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他便寫信,寫了四張紙,用了許多“嗚呼噫嘻”的字眼,寫完了,自己送在信箱裡。
午後小唐帶他到“庶務處”去買書,又替他介紹了幾個小朋友。有一個叫徐真的,帶着許多玩具,幾個小朋友便玩起來,惹得許多大學生都圍着看。
晚上他又難受起來,臥下也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滿屋漆黑。想想這個,想想那個,枕頭都溼了。自己後悔爲何竟然來了,在這裡多麼孤苦!半夜裡流淚,母親也不知道。想到這裡,不禁哭起來,小唐驚醒了,矇矓中勸慰他幾句。
第二天便上課了,下了堂便拿起書來念。心中雖難過,卻因爲分些心,還覺得好些。周先生又來叫他,小唐勸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裡,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親寫的封面。連忙拆開,父親一張紙,只說些安慰勸勉的話,小姊姊也有一張,上面寫:
最親愛的小弟弟:
你走了以後,我真是難受,真是太難受。吃晚飯時只有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車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沒有大哭——母親也很難過。
有許多的事,要告訴你:你的小貓不見了,我想是黃家那幾個弟弟抱走了。你記得從前他們的小雞丟了的時候,不是賴我們的小貓吃了麼?我也不敢問他們,恐怕母親要說。李媽說他們家的老貓,又要生小貓了,再抱一個給我們,我想這一次要一個小黑貓,你看怎樣?我明天上學了,倒也有個着落,省得在家裡,又悶得慌,又難受。
你在學校裡,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課,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會和人打架,除了跟我。
愛你的小姊姊
你看見周夫人時,替我問她好。
母親吩咐你說,天氣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潔淨,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歡,折起來放在袋裡,徐真問:“是誰給你的信?”他說:“是我的小——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裡,寫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地過去,漸漸熟了,朋友也認識得多了。功課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節的時候,周先生叫他去過節。王紀新勉強把他送到周先生門口,按了鈴,自己跑了。他只得進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連忙鞠了躬。談了幾句話,周夫人便請他到屋裡去。
壁爐上立着兩個銅盤,桌上白花的檯布,當中擺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裡看着。周夫人端過果點來,就坐下和他談話,問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搖一搖頭。周夫人又問:“你母親好麼?你有幾個兄弟?”他說:“我母親好。我只有一個姊姊,她也認得……”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華?”他連忙說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學生;怪道剛看見你時,覺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你們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報。周夫人一邊走來走去做些事,一邊和他閒談。他覺得她服裝很瀟灑,風采也能動人。
明月當空,他們三個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飯,很快樂的。飯後坐了一會兒,他恐怕學校關門,便告辭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學們都在樓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遞給他一塊月餅,笑說:“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這麼晚回來,我們都在這裡,只短你了。”他說:“我本想去去就來,周先生一定要留我過節。”又玩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屋去。他臥下的時候,還不住地想着日間的事。
他在學校,功課成績很好,得了一張獎狀。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親來信很誇獎他一番。
年假到了,卻因爲特別的緣由,只放三天。同學們勸他不回去,他只是遊移不決。至終母親來信說若沒有伴,天氣又冷,不回來也好。三天的假還不夠來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幾個小朋友,在徐真屋裡,買些糕點,吃年夜飯,談談笑笑,大樂了一陣。十點多鐘纔回屋去。
燈下王紀新遞給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寫的:
小弟弟:
聽說你新年不回來了,失意得很。你們學校真特別,新年爲何只放三天!
