅的圓鏡,慢慢地升了上來。月已經全食了!
慢慢地,慢慢地,在月亮的一邊,出現了彎彎的一牙光影,光影越來越大,一個小時之後,黑影完全消滅了。月光照遍大地,星星都看不見了!
同學們走的時候,已經十點鐘了。
7月27日晴
今天小秋很不乖,因爲陳姨晚上要和爺爺奶奶去聽戲,她就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定要跟去。我怎麼勸她,她都不聽!
小秋有時候很使我生氣,她不聽話,又很皮。她常常冷不防地推我,打我,胳肢我。她又愛撒嬌,穿衣服叫別人扣扣子,穿鞋叫別人繫帶子,吃果子叫別人削皮。姐姐總不讓我替她做。姐姐說:“她從小慣的一點事情都不肯做,你不要再慣她了!”其實我並不想慣她,我就是喜歡有一個妹妹,我好照應她,帶着她玩。慢慢地小秋就和我皮起來了。可是她從來也不敢逗姐姐,姐姐總對她說理,所以姐姐常說:“她爲什麼不欺負我呀?你就是平時太隨着她了。”我也真是不中用,我這個臉就是繃不起來嘛!
晚上媽媽回來的時候,小秋還在跟陳姨麻煩,她說:“我在日本的時候,多晚我都出去!日本的電影院和戲院裡都有小孩子,抱在手裡背在背上的還有呢,她們都是半夜才睡!”陳姨就說:“別鬧了,帶你去吧,你去了可不許吵。”媽媽就過來把小秋拉到一邊,笑對她說:“小秋,乖孩子,我們不是不讓你聽戲,是因爲時間太晚了。‘早起早睡身體好’,你看二姐比你還大,她都不去。你知道比你矮小的三尺以下的孩子,連白天都不能進戲院、電影院呢。”
小秋低着頭噘着嘴說:“我們中國的大人爲什麼不讓小孩子看戲看電影呀?”媽媽笑了說:“我們中國的大人,到處總要照顧到小孩子的身體的。因爲孩子們長大了,就要接替我們大人,做許許多多很大很好的事情,讓大家過更好更幸福的日子。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地保護你們,好叫你們長得結結實實的,將來你們才能做比我們更多更重要的工作。你不是常說,你長大了要替我們大家做許多工作嗎?那麼今天晚上,你就在家裡乖乖地睡覺,等哪一天我們有工夫,一定帶你去看一次小演員演的京戲,可好看啦!”小秋低頭想了一想,就笑着過來拉着我的手,說:“二姐,我們洗澡去吧。”她還高高興興地回頭向爺爺、奶奶和陳姨招手說:“再見!”
最高興的是姐姐了,她本來很緊張!在小秋吵着要去的時候,她就跟奶奶說:“你們走了就得了,等我們慢慢地勸她。”在看見陳姨動搖的時候,她就想勸陳姨不要答應。等到媽媽回來,一篇道理把小秋說服了,她才鬆了一口氣,用一種佩服的眼光,看着媽媽,又回頭看着我微笑。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在說:“我們都得向媽媽學習呀!”
7月28日晴—雨
今天早晨,去給曾雪姣補了課。
睡過午覺起來,天有一點陰。我們都在上屋玩。姐姐自己在屋裡看書;奶奶叫她,她只答應着,可總不出來。
奶奶對陳姨說:“大寶從小就是個安靜的孩子……”小秋立刻問:“誰是大寶呀?”奶奶說:“大寶就是你大姐。”回頭又對陳姨說:“她從小就跟着我,那時候他爹媽都在念書呢。學名也是我起的,叫‘陶珍’,珍寶的‘珍’。後來她爺爺嫌‘珍’呀‘寶’的太俗氣,就改成真假的‘真’了。”小秋問:“二姐的名字是誰起的呀?”奶奶說:“也是我。她生下來以後,她爹媽又跑到解放區去了。你二姐從小就淘氣,三個月就會咯咯兒地笑,衝着人擠眼睛。我說就叫她‘淘氣’吧!她爺爺就給她起了名字叫‘陶奇’,奇怪的‘奇’……”小秋就笑着過來擰我的臉,叫:“淘氣,淘氣!”我把她推開,就問陳姨:“小秋的名字是誰起的?”陳姨說:“是她爸爸起的,因爲她是立秋那天生的。”我問:“小秋的爸爸在哪兒呢?”陳姨還沒有回答,小秋就說:“我剛生下幾天,爸爸就死了,我沒有看見過爸爸。”陳姨很難過地低下了頭,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奶奶說:“我聽到小奇的媽媽說過一點你們的事,小秋的爸爸真是死得太慘了!年紀輕輕的……”陳姨嘆了一口氣說:“那是日本對中國剛剛開始侵略戰爭的時候,我們還都是學生呢。小秋的爸爸就是因爲和許多中國在日本的愛國學生在一起,發起反對侵略戰爭的運動,被日本的憲兵隊捉了去,嚴刑拷打,以後就……”說到這裡,陳姨的眼圈紅了,拿出手絹來擤鼻子。小秋連忙過去挨着陳姨站着,輕輕地推着她。
奶奶的眼圈也紅了,說:“日本人怎麼都是這樣狠心呀……”
陳姨說:“那倒不,一般日本老百姓也是反對戰爭的。我們房東老太太的兒子,是個小學教員。也是因爲反對戰爭,被憲兵隊抓了去就沒有下落了。這老太太幫助我收殮小秋爸爸的時候,她哭得比我還痛,她說:‘我比你還苦,我連我兒子的屍首都找不到……’”陳姨說着就哭了。怪不得陳姨剛到的那一天晚上,我聽見她在哭,原來她有這麼一段慘痛的經歷!
這一天過得很沉悶,幸虧下午下了一陣雨。
7月29日晴
今天中午,姐姐去買來了四張電影票。奶奶請我們看《龍鬚溝》。小秋樂得拍手直跳!
午飯以後,我們只躺了半個鐘頭,奶奶、陳姨、我和小秋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