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陽最終沒有叫醒林辰。
樓下的士兵像是覺得還不夠,正在折磨那個可憐女人的屍體,再沒有痛苦的哀求聲,端陽只能聽見放肆到將要刺破天際的殘忍笑聲。
他默默把窗簾拉上,覺得這玩意他自己一個人看見就行了。
林辰仍在熟睡,另一頭,刑從連也同時把頭縮了回去。
……
刑從連回到自己的手下面前,一腳踹開門。
小五和康安坐在一起,王朝和小六不知在嘀咕什麼玩意。
“老大!”四人蹭地起身。
刑從連懶得和他們中任何一人廢話:“小五、小六去確定高孟人現有可戰鬥人員的數量以及僅存彈藥儲量,我們準備撤離……”
“帶……帶多少人撤離?”小六惴惴不安地問。
“這棟樓裡的所有,以及之前被查拉圖俘虜的全部高孟人。”
“可我們要撤離去哪裡?查拉圖想要高孟人,恐怕整個達納地區包括周邊國家都沒人敢接收他們。”
“你也知道?”刑從連冷笑。
“老大……”小六訕笑。
“達納河出海口,卡加西港,我會安排船送他們去願意接收難民的國家。”
“明白!”
王朝按捺不住,舉手問道:“那老大,那我呢?”
“廢話,你還能幹什麼,我們五個人能掩護這麼多人撤離嗎,當然得找人來。”刑從連道。
王朝擼起袖口,眼睛都亮了:“是要叫幫手抄傢伙嗎,要叫多少人!我記得這附近還是有不少各國隱秘軍事基地的,還有僱傭兵組織黑鷹安保在這裡也有分部,老大你說叫哪家我們就叫哪家!”
“想什麼?”刑從連沒好氣,“看看最近誰有空過來旅遊,再找三個人來。”
“三個?”王朝問。
“一個狙擊手、一個重火力手和一個炸彈專家。”
“得令。”王朝迅速掏出手機,點開聊天羣,羣發了消息,很快,噼裡啪啦的提示如爆豆般響起,“老大……他們說,都有空……”
刑從連懶得管那幫人的“有空”究竟要翹多少任務,他乾脆地道:“既然都有空,讓張龍、趙虎、還有野豬來,裝備清單我等下開給你,讓他們帶來。”他看了看錶,“達納時間明天中午12點前我要看到人。”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他話音剛落,康安猛地舉手,積極地道:“老大,需要我做什麼?”
“你幫我個忙。”刑從連冷冷道。
“什麼忙老大你說!”
“滾遠點,別讓我看到你!”
康安苦着張臉:“對不起。”
“行了,滾出去抓兩個查拉圖士兵過來問清楚礦場佈局,然後把這裡具體的兵力佈置情況偵查清楚。”
“我知道了!”康安終於從霜打茄子的狀態恢復過來,說完就風一樣衝出門。
“眼光差到死。”刑從連瞥了眼小五,冷冷道。
……
林辰醒來時,看到端陽不同於往日的沉靜側臉。
青年人戴着口罩,正站在實驗臺前,對着眼前一份血液樣本不知在做什麼。
他輕咳了聲,端陽趕忙回頭,放下手頭活計,洗手後蹲下身,冰涼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簡單測量他的體溫和心跳,還認真檢查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因爲端陽戴着口罩,林辰總覺得青年人好像冷峻了那麼一些,但很快,眉眼中的冷峻就被濃濃的擔憂替代:“林顧問,你哪裡不舒服?”
“渾身都不舒服。”林辰笑着說。
“我很認真問你。”
“我也很認真回答,真的渾身都疼,你要是真研究出新型毒丨品,麻煩給我一針先。”
“請您不要開玩笑了。”端陽正色道。
林辰吃力地坐了起來,醫生開始生氣,那麼作爲病人,他還是應該老實些。
林辰點了點頭,又看向實驗臺:“你真開始研究毒丨品了?”
