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個人都有不爲人知的一面,那林辰,從未見過王朝現在的這一面。
少年氣勢洶洶,從審訊室摔門出來,走到江副隊長面前,極不客氣的問:“王詩詩筆記本電腦在哪裡?”
江隊長被吼得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筆記本電腦,不知道有沒有啊……”
“什麼叫不知道有沒有王詩詩的電腦?”王朝小同志一雙葡萄似的圓目難得眯起,像是準備要生氣,“把死者遺物清單拿來,我自己找。”
畢竟在他人地盤,肆無忌憚地發怒,當然很不妥。
所以林辰輕輕推開面前擋着的兩位警員,走過去,按住小同志的腦袋,柔聲問:“怎麼了?”
少年秀氣的脣抿得很緊,卻也沒有扒拉開按在頭上的手。
“來了來了,清單來了。”馬寒眼疾手快,迅速遞來一個文件夾。
王朝也不說話,只是嘩啦嘩啦翻動那幾頁白紙,爾後,面色就越來越難看。
“爲什麼沒有電腦,死者遺物裡電腦難道不該是最重要的物證嗎,爲什麼沒有?”王朝質問道。
在場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若非王朝特意提起,並未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間,氣氛冷到了極點。
“確實沒有電腦。”
“可是死者的母親明明說,讓我們去找她女兒的電腦!”
林辰凝望着少年蒼白的面孔,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摸他後腦細碎的黑髮。
王朝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攢緊手中那張畫着簡筆畫的白紙,扭頭回自己位置上坐下:“算了,我自己來吧。”
刑從連在審訊室裡,又呆了不少時間。
他再出門時,辦公室裡似乎已沒有了先前爭吵的痕跡。
技術宅雙手如飛,似乎正陷入與數據的慘烈搏鬥中。
林辰端着杯水,靠在離王朝很近的窗邊,像是漫無目的地走神,又像在守着什麼人。
天已經黑了大半,窗外街燈漸次亮起。
林辰見刑從連出來,看了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向辦公室外走去。
站在辦公室拐角的碩大綠葉盆栽邊,刑從連掏出打火機,點了根菸,低聲問:“小兔崽子惹事了?”
“剛纔因爲王詩詩的電腦,差點和二局的人吵起來。”林辰抿了口水,問,“審訊室裡,發生了什麼事?”
“應該是童年陰影犯了。”刑從連吐了口菸圈,隨口說道。
那還真是很大的陰影,能讓一個五講四美的陽光好少年,變得焦躁陰鷙。林辰輕輕撫摸着被扣,刑從連的話太像搪塞,明明知道,卻偏偏不輕不重地說一句,讓人無法追問,林辰挑了挑眉,也沒有再問下去。
“不用太擔心。”刑從連補充了一句。
林辰沒有接話。
刑從連揉了揉鼻子,知道林辰是發現他回答問題的態度不認真,可有些事情,又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呢,如果說不清,那麼便不如不說。
他於是只能很生硬地轉折話題:“付教授呢,還沒消息嗎?”
“他說被一些事情絆住手腳,今天不能來了。”
“那正好,順便讓他把江柳的入學介紹,一併找出來吧……”
“怎麼?”
“剛纔聽王詩詩的母親說了些話,你們心理學上的統計,還是相當有道理的。”刑從連夾着煙,想起方纔審訊室內,女人用驕縱的語氣,提起她已經過世的女兒。
乖巧、懂事、聽話、孝順……太多誇讚女孩的詞語,可以套用在王詩詩身上,王夫人口中的女兒,宛如典型專丨制型家庭生產出的木偶,順從而懦弱,從不懂得反抗爲何物。
那樣的女孩,又怎敢離經叛道,拍下性丨愛錄像,然後用那樣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呢?
“理應如此。”聽刑從連那麼說,林辰卻沒有太多意外,“但是江柳……”
“已經派人在找了。”刑從連趕忙接口道。
突然,辦公室內,傳出一陣慘叫。
“啊!!!”
林辰和刑從連趕忙衝進屋內,只見王朝的鴨舌帽不知何時脫在一邊,此刻他正雙手抱頭,怒吼道:“爲什麼網速這麼慢啊!”
辦公室裡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王朝現在,就好像一隻註明“小心輕放”的瓷器,又或者是隨時噴火的小恐龍。
刑從連走過去,拿起搭在扶手上的警服,對他說:“走吧,帶你去吃點好。”
———
永川不是宏景,刑從連真的不是很熟。
所以最後,吃飯的地點,變成了柯恩五月酒店的自助餐廳。
王朝小同志是見過世面的人,當然不會因爲整盆生魚片和帝王蟹而多給個笑臉。
林辰端了滿滿一杯咖啡,放在少年面前,王朝頭也不擡,依舊沉浸在我窮無盡的圖像檢索程序中。
林辰把咖啡推過去,很溫和地說,“喝掉。”
“我還小,不能喝太多咖啡!”
“□□可以刺激多巴胺分泌,也就是說,它會讓你覺得愉快一些。”林辰很認真說道。
王朝敲了記回車,終於擡頭,很感動地說:“阿辰,你對我真好。”
刑隊長捧着一盤香煎小黃魚回來,聽見這話,毫不猶豫把餐盤放到了自己面前。
“怎麼,還沒搜到原視頻嗎?”見技術宅終於肯搭理人,刑隊長不由得問道。
“老大,你知道什麼叫大海撈針嗎,又不是搜幾張圖,這是通過靜態圖片搜索動態視頻,需要運用image2play技術,很困難的好嗎?”
