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距離昆明沒多遠了。”鄧名看着地上的石碑界牌,十八名騎士現在已經在雲南境內,能感到昆明以北的氣氛相當緊張。
遙望東川府烽火連天,但是清軍中卻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整個東川府只有一條有驛站、哨所的通道,這條道路被切斷後想打探消息都做不到,這件事甚至驚動了昆明城中的吳三桂。東川府發生的戰況很奇怪,按理說隨着時間的推移應該有越來越多的軍情送過來,如果戰況不太複雜,清軍的將佐就可以判斷到底明軍出動了多大規模的兵力發起進攻,他們想達成的目的大概是什麼,有無必要派出增援。
但這次幾乎沒有任何新的情報,只是不斷有烽火臺被點燃。從始至終就是最開始的一份報告:東川守將去建昌接受投降,然後遇到明軍的襲擊,正在設法突圍撤回,他們還遇到了一支保寧來的清軍——就是鄧名寫的那份假消息。
由於情況太異乎尋常,雲南北部的清軍將領看不明白怎麼回事,就把這個情況報給了昆明。吳三桂看過之後也感到離奇,這種情況使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在遼東,後金兵襲擊遼西走廊時與此有點相似:當年後金的追兵、也就是他們的前鋒騎兵跑得比明軍的潰兵還要快,所以在一段時間內,後方只知道前方的烽火臺一個接着一個地點燃,但對前線發生的事情卻一無所知,和今天一樣看不到新的軍情報告,連謠言都沒有。但是以後金騎兵之飛快的速度,也不能這樣長時間的阻斷消息。
可是吳三桂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念頭,他很清楚建昌的馮雙禮並沒有一支強大的騎兵。遼西走廊上的據點和道路肯定比現在的東川要多很多,能夠使前線的軍情很快地傳播到後方,當地分散着一些村莊,也給後金先鋒的迅速推進提供了便利,使得他們不必太擔心補給問題;而東川境內已經沒有百姓,田地完全荒蕪,清軍這段時間裡雖然修了一些倉庫,但運去的糧草、物資還很少,也就是剛夠維持食用,對方的大隊會因爲無法就地取得補給而迅速將攻勢停頓下來。若是說建昌的明軍完全依靠從建昌補給,那他們一口氣從東川殺過來的話,需要多少民夫往返搬運物資?就算只支撐一千人殺來雲南,也得出動數以萬計的民夫吧?而一千人真到了雲南又能幹什麼?
吳三桂產生了好奇心,又過了幾天還沒有看到新的情報,吳三桂的興趣就變得更濃厚了——從軍幾十年,從北方打到雲南,大部分軍事局面他都能透過重重迷霧一眼看穿,因此東川撲朔迷離的情況就顯得像是一碟誘人的小菜。
三天前,東川只有烽火沒有戰報的報告書送到吳三桂面前時,他正在召集衆將開會,商討如何繼續壓縮李定國的活動空間,討伐、誘降雲南的明軍部隊。很被吳三桂看重的趙良棟正好也在帳內。軍事會議結束後,吳三桂讓趙良棟留下,把這碟別有風味的小菜拿出來與他分享。
“官兵損失不小啊。”趙良棟現在是羅鎮總兵,對東川的情況一無所知,不過看完吳三桂的報告後,他也明白短時間內雲南的清軍無法進攻建昌。
吳三桂點點頭。供應東川的人力、物力是他好不容易節省出來的,現在吳三桂已經打算暫時放棄繼續經營東川的念頭,等到把李定國趕得更遠一些、把雲南的明軍消滅得更多一些,那時再把目光轉向北方,吳三桂作爲二十萬大軍的統帥,東川投入的一千部隊並不是他關注的焦點。不過他給趙良棟看這些報告,也沒有詢問對方對東川善後問題的意見,吳三桂腹內已經有了定計,不用別人給他出主意,他要詢問的是趙良棟對這種離奇情況的看法。
正如吳三桂所料,一開始趙良棟不明白吳三桂爲什麼會給他看這些東西。現在趙良棟肩負着昆明西南方向的重任,他是剿殺、追擊李定國的清軍的前敵總指揮,東川的事情和趙良棟毫無關係,而且無論成敗,相比追擊永曆朝廷、李定國的軍事行動,東川只是芝麻蒜皮一樣的小事而已。
但漸漸的,趙良棟臉上露出思考之色,把吳三桂給他的幾份報告又翻看了一遍,捻了捻下巴上的鬍鬚,露出一個帶着些許困惑之色的苦笑:“有意思,確實有意思。”
