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的聲音在黃澤耳中猛地炸開,這讓黃澤出現短暫的耳鳴,他甚至懷疑已經出現幻聽或者什麼精神疾病也好。
林辰敢居然爲了讓沈戀活下來,做出這樣的提議?
黃澤內心涌出無數想法,他想對着耳麥頻道中大吼痛罵林辰。
卻知道坐在窗邊長椅上的那個人根本不會聽取他任何意見,哦不對,只要他吼出聲,保不準林辰和沈戀都可以聽見。
頻道內再次響起嘈雜紛亂的勸阻聲,可沈戀輕柔的聲音卻在下一刻壓過這一切。
女人很不以爲意,甚至毫不動搖地說:“我幹嘛要看你變成瘋子,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頻道內瞬間肅靜,所有人頭一回因爲沈戀的話而感到慶幸。
但“有什麼好處”,顯然和“沒有好處”的措辭完全不同。
“你研究一輩子精神類藥物,難道不想看看我這樣人在發病時會成爲怎樣的怪物?”
林辰只用非常簡短的話,就打碎了他們心中的慶幸之意。
林辰語音溫柔,帶着點蠱惑意味,他的手緩緩包覆上沈戀緊握小瓶的手指,直視女人的目光,繼續道,“你明明一直在等待,你耐心蟄伏,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爲什麼現在要這麼快放棄?”
“放棄什麼?”沈戀反問,“生命這種玩意對我來說沒意義。”
“是麼?”林辰望着沈戀,“那你爲什麼不在陳建國差點強丨暴你之後去死,不在老乞丐亡故以後去死,不在段萬山把你趕走之後去死,非要現在去死?”林辰將沈戀手中的細管一點點抽出,雖然緩慢,卻非常堅決,“不要說什麼生命對你沒意義這種話,你是個心理變態,你沒有那麼大的犧牲觀念,個人利益對你來說高於一切,什麼事情都還是自己盯着靠譜一些,你就真的確定你死了以後你的集體能完成你的意願?”
沈戀猛然擡眼,女人臉上終於出現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沈戀手指猛地一鬆,林辰將那支安瓿瓶捏在手中。
“林顧問真是談判高手。”女人換了個姿勢,翹起二郎腿,“可你怎麼保證,當你服用了我的藥物以後,我不會馬上撕毀合約?”
林辰依舊離沈戀很近,卻只是搖了搖頭,顯得信心十足。他沒有就沈戀的談話繼續下去,而是又給出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好處,“你如不想想,我們的交易一旦被所有病員家屬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聞言,沈戀眼波流轉:“請林顧問說清楚。”
林辰也隨沈戀雙腿交疊,淡淡道:“你滿手血腥,惡貫滿盈,所有受害者家屬都希望你死,你自己也選擇這條路,可卻被警察救了下來,你難道不好奇當公衆得知我們的交易後,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他說着,擡起手指向大樓對面的商業廣場以及廣場上簇擁的人羣,從高層看下去,大概最能明白芸芸衆生是個怎樣的詞彙。
廣場上人不少,大部分人都會不經意瞥一眼高處的大屏幕,從六點整開始,兩層樓那麼大的電視主播就一直在播報整點新聞。和林辰坐在一起的時候,沈戀也看到自己名字被打在屏幕上過,這種感覺實在好極了。她唯一有些不滿意的是,底下那麼許多人卻並不很清楚正有絕對勁爆的新聞,在他們背後高空發生。
想到這裡的時候,沈戀承認,她真的心動了。
夕陽又降了些,金紅色卻變得更加深沉豔麗,甚至帶有種雄壯意味。
林辰清晰而平和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他們說會,用警員來換罪犯的命根本不值得;他們也會說,警方向犯罪分子低頭是最不可接受的做法,他們會做出這樣或者那樣道德判斷,評價我向你做出的提議。這樣那樣的評價,說不定會把我逼向你們一方,你難道不想看看嗎?”
那聲音清澈悅耳,沈戀貪婪地看向那塊屏幕,爾後突然回神,看着林辰:“林顧問果然不肯吃虧。”
那時,林辰已經把整支安瓿瓶內液體倒出,他手指上有剛搶奪玻璃瓶時被割開的紅色小傷口,他望着遠處人羣,將小瓶架在手指上輕輕晃動,有一瞬間,小瓶在他手指上架成完美平衡狀態。
“就是這樣的合約。”林辰說,“我服藥,你活下來,住進看守所,我保證你每天可以看到所有事件進展最新報道,你死了,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
那瞬間,黃澤覺得自己彷彿成爲沈戀,林辰的話語無論從音調還是內容都誘人極了。
可他即刻清醒過來,變得非常慌亂,他的手心在發汗,渾身肌肉裡充斥着一種冰涼意味。
他倒退兩步,然後壓低腳步走到另一端角落,生怕再遲一秒沈戀就會同意和林辰的瘋狂約定,他衝着耳麥粗聲喘氣:“刑從連!”
然後他才意識到,當林辰做完那一提議後,刑從連自始至終都未再出聲,頻道內死一般寂靜。
就在這時,耳麥內濺出一記高頻雜音,所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沈戀溫柔的嗓音隨後傳來:“喂喂,不好意思,我不太會用這個?”
一席黑衣的女人戴着耳麥,笑盈盈問道:“喂,你們覺得林辰的提議怎樣?”
她翹着二郎腿,顯露出勝者姿態。
“給你們倒數三秒鐘救他哦。”女人又說。
黃澤緊緊咬住後槽牙,甚至要將之連根咬斷。
“三……”
沈戀的聲音裡都帶着燦爛的笑意。
“二……喂,怎麼沒人出聲?”
