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淵掛斷電話,顯得有些困惑,問九皋:“她說大張被人出賣了,卻一句都沒提證據,你覺得可信嗎?”
九皋說:“處座啊,我要批評你了,你就是不知變通的證據流。你想想看,這事兒由燕語燕大處長嘴裡說出來,能有假嘛?”
潛淵當然知道燕語不會隨意指責他人,卻也擔心她關心則亂,情緒如此激動,難免判斷失誤。
尋秋池在客廳喊大家吃早飯,法師首先響應,已經端端正正地盤腿坐在茶几前喝起粥來。他每天都起牀太早,熬到這個時間的確有點兒餓。衝着這兒可以不幹活白吃飯的福利,他願意再爲七處工作一百年。
電視沒有關,大家繼續關注娛樂城火災的新聞。
九皋用筷子點着電視屏幕說:“按照燕語的說法,這火就是選擇者放的。但這場火災傷亡絕不會大,因爲現在是早上接近九點,這個時間全世界娛樂城的活人口密度都比墳場小。”
潛淵同意他的說法:“嗯,所以既然是選擇者主導火災,他爲什麼不在晚上娛樂城人流密集時行動呢?僅僅是爲了破壞‘預備十三處’的辦公地點?太牽強了。”
尋秋池沒有插嘴,因爲她發現自己剛炒的小菜有點兒淡,正在考慮補救方法。
一名外景記者正站在距離娛樂城數十米的地方,長篇大論地進行火災實況報告,內容包括:娛樂城是什麼時候建成的,娛樂城大致運營情況,市區兩級政府對火災事故高度重視,成立了現場指揮小組,多少輛消防車已經加入救援,事故責任人已經被控制,目前還沒有發現人員傷亡……
“看吧,零傷亡。”九皋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就算是選擇者所爲,那廝也是個損人不利己的二逼。”
尋秋池依舊不關注電視節目,問潛淵:“小菜淡不淡?”
潛淵說:“不淡,足夠了。”
尋秋池說:“我覺得有點兒淡。奇怪,我明明多放了一點瑤柱和海米,不該淡啊。”
潛淵說:“吃太鹹人容易得高血壓,頗多隱患。”
尋秋池笑道:“你反正是活殭屍,還在乎高血壓?”
兩人正在閒話,九皋拿筷子一人捅了他們一下,說:“看總指揮。”
電視鏡頭給了一位武警幹部,介紹是“K市公安消防支隊政委”,和一般腦滿腸肥的各色領導不同,這位政委雖說不年輕了,但長得挺精神,中年帥哥。
尋秋池說:“政委,團職幹部,黨的幹部,虛職。他們的支隊長上哪兒去了,幹嘛不來當總指揮?”
“虛職?”潛淵笑道,“你這話老靳可不愛聽了,他花了十幾年當教導員、指導員、政委,可從來沒務過虛啊。”
“至少他升遷了。”尋秋池喝粥。
火災至今沒有出現傷亡,大家心情比較放鬆,九皋調侃着問尋秋池:“此團職幹部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尋秋池翻了個白眼:“我就喜歡處座這種類型。”
潛淵噗地噴出一口粥,又好氣又好
笑地看了尋秋池一眼,他也沒料到這姑娘會公開表白,這和公開處刑有什麼區別?
果然九皋怪叫“哎喲喂甜死我啦齁死我啦羞死我個小親親啦”,好在他後繼無人,法師這種得道高僧纔不會跟他起鬨呢,頂多跟着笑而已。
尋秋池平時說話就有點兒半真半假(基層民警の保護色),所以大家笑過也就算了,繼續看電視。
政委說話簡潔果斷,三言兩語間就解釋清楚了記者半個小時都沒講明白的事,他表示娛樂城火勢較大,完全撲滅還需要一定時間。
尋秋池畢竟當過警察,工作性質相通,稍微知道一些情況,她說:“在大火面前人力是很低微渺小的,很多火災不是撲滅的,而是可燃物都燒完了,它自己快滅了。”
潛淵點頭:“是的,尤其一些工業易燃易爆物起火,所以油井平臺和煉油廠的大火才那麼難對付,因爲石油源源不斷。你們還記得土庫曼斯坦那個從1971年開始燃燒的大坑嗎?就是那個由鑽井失誤坍塌造成的天然氣大坑。前蘇聯的專家擔心坑內天然氣泄漏會危害周圍居民,就把它點燃了,以爲它幾天之內就會燒完,誰知道一直燃燒了四十年無法撲滅,當地人把它叫做‘地獄之門’……”
他剛說到“地獄之門”四個字,突然聽到電視裡一聲巨響,煙塵起處,那座仿羅馬建築、大理石壘砌的、外觀宏偉的娛樂城陡然往下矮了一截,居然坍塌了!