端陽有些尷尬:“你剛纔在睡覺,我就把外面關着的恆河猴查了一遍,這裡的猴子,確實有問題。”
“被注射了高純度的毒丨品,當然有問題。”
“那種毒丨品有問題。”
“新型毒丨品總歸不太一樣。”
“這裡的恆河猴被注射的毒丨品,和常見毒丨品不太一樣,一般的成癮會帶有嚴重的心理渴求,但這裡有些猴子雖然狂躁不安,但看上去並不是因爲得不到什麼東西而狂躁,他們更像是仍舊處於被注射毒丨品後的狀態,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麼可能……”端陽自顧自說道,“我之前並不明白,周瑞製藥開發的新藥和這種毒丨品有什麼關係,但它可能確實影響大腦內某種物質……”
“確實很奇怪。”林辰掙扎着想要站起,“扶我去看下。”
“你你你,別起來了。”端陽將人按在地上,我把猴子放在實驗室窗口給你看,你躺着看。
林辰想了想,說:“不用了,我應該相信你的判斷。”
“哎。”
“你剛纔在做什麼?”
“我看這裡有固相柱,想用最原始的方法,把血液裡的藥物分層析出,看看能不能得到回收的毒丨品。”
“我明白了。”林辰點頭,“不過你做完後,記得銷燬結果,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我懂。”
“剛纔說到哪了?”他問端陽。
端陽一副你又打岔的表情,不過他還是認真回答:“你說,那個面具人抓我們,是因爲在這裡只有他能和我們交流,而不用擔心我們向什麼人告密。你強調說這很重要,然後就沒下文了……”
“這當然重要,這提示我們,做逃跑方案時,一定要考慮到語言問題這點,也就是說,我們只有劫持那位面具人出逃一條路可以選擇,並且,一定要事先掐住他的死穴,迫使他必須帶我們活着離開。”
“逃跑?”端陽瞪大眼,“我們要逃出去?”
“不然呢,坐以待斃?”林辰掀開一些蓋在身上的實驗服,反問。
“但是我們怎樣才能劫持他?”端陽想了想,“解剖室裡有很多刀,實在不行我還可以上載玻片!”
林辰冷冷道:“這裡的監控系統告訴我們,一旦你貿然拔刀制住他,很快就會有士兵衝進來用僞劣ak把你打成肉醬。。”
“那……”端陽打了個激靈,臉皺了起來,“您的意思是,就我們兩個,要在監控下,不動聲色地制服那個面具人,讓他帶我們出去,可這怎麼才能辦到?”
“我不知道。”
“誒?”
“只有一個大致方向。”
“什麼方向?”
“比如你現在煉個迷心蠱一類的藥嗎?”
“什麼東西?”端陽滿臉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種讓他吃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乖乖聽我們話的藥物,比方說類似於噴一下就能騙人交出所有家產的迷幻噴霧。”
“不存在這種藥物,那都是騙人的。”端陽正色道。
“這樣啊,你太誠實了。”林辰頗爲遺憾地說道,“那我們完蛋了。”
端陽突然道:“你是說,刀不行,但下藥可以?”
林辰點頭:“刀不行的原因很簡單,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你很難在監控下用冷兵器隱蔽地制住他的命脈。”
“那如果是針頭呢?”
“嗯?”
“小型針管注射器……”端陽看着外間的猴子,突然說道。
林辰心念電轉,明白了端陽的意思:“我想,姑且可以一試,不行也是死,沒什麼大不了。”
端陽長長吸了口氣,哭笑不得:“林顧問,您都病那麼重了,能不開玩笑了嗎?”
“開玩笑很好,起碼可以掩飾我現在的真實心情。”
“你爲什麼要掩飾?”
