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馥蘭打開話筒的前夕,局長對潛淵說:“擴音系統除非特殊需要,儘量不要啓用,以免擾民。畢竟這棟大樓裡的每個人都在埋首於本職工作,突然出聲會嚇着他們的。”
潛淵一臉莫名其妙,心想你關照我這個幹嘛?我又用不到那個系統。
在話筒開啓持續兩秒的蜂鳴之後,局長清了清嗓子,用平靜、穩重的聲音說道:“各位同事,抱歉打擾你們工作。”
尋秋池突然想通了,趴在潛淵耳邊小聲說:“哦,原來這是全樓廣播!”
潛淵點點頭。
局長繼續道:“我是局長賢和,現在有重要的事向你們宣佈。”
聽到有重要的事,潛淵和尋秋池下意識地站直了些,連早已知道情況的姚馥蘭也顯得有些緊張。
“我因爲身體原因,已經不在勝任委員會內部的職務。經我的推薦,大中華區總部的同意,從今日起,正式任命華東局行動七處原處長潛淵爲華東局局長,任期五十年。”
潛淵和尋秋池同時腳下一跌,潛淵問:“什麼?!”尋秋池抱頭道:“啊————?!What?!”
局長不理他們:“各位同事,潛淵加入反選擇委員會已經多年,其品德正直,其能力突出,其業績可圈可點。在我卸任之後,希望諸位繼續支持潛淵局長的工作,貫徹反選擇委員會和平、堅守的理念,克己奉公,踏實履職,尊重規律,迎難而上,把我們華東局的工作做得更好。”
“諸位,”局長帶着深情道,“感謝你們多年來對我的寬容,再見了!”
話音已落,餘音嫋嫋之際,姚馥蘭關掉了話筒。她眼神複雜地望着潛淵說:“你好局長,我剛纔用槍打你們了,對不起。”
局長賢和——現在應該稱呼其原局長了——連忙替自己的幹外孫女解釋:“這不是她的錯,是我囑咐她不要放任何人進來看到我這幅慘狀的,她自然把你們包括在內了。”
潛淵似乎還沒從震驚中恢復,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尋秋池搶着問:“爲、爲什麼潛淵當局長啦?”
局長說:“因爲他夠格,所以我推舉,總部同意。”
“那、那那我們七處怎麼辦啊?”
“潛淵可以任命你爲新處長。”局長含笑道。
“我纔不要!!!”尋秋池二次抱頭。
潛淵終於開口:“我拒絕。”
局長說:“你拒絕不了了,這個時間你的任命已經發放到全球的反選擇委員會總部及分部,發到中華區每一位工作人員的移動終端,你們可以看看手機,應該收到消息了。”
尋秋池慌忙掏出手機看,果然屏幕上有一條未讀短信,是通過隱秘的渠道發來的,短信裡寫着:
大中華區華東局行動七處原處長潛淵,即日接替原局長賢和,任反選擇委員會大中華區華東局局長職務,特此通知。
潛淵也看到了短信,身形晃了晃,對着局長和姚馥蘭吼道:“這種事情都不徵詢本人意見的嗎?!”
局長說:“在我們這個組織不用。當年,我突然接到局長任命的時候,也好似捱了當頭一棒。”
“我拒絕!”潛淵再度重申。
然而局長已經不容他掙
紮了,命令道:“你們出去吧。”
潛淵正在氣頭上:“出去幹嘛?你給我解釋清楚!”
尋秋池也在碎碎念:“他當局長?他他他當局長?他只會煮麪條的……”
局長說:“不出去,你們想親眼見證我退休嗎?”
潛淵和尋秋池頓時閉嘴了。
在反選擇委員會,“退休”的意思等同於死亡,而在局長這裡,死亡是由自己主動完成的,換言之——自殺。
局長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說:“無巧不成書啊,事實上我的服役期限是到本週五下午五點,目前還剩四十幾個小時。原計劃是等我退休之後,關於你的任命纔會被宣讀,沒想到你先闖上門來了,而且非要見我。這樣也好,免得我多忍受四十個小時。目前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工作已經交接,請問新局長,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嗎?”
潛淵說:“我……”
“出去吧。”局長勸說,“蘭蘭留下就足夠了。”
姚馥蘭哭了起來。
反選擇委員會的成員對於退休也就是死亡的感受,並不像普通人那樣有強烈的排斥和恐懼,看待死亡如墜深淵。
對死亡的恐懼主要來自未知,普通人不知道死後是什麼樣的,到底有沒有靈魂,會去哪兒,有沒有佛祖和上帝,有沒有閻羅殿孟婆湯,會不會轉世投胎,會不會見到祖宗……或者,會不會如唯物主義者所說,什麼都不剩,一切盡消散?