黃澤握緊拳頭,看向兩人所在方向,深深吸了口氣,就要去他媽的不顧一切喊出聲來。
這時,林辰開口:“我做的決定,他們不會反駁。”
“哎呀,真是太懦弱了,犧牲你一個,幸福千萬家,嘖嘖。”沈戀撇了撇嘴,”不過老實講,林辰你的提議正是好玩極了,活下來確實比去死要好,這讓我隨隨便便就能把你們玩弄於股掌之上誒!但你知道爲什麼任何談判專家都會說,千萬不要向恐丨怖分子妥協嗎,因爲他們真的很容易得寸進尺,比如我現在想要你們全隊都服毒,否則我就自殺,你說他們是不是也會答應?”
“沈戀。”林辰拖長了調子,“把握平衡纔是遊戲可以進行下去的關鍵,你確實有價值,但價值還沒有那麼大。”
沈戀挑了挑眉:“我是變態殺人狂啊,我可不知道什麼才叫尺度!”
林辰再次擡起手,很溫和告知沈戀:“現在,只要我放下手,你會被馬上會擊斃,你的腦袋會炸開、你會腦漿橫流很快失去生命,但在死前的那個瞬間,你會非常非常後悔,沒有答同意我的提議。”
沈戀扭頭,她沒想到前一秒還略顯委曲求全的人現在會突然變得如此冷酷,林辰還是那般溫和平靜,但漆黑瞳仁中蘊滿最森冷寒光。
“好啦好啦。”沈戀笑盈盈舉手,同林辰林辰擊掌,很爽快道,“一!”
……
刑從連一直盯住林辰的高舉的手掌,反而不太注意他臉上的表情。
林辰手腕有些細,指骨略顯纖長,穿過他指縫而下的夕陽有種變態而妖異的美感。
如果那隻手章落下,他會毫不猶豫開槍,可自始至終,那樣的時刻都沒有發生。
他看到沈戀同林辰擊掌,看到沈戀開始翻提包,看到林辰深深朝自己望來的目光。
耳麥還戴在沈戀耳朵上,所以他說的任何話,林辰此刻都無法聽見。
在沉默的時間裡,刑從連甚至已經想好一長串告白,他同通過整個頻道告訴沈戀林辰是他的愛人,他會說,他不希望自己的愛人失去理智,他自己更有價值,他可以替他,這纔是任何一個浪漫主義或者有英雄情懷的人該做的事情。
可那些話,只是在他腦海中過了一遍,就被很乾脆利落地否決,理智很清晰告訴他,他不能這麼做。
事實上,他現在完全可以按黃澤說的那樣,扣下扳機擊斃沈戀,可理智又很清晰告訴他,他仍舊不能這麼做。
因此,在這個時刻,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沈戀從皮包內掏出一管封裝有純白色粉末小瓶。
在望見藥劑的剎那,林辰的所有神情都有片刻凝固。只是在那一瞬間,刑從連就非常清楚,林辰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沒有全然把握,他也在害怕。
但下一刻,林辰就完全剋制住所有情緒,像是恐懼之類的情緒從未在他體內存在過。他將手臂攤平,伸在沈戀面前,用懇求地語氣說:“請控制好劑量,如果我死了,就沒有人會遵守同你的約定。”
沈戀脣邊只有笑意,她開了支安瓿瓶吸出藥水,注入西林瓶內,又將其中混合出的液體緩緩抽出,最後抖了抖針管。
沈戀說:“你看上去很篤定,然而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在你們研究出解決方法錢,這支藥水說不定會讓你這輩子都變成瘋子,又說不定它不會很快起作用,但會讓你惶惶不可終日,不清楚究竟何時發作。”
“我知道。”林辰說,“請隨意,按你的喜好來就好。”
透明液體從針頭濺出一些,林辰凝望着那支藥劑,下一刻,針頭已經狠狠扎入他靜脈,甚至是林辰,也因疼痛而顫抖了下。
沈戀的手在緩緩推動,她興奮的聲音傳入頻道內所有人耳中。
“林顧問,真偉大啊,但你不覺得,你這種犧牲精神會讓別人很難堪嗎?”
林辰看向沈戀,回答道:“首先,這並不偉大,所謂偉大是指遠超常人,但事實上,無論是這個通訊頻道內、這幢大樓內、甚至是整個地球上,大部分普通人坐在你身邊,都願意做出像我一樣的選擇,爲其他更多人爭取一絲希望。”
整支針管中的藥水已經被推進三分之一。
沈戀笑着搖頭,“我都不知道,你對人性是哪來的信心。
“這不是信心,而是決心。”林辰說,“是我們這樣的人,戰勝你們那樣的人的決心。”
林辰語音並不大,甚至在刑從連聽來都變得有些渺遠,高空中的狂風突然嘶吼起來,拼命撞擊窗櫺。
但這一刻,刑從連覺得所有聲音都消失而所有距離也都化爲虛無,甚至包括他先前的憤怒無措也罷都都突然完全淡去,因爲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最無能爲力,卻又最爲驕傲的時刻。
……
林辰坐在長椅上,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輝,隱沒於城市盡頭。
直到沈戀將針頭猛地拔出,他才意識到交易已經完成。針管推得很快,他也從頭到尾都沒用感到什麼疼痛。
周圍非常安靜,遠處城市呈現出一種美麗的朦朧感,他現在唯一後悔的,只是剛纔聽從沈戀安排取下耳麥,在這樣的時刻,他實在很想和刑從連坐在這裡,說一些話。
他想說他現在實在有些恐慌自己會變成什麼樣,他想說他愛他,想說謝謝,想說在剛纔那短暫的瞬間裡,刑從連給對於他人格的尊重、給予他對生死抉擇的尊重已經高於一切。
他望向遠處的那棟高樓,輕輕地,點了點頭。
實在是,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