“因爲我怕你知道我現在病得快死了失去堅持下去的信念啊。”
“林顧問……”青年醫生再次愁眉苦臉。
“端陽。”林辰突拔高音量。
他眼前的青年人再次打了個激靈。
“如果你想活着走出這裡,不要再把任何情緒寫在臉上。”
“我……我儘量。”
【二】
雨林的落日漸漸從夏姿山脈一側降下,黑暗逐漸覆蓋上整片森林。
刑從連的前手下們早就四散開來,各自幹活,他則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抽菸。
外間是飢腸轆轆的高孟人分食僅存乾糧的聲音,炭火燒得噼裡啪啦,混合着父母安慰子女,情侶相互訴說的聲音,當然,還有醫生最後一遍檢查病患狀況的聲音,總之那些輕柔的高孟語落在刑從連耳中,很難得讓他覺得煩躁。
他把菸頭彈遠,在乾草堆上睡下
房門被人推開,段萬山蹣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刑從連張了張嘴,未等他開口,段萬山一把將門關上。門關上的那瞬間,段萬山整個人像是被抽去脊柱,以肉眼可見的狀態垮塌下來,砰地摔倒在地。
刑從連蹭地站起,將人扶到乾草堆上躺下。段萬山躺在草堆上,像是一截蠟燭已經燃燒到生命最後時光,已經用盡他的所有力氣。他微睜眼,用一種虛弱卻認真地目光注視着他,彷彿有很多話要說。
刑從連非常不愉快:“段老師你這個樣子不對,很像是要託孤,但我不想聽。”
“不是託孤。”段萬山掙扎着,想要伸手在懷裡翻找,“我懷裡揣了瓶酒,快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摔壞。”
刑從連低頭,見段萬山右手顫抖,拉了半點都沒有拉開夾克衫拉鍊,他挑了挑眉,幫了個忙,果然在段萬山懷裡正躺着一瓶巴掌大的酒:“我老家北市的二鍋頭,牛欄山。”
段萬山躺在地上,掙扎着想要坐起。
刑從連實在看不下去,將人扶在牆上靠好。
段萬山將酒瓶遞給他。
刑從連並沒有接:“這算什麼?”
“謝禮。”
“禮太輕。”
“但情義重。”
段萬山的手執着地舉在半空中,並說:“這是我千辛萬苦託朋友從北市帶來的,一直沒捨得喝,放了整整十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因爲你下句話肯定要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喝了。”刑從連撇了撇嘴,非常冷酷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段萬山突然爽朗地笑起,他笑聲虛弱,有種看淡生死的灑脫。他不知道拿來的力氣,用力擰開瓶蓋,徑自灌了一大口:“我還有機會喝。”
月光下,醫生面色慘白,大概是人之將死,刑從連意外從段萬山那張老農似的臉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英俊味道。其實年輕時這個詞也不對,他看過段萬山的簡歷,這位醫生剛過四旬,按聯合國現有的年齡階段分類,四十多歲還只是青年。但大概是在達納的歲月太催人老,段萬山看上去遠超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刑從連忍不住開口:“你不能死。”
“人都是要死的。”
“你現在的狀態讓老子覺得,老子千辛萬苦來達納幫你救人,你看到我就放心了,說死就死,讓我覺得幫你就是害死你。”
段萬山搖了搖頭,他弓起膝蓋,將褲腿一層層捲起,刑從連這纔看到褲管下掩蓋多日的傷口。那應該是貫穿性的槍傷,被一根木棍堵住傷口,腐爛的傷口中,泥漿似腥臭的血還在滲出。段萬山似乎是在傷口上敷了草藥類的東西,但對於槍傷來說,這種治療根本是杯水車薪。
刑從連擡起視線,看着醫生喝酒後,略顯紅潤的臉,但他很清楚,這種紅潤更像是迴光返照。
“敗血症,毒素已經侵入全身,截肢都沒用,不過我沒什麼意思,只是告訴你,如果你不來我也得死。”段萬山說,“不過就是死得不太值了。”
“你覺得你現在死得就值得了?”刑從連反問。
“哈哈。”段萬山的胸膛因爲笑意和病痛而起伏,“我這屬於撞上只好硬抗,要不然呢?”
段萬山反問一句“要不然呢”,刑從連突然細想了下,不然就是放下上千高孟人不管,獨自逃生,對於像段萬山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存在這種選擇。
他再次冷笑,他發現自己冷笑的次數自從來到達納後與日俱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活着,在你接下來的一生中,說不定可以拯救比外面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人?”
“在我中彈之前,也並不知道自己會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會死呢?”刑從連堅持。
“你非要問這麼苛刻的問題?”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問將死之人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段萬山垂下眼簾,彷彿在深思,刑從連很清楚看到這位醫生臉上閃現過的各種情緒,最後,經過深思熟慮,段萬山擡頭看他:“我應該還是會幫忙吧。”
“爲什麼?”
“因爲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未來的一萬人自有能救他們的人。並且我很確定,如果我看到這些高孟人垂死而不伸手,那我一定一輩子都活在懊悔和愧疚裡,那比死還痛苦。而我想,您的手下們,也是這麼想的。”段萬山緩緩道。
“你怎麼快死了還要做和事佬。”刑從連再次煩躁。
“很抱歉將您捲入這件事。”段萬山再次鄭重道歉。
“你什麼意思?”刑從連瞪了他一眼,“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爲這種小事暴躁的人嗎?”