潛淵和九皋驀地從茶几邊站起來,尋秋池和法師坐着沒動,顯然是被嚇到了。
實況報道還在繼續,但裹挾着碎磚砂礫的濃塵已經襲擊到記者眼前,電視裡能聽到他和攝像的劇烈咳嗽聲。在最後幾秒,鏡頭依舊對準那位消防支隊的政委,只見他完全失去了鎮靜,彷彿一隻迷失方向同時遭受重創的獅子,憤怒但無能爲力。
他不斷咆哮、嘶吼:“我的兵!我的兵還在裡面!我的兵啊!!”
電視機前的四個人都驚呆了。
他們突然同時意識到,此事的確是選擇者所爲——選擇者的目標並不是娛樂城,不是娛樂城裡渾渾噩噩,腦滿腸肥的酒客,不是那些在舞池裡扭動,自認爲有大把時間和金錢可揮霍的人,更不是那些號稱“公主”“少爺”,實則出賣身體的人……
他的目標或許就是這些消防戰士,這些積極的、勇敢的、健壯的、單純的、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消防戰士。
娛樂城剛建成五年,當初做設計方案的時候就考慮到要抗八級地震;況且以它的結構形式而言(五層樓,底座大)也是四平八穩,它不應該在火災中倒塌的,即使被燒成了骨架也不會倒。
過了好久,尋秋池才遲疑地問:“剛……剛纔那一聲響,是不是爆炸啊?”
法師也跟着問:“難道是大火引燃了娛樂城廚房裡的煤氣罐?”
九皋白了他一眼:“大師,現在沒人用煤氣罐啦,都是管道天然氣。”
法師有些不服:“前日我還看到新聞——說某快遞小哥看到一家住戶煤氣
罐着火,爲了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小哥奮不顧身,將煤氣罐一路拖行至空曠地帶……”
潛淵打斷了他:“那不是煤氣罐,那是爆破。”
“什麼?”
潛淵沉重地說:“電視有回放功能,你自己倒回去看吧。剛纔鏡頭雖然對着消防政委,但背景的娛樂城也拍得很清楚,那種混凝土突然炸起的樣子是典型的建築物爆破,聲音也像。我覺得這座建築在火災之前就被人安放炸藥了。”
九皋說:“那不可能啊!爆破建築物最明顯的一點,放炸藥需要鑿眼吧?炸藥之間需要連接引線吧?娛樂城人多眼雜,又裝修得好好的——剛纔電視上放娛樂城火災前照片時,我注意看了,地面四壁都貼着大理石磚——總之哪有什麼空間時間允許給你裝炸藥?”
“shut up!”尋秋池很惱火,“你們的關注點偏哪兒去了?難道不應該先關心人嗎?比如去查查到底有幾個消防員被壓在房子下面了!這次是不是又讓選擇者‘高效率’了!”
“好好好,我去查。”九皋說,“饒了我吧,別一言不合就飆英文。”
四個人分頭行動,九皋去電腦前搜索,潛淵撥通燕語的電話,尋秋池繼續盯着電視,慈悲心腸的法師反正也沒有用武之地,只能收拾碗筷去廚房。
“多少消防戰士進了娛樂城”這個信息太細節,短期根本查不出來;發生事故的地點遠在數百公里外,九皋一時也定位不到他們公安以及消防上使用的電臺頻道,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毫無建樹。
這半個小時裡,大約是害怕火災以及大樓坍塌的場景造成社會恐慌,電視臺也切換了節目源,播放一些領導人出訪、北京開會、亞非拉國家元首訪問的不痛不癢的新聞。
然而驚懼和謠言依舊在互聯網上流傳。
現在的人們有個雖然奇怪但普遍的現象,就是對於災難事故中居民的死亡關心不足,而對於消防戰士、緝毒警察、維和士兵等等軍警的犧牲相當痛惜。這種感情當然符合主流的價值取向,因爲從作家魏巍那篇歌頌抗美援朝戰場上的士兵的散文開始,軍人就是“最可愛的人”,他們是值得尊敬與惋惜的。
互聯網上的言論呈現一邊倒的趨勢,大意無非是:娛樂城這種垃圾文化的體現、風序良俗墮落的推波助瀾地、銷金窟……就讓它燒掉好了,反正倒黴的都是那些貪官奸商,妓女毒販,失足青年,沒了玩樂消遣賺黑錢的地方,爲什麼要賠上這麼多消防戰士的生命呢?太可惜了!
然而存在即合理,儘管備受污名化,這座娛樂城也是許多底層青年的衣食父母。在這場火災以及建築倒塌中,不管是消防官兵還是娛樂城衆人,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選擇者。
燕語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她已經冷靜了很多,尤其在電視上目睹現場後,她在衛星電話裡對潛淵承認:“錯的是大張。”
“大張也沒有錯。”潛淵爲其鳴不平。
“不。”燕語說,“他在選址上糊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