但是委員會的人知道。
他們知道無量界,還覺得它其實是個頗爲光明的地方,環境優雅,人民高貴,除了也會孳生“選擇者”這種不和諧的東西。宗教經典裡所謂的“天堂”“聖土”,其實都有無量界的影子,區別是無量界也是由人來運行,而不是神。
宇宙中沒有“神”的位置,不存在凌駕於知識和文明以上的力量,“神”只是曾經處於襁褓中的人類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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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反選擇委員會不懼怕死亡,再說等他們服役期完成,也活得足夠久了,除了個別特別眷戀生命的,死亡對於他們當中許多人來說是安息。
見潛淵遲疑着,局長再度勸道:“走吧,我已經腐爛到胸口以上了,還是你很想看一下我的扁桃體?”
姚馥蘭頓時大哭不止,淚水就像打開了閘門似的,從她的眼睛裡涌出。
“蘭蘭,”局長微微搖頭,“你表現得太幼稚了。”
姚馥蘭的確幼稚,活了七十多年中二病未愈,但她的感情是真摯的,她寧願像一個普通人般,用哭泣來告別自己的親人、長輩和保護者。
潛淵拉起尋秋池,低聲說:“走吧。”
“去哪兒?”尋秋池問。
“外面。”
他們走出休息室和書房,推開緊閉的局長辦公室大門,發現外邊的走廊上站滿了人,無疑全是華東局的工作人員,人人臉上滿是困惑和疑問。
潛淵看到好幾個平常絕對見不到的人,比如管理檔案的“智器”,保密室專門收發機密信息的“恆思”,他們都是民國期間就加入華東局的人,幾十年足不出戶,連穿着打扮都維持着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樣式。
還有兩個人他甚至不認識,也不知道是哪個部分的。作爲外派的
處長,在華東局分部機關二十名同仁中,他只見過那些平日裡比較外向活潑,喜歡和人交往的。
虎賁站在所有人的前面,看到潛淵,他趕緊邁上一步:“潛……局長,裡面出什麼事了?”
“別叫我局長。”潛淵搖搖頭,深吸一口氣說,“賢和局長退休了,不要打擾他。”
“我們知道他退休,剛纔廣播裡說了,”虎賁問,“但是裡面到底怎麼了?局長的服役年限還沒到啊,爲什麼突然宣佈不幹了?”
“姚馥蘭在裡面,她會解釋的。”
潛淵疲憊地說:“麻煩讓讓”,然後拉着尋秋池,從分開的人羣中間走了出去。
他們上樓,繞過一個又一個的樓梯拐角,經過一層又一層掛着水晶燈的大廳,踏上通往地面的復古電梯,最後回到了入口,那個門楣上掛着燙金大字“金盾賓館”的,有軍隊背景的酒店。尋秋池深呼吸,恍若隔世。
看上去二十來歲的琳琅依舊坐在總檯後面,望着灑滿冬日陽光的大堂,看錶情像是放空了。
潛淵走近了說:“告別晚餐會,是嗎?”
琳琅笑起來:“是呀,你說過要來的喲。”
潛淵問:“你知道對不對?”
“知道什麼?”琳琅問。
“知道局長要在這個禮拜退休?”
琳琅微笑:“對的。”
“所以你也要退休?”潛淵問,“你服役年限到了嗎?你爲什麼要陪他去死?”
琳琅說:“潛淵,你想多了。你以爲我與局長有什麼特殊關係是嗎?當然不是,我服役期限到了,雖然還差十多天,但聽說局長要退休後,我便申請提前和他一起。雖然他是局長,我只是個前臺,但好歹同事一場,幾十年的緣分,互相做個伴嘛,他同意了。華東局內部的人事變動只需要他點頭就行,所以我申請了這個禮拜五下午四點五十五取出芯片,比他早五分鐘。”
“取芯片?”尋秋池愣愣地問,“什麼意思?”
潛淵說:“委員會內部的人做滿服役年限之後,會申請取出芯片,一取出來就意味着退休了。”
尋秋池問:“也就是死了?”
“嗯。”
尋秋池小聲說:“一取出來就要死,那我不取不就行啦?”
“那可不行。”琳琅聽到了她的話,笑着解釋,“不取的話,到了點兒會爆炸的。我覺得還是預約提前取比較好,否則就成了人肉炸彈,血肉橫飛可不好看。”
尋秋池聞言又抱住了頭。
琳琅問:“見到局長了嗎?”
潛淵點頭。
“他的狀況是不是比前幾天更糟了?”
潛淵又點頭:“局長說他的情況在華東局內部沒有公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琳琅說,“我可是前臺啊,我屢次勸說他不要隨意到外面的飯店去吃飯,至少也要打開芯片干擾,可他大人物當久了,特別自信固執,就是不聽!”
“那天出事的時候你在場?”潛淵問。
“不,我始終守在總檯。”琳琅說,“但是我看見他回來時臉色很差,隔了一天我去辦公室找他,發現了。和你們一樣,我也嚇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