段萬山搖了搖頭,嘆息道:“因爲您一直在對您的手下生氣。”
“我的人我還罵不得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不是因爲他們,他們來找我、甚至你最後找到我,我都覺得沒什麼……”
“嗯?”
“只要理由正當,解決這些讓你們要死要活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刑從連掏了根菸,叼在嘴裡,用打火機啪地點燃。
段萬山微微張嘴,看着他,有些驚訝。
“這就是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刑從連平靜地道。
雨林銀月初升,亮得過分。
過了很久,段萬山纔開口:“可你確實一直很暴躁。”
“我暴躁是因爲私事。”刑從連的語氣又不好了。
“像你這種人,還會被私事煩惱?”段萬山靠在牆上,仰天喝了口酒。
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大概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不像之前那個老農民,畢竟老農民不會對恩人這麼犀利。
“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家,但你暫時不能回家,你不覺得煩躁嗎?”
“您夫人?”段萬山問。
“不是。”
“那是?”
“我……朋友,但可能是未來的男朋友。”刑從連很乾脆說道。
“未來?”
“因爲我在我們確立感情前,突然被傻逼手下搞來處理你們這堆破事,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接受我。”
段萬山酒差點被酒嗆住:“還是男朋友?”
“你恐同?”
他話音未落,卻見段萬山失神地笑了起來,醫生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小口,看向窗外的月亮,久久無言。
見段萬山一副正在思念什麼人的模樣,刑從連趕忙向後退了退:“我不是很想聽你的情史。”
段萬山笑了:“您就聽一聽吧,聽聽將死之人的感悟,說不定對你有啓發呢?”
“那好。”刑從連想了想,認真地道。
……
實驗室裡,端陽飢腸轆轆。
因爲林辰再次睡去,而面具人又沒有到來,他就一個人繼續完成先前爲完成的提取工作,順便查看這裡所有的恆河猴血液樣本。
他放下最後一支試管,伸展了下手臂,向實驗臺邊的地面看去。
林辰裹着幾件實驗服,再次沉沉睡去。
雖然林辰不斷在開玩笑,但端陽非常清楚,林辰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他先前已經把實驗室裡的無水酒精溶劑稀釋到百分之七十五,給林辰做了簡單消毒處理,但很顯然,林辰現在需要的是大劑量抗生素,幫助他對抗體內的細菌。
他看了看時間,拿着酒精蹲下身,從層層醫生實驗袍中,將林辰受傷的手拿出展開。
因爲掌心傷口發炎化膿潰爛的關係,林辰原本蒼白瘦削的手掌整個腫起,連帶手指都紅腫不開,變成原先的兩倍粗。端陽用棉花沾了酒精,給他清潔傷口,泛黃的汁水順着傷口淌下。
傷口消毒本來就應該是劇痛,然而林辰只是略顯不安地在睡夢中掙扎了下,連眼皮都沒有睜開,端陽心中憂慮更甚。
他給酒精蓋上瓶蓋,重新站起,將東西歸位,過了一會兒,林辰才勉強醒來。
端陽低頭看去。
剛從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的林辰強撐着睜開眼,在看到他的剎那,林辰眼神中潰散的焦距在很短時間內聚攏,瞬間恢復清明。
端陽想,林辰的意志力大概是他所見過最強大的之一。
“你殺猴子了?”躺在地上的林顧問嗅了嗅空氣裡的味道,向解剖室的位置看去。
端陽蹲下身:“在爲明天的大逃亡做準備。”
“那全靠你啊,端醫生。”林辰強裝愉悅地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有機會我身體情況不允許,我希望你一個人走。”
聞言,端陽猛地一震。他看着在短時間內因感染而迅速衰弱下來,卻一直不停用各種話刺激他振作的心理學顧問,跪坐在地,將手搭上林辰滾燙的額頭。
“林顧問,我一直在想你說的《秘密》,雖然你一直在說要死,但卻從未放棄過,不是嗎?”
林辰沒有說話,只是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端陽有些焦急,他覺得自己越發摸不清楚林辰的想法,只能試圖喚起對方的生存意志:“你之前不是說有那樣人存在嗎,你想爲之堅持下去,努力撐到最後的人嗎!”
“是啊,當然有。”林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誰啊?”端陽順口問道。
“當然是我愛的人,笨蛋。”林辰淡淡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