“難道要把近期新片都看一遍?”刑從連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喃喃道。
“你不要知法犯法好嗎老大!”王朝猛地灌了口咖啡,“我已經編完程序了,現在要等搜索結果了。”
見少年雙眼佈滿血絲,神色少見的認真凝重,刑從連想了想,還是問:“你覺得,非常有必要找出原視頻嗎?
“我比較擔心,如果找不到的話,就麻煩了。”
刑從連猛一擡眼,手中的筷子停頓下。
王夫人很明確說過,她是在網上看到的那段視頻,她無法下載視頻,所以只能截圖。
那麼,如果連王朝都搜不到原視頻,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一種讓整起案件麻煩程度以幾何倍數遞增的可能。
“如果真搜不到……我不想再查那樣的案子了,你找別人來吧。”王朝說。
刑從連與王朝的對話很短,很隱晦,更像是點到爲止的接頭暗語,並以少年撂挑子的預言作爲終結。
林辰並不清楚,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王朝,那是面對劫案和□□都依舊可以開玩笑的少年人,在網絡世界裡,竟然有什麼東西,能令他都望而卻步?
吃完飯後,王朝的目光,便再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
就算是刑從連定的行政套間,他都沒有任何參觀的興趣。
少年在地毯上,找了塊合適的位置,盤腿坐下,金絲雀與薔薇圖案的長絨地毯既柔且軟,璀璨的水晶燈兀自亮着,窗外是浩瀚無垠的夜空,他卻守着茶几上的筆記本電腦,宛如雕塑。
林辰晚上起來時,王朝依舊保持着那樣的姿勢,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一片漆黑。
顯然,搜索結果並不很好。
林辰想了想,踩着拖鞋,從房間裡找了條毛毯,蓋在少年身上,然後在一旁的地毯上坐下。
“還是找不到源視頻嗎?”他問。
少年臉色很差,機械似地搖着頭。
“怎麼會?”
“有兩種可能,第一種,這段視頻根本沒有上傳到網上,只在私下傳播,王詩詩她媽在說謊。”
“第二種呢?”
“阿辰,你聽過暗黑網絡嗎?”
林辰想,這果然是個聽起來,就不那麼簡單的名詞。
“略有耳聞。”他邊說,邊從沙發少抽出一隻靠墊,讓少年倚着。
或許是毛毯很軟,又或許是林辰的聲音太溫柔,王朝只覺得疲倦如潮水般涌來,他靠在軟墊上,緩緩開口:“如果一段視頻,它無法在表層網絡被搜索到,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段視頻被刻意隱藏在網絡更深處,只有通過特殊手段才能查看到。”
“什麼意思?”
“我們平時所接觸的網絡世界,都只是冰山一角,所有能被搜索引擎捕捉到的網站都稱爲表層網絡,但是在冰山下的深海里,有更廣闊、更黑暗的網絡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沒有警察沒有法律沒有規則,充斥着無數毒丨品、色丨情、軍火交易、走丨私、器官買賣、人口販賣……你說可笑不可笑,因爲我們發明出了一種新技術,能讓使用者在連接因特網時不會向服務器泄露身份,所以全世界的網絡警察,只能像傻逼一樣,眼睜睜看着無數罪惡交易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卻沒有任何辦法,我們查不到ip啊!”
王朝越說越氣憤,講到最後,他甚至用拳頭猛砸地板。
幸好地毯足夠厚實,林辰按住了少年的手,制止了他進一步的自殘動作:“那麼,請告訴我,如果那段視頻真的是出現在暗黑網絡上,說明了什麼?”
“說明什麼?deepweb裡有的是能違反所有國家法律的重口視頻,3p算個屁啊,只能說明一羣傻逼大學生髮現了網絡新世界忍不住自high起來然後一不小心搞掉了小命!”
“你太偏激了。”林辰淡淡道。
“阿辰,你見過極惡的世界嗎?所有的東西都壞到了極點,很黑很黑,沒有一點點亮光的那種世界?”
“我很想和你講故事,但我想了想,只能說,我好像從未見過。”
“你從沒見過過,壞到不講道理的人嗎?”
望着少年人不可思議的目光,林辰沉默許久,最終緩緩開口:“我見過。”
“人怎麼可以壞成那個樣子?”王朝說着,不知想起了什麼,連嘴脣邊輕微顫抖。
“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絕對的惡,這並不是個哲學問題,你可以用更唯心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我聽不懂……”
少年的眼神溼漉漉的,看上去非常迷惘,林辰伸出手,蓋住了他的雙眼。
“只要你內心光明,世界便不會黑暗。”他語速很緩,聲音又輕到了極點,話還未說完,他的耳旁,便響起少年輕甜的鼾聲。
林辰回過頭,刑從連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
“曾經,我們追查過一起種族屠丨殺案,兇手利用暗黑網絡,直播整場殺戮……”混血青年彎下腰,將少年身上的毛毯,向上拉好,“王朝負責定位具體地址,但最終,我們都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