這裡下了很大的雪,我獨自做了幾個雪人,立在院子裡。那天父親夜裡回來,以爲是賊,嚇了一跳。
我和同學們制了許多燈謎。我猜着很多,得了許多獎品。有一個謎,我猜不着,請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掛件衣。可惜沾點土。還說日頭低。字一”
小姊姊
他看完了,覺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寫封信:
小姊姊:
信收到了,今晚是三十晚上,想我寫信的時候,你正在吃年夜飯。嗚呼,“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裡雪也很大,我們只打雪戰,沒有做雪人。
你那謎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學們猜猜……
寫到這裡,他沉吟了一會兒,想寫些笑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寫:
我們的國文先生,有一天給我們講到“杜威論思想”,他說:“杜威論思想,這思想不是你們小孩子胡思亂想的思想;也不是戲臺上唱的,‘思想起來,好不傷慘人也’的思想。這是……”他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到底是什麼思想來,那神氣還非常的……
這時小唐推門進來,看見王紀新已經睡下,他自己在燈下又笑又寫。便也笑道:“小人兒,你自己笑什麼?”他擡起頭來笑了,將信遞了過來,兩個人又笑了一陣。他便擱下未寫完的信,將那謎對小唐唸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說着話,王紀新醒了,說:“天不早了,你們睡罷,明天早起,我帶你們玩去。”他臥下剛要睡着,小唐在自己牀上,悄悄喚道:“小人兒,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紀新又說,只答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這些日子,他運動過度,玩足球傷了踝骨,臥了幾天,心裡很不好過。月考時,又和一個平日很欺負他的同學聯坐。這同學強迫他將答案給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見,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氣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場。小唐和王紀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這個同學理論。他恐怕這同學以後要拿他泄憤,反殃及他們,不叫他們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訴先生,他也不肯。過兩天再考時,進到課堂,座位竟都換了。他暗暗喜歡,又覺得希奇。事後小唐悄悄地告訴他,是王紀新私下和先生說的;紀新是大學最高級生,又和這位先生同過學,說話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過,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滿了歡悅。一天一天地過去,花也開了,草也青了,離家也近了。
這一學期裡,他又添了兩件課外的事,就是從幾個大學生那裡學習音樂,如吹簫彈琴之類,他一學便會,衆人都稱讚他聰明,“音樂會”裡也有他的份。還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幾個小朋友,組織了一個“童子足球隊”;常常要求着大學生,和他們比賽。
他自己覺得精神很活潑,體格也增長,又習練了些辦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歡,頻頻問着同學,他比初來時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樂,便寫信回家報告放學的日期。
考完了,還有三天行畢業式,中間的日子,只是話別了。他和小唐因爲王紀新今年畢業,便一塊兒請他吃了一頓飯,又合照一張相片。同時徐真又請他和幾個小朋友照了一張。
王紀新恰好同他一路,因爲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贊成的。便忙着收拾東西;一面報知了學監,便一同上週先生家裡去。
周先生和紀新在院子裡說話,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門口,讓他進來。一面笑問:“考完了麼?”他說:“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來告辭。”周夫人道:“不是還有兩天麼?”他說:“因爲要和一位同學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時,替我問你母親好。還有你姊姊前些日子來了一封信,我因爲病着,好久沒有回覆,也替我說一聲。”他答應着,看周夫人時,果然清減了許多。
這時聽得王紀新在外頭叫他,他對周夫人鞠了一躬,便連忙走出來。周先生看着他笑,說:“你長了許多,也比從前健壯了。你父親看見,不定怎樣的喜歡呢!”他低頭笑着——暮色裡,走出幾步,回頭看見周先生還站在門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幾個小朋友又有紀新的同班,都來送他們上車。彼此寫下住址來,約着通信。車開了,他和紀新站在窗裡,和月臺上的同學,互揚着手巾,都覺得也有一番傷離惜別的情緒。只有小唐在月臺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車跑,直到火車出了柵欄,才轉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頭坐下,一路上和紀新說說笑笑,倒也一點不寂寞。
天色漸近黃昏,火車只管前進。遙遙的已經望見對面車站上的燈光,閃閃爍爍的如同繁星一般。紀新說:“快到了,你家裡有人來接你麼?”他看着前面,已經喜歡得不知怎麼好了!忽聽紀新問他,便說:“我想沒有罷,因我告訴我家裡是後天走。”紀新便道:“不要緊的,我送你到家。”他連忙說:“不必了,我認得道。”
車停了,一齊走出車站。紀新替他僱了車,看着行李載上了,便和他握手說:“我不上學校去了,我們以後家裡見罷。”他聽着忽然覺得難過,也說不出話來。
到家了,進了外院。月影下,樹葉蕭蕭。看見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揹着臉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兩個孩子捧沙土玩。那兩個孩子看不真切,彷彿是黃家兩個小弟兄。他心中一喜,急忙低頭走入內院去,小姊姊也沒有看見。走到門邊,碰見李媽,正要說話,他連忙搖手不叫言語。
他父親和母親正吃着晚飯,看見他進來,都驚喜道:“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他笑着說:“因爲有伴,所以考完就走。”母親十分喜歡,一面叫僕人去付了車錢,搬進行李。
父親問:“你看見小姊姊了麼?她先吃完了飯,在外院和孩子們玩呢。”他笑說:“看見了,她沒有看見我。”這時小姊姊已走到院子裡;他連忙迎了出去,對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個舉手禮。小姊姊笑說:“這會子你不哭了。你記得去年那晚上,我們坐在臺階上,說着話兒,你眼淚汪汪的,還假充好男兒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原載《小說日報》1921年第12卷第1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