“將軍怎麼看?”吳三桂看到趙良棟臉上的表情,猜到他的想法。對東川戰況的發展,吳三桂之前也經歷過由等閒視之到好奇、再到興趣濃厚的過程,在雲南的衆將中,吳三桂最欣賞的就是這個趙良棟,於是兩個人就開始做起這道智力題來。
趙良棟一連給出了好幾個想法,吳三桂聽了哈哈大笑,每個想法他最開始都曾有過,不過很快都被他拋棄了。趙良棟如果慢慢思考,最後大概也會放棄,不過現在吳三桂可沒給他時間,立刻把他沒仔細推敲的設想駁了個體無完膚。
隨着一個又一個的想法被駁倒,趙良棟感到這道智力遊戲比他預計的有難度,他不再急於回答而是認真地思考着,期間他瞥了吳三桂一眼,心裡想道:“難道他已經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不過趙良棟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測,因爲他看到吳三桂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有一絲期待。
趙良棟重新開口時,語氣變得不那麼肯定:“大帥請看,會不會有一隊建昌騎兵,人數並不多,大概只有五十個人,建昌爲這支騎兵提供了一百五十匹馬,保證他們能夠攜帶足夠多的輜重,同時還能快速進攻……”
聽到這裡,吳三桂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但也有一點失望,欣賞的是因爲趙良棟已經追上了自己的思路,他這個想法已經和吳三桂最新的推測相同;失望的則是趙良棟仍沒有超過自己,這個推測剛剛被吳三桂自己推翻。
“這隊建昌兵能非常迅速地推進,沿途不斷攻擊只有十幾個守兵的哨所,而且這隊建昌兵都是軍中的精銳,能夠快速地攻破每一處哨所,如此就可以解釋爲什麼建昌兵可以無視補給輜重迅速地向南推進,也一直沒有新的報告傳回來。”趙良棟描繪着他猜測的戰場局面。他覺得五十個人是個比較合適的數字,因爲人數太少就經不起消耗,明軍也就無法推進到這麼遠的距離。可是如果人再多的話,高速機動所需的馬匹和糧食似乎都成問題。再說馮雙禮他能抽出一百個精銳騎手和幾百匹戰馬嗎?趙良棟絕不信馮雙禮能有這個實力,五十人都是往高裡說了。
趙良棟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他並沒有從吳三桂臉上看到贊同的意思,而且他也隱約感到自己的推測似乎有一個很大的漏洞,是什麼呢?
不等吳三桂提醒,趙良棟就察覺到自己的漏洞在哪裡,那就是建昌發動此戰的目的是什麼?
“建昌的馮雙禮,”吳三桂緩緩地開口了,一下就切中要害:“他是想打回雲南來麼?”
當然不可能。先不說馮雙禮的實力,就算他頭腦不清決定反攻雲南,也不會走東川府這條路。趙良棟很清楚目前發生在東川的戰事只能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干擾清兵的建設,搶在清軍利用這條通道前先截斷它,是一場預防性的進攻。
既然如此,那建昌兵攻擊慾望最強烈的目標,應該是東川府最北端、也就是最臨近他們的清軍據點,越往南的據點他們的攻擊慾望就會變得越低,因爲進攻這些據點消耗的成本會急劇增高;而反過來說,吳三桂修復最北端的據點成本比較高,但修復靠近雲南邊境的南方據點所需成本則比較低。在正常情況下,馮雙禮的攻擊會在攻破最靠近建昌的一兩個據點後迅速停止。
爲什麼馮雙禮會對靠近雲南的據點也這麼感興趣,而且投入如此巨大的資源?
任何一支能夠執行這種無後方、長途奔襲的分隊都稱得上是軍中驕子,吳三桂和趙良棟很懷疑馮雙禮是不是真能擁有一支這樣精銳的小分隊。不過就算馮雙禮確實擁有這樣一支五十人規模的精銳部隊,他爲什麼要進行這場行動?這樣一支精兵能夠在戰場上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別說是馮雙禮,就算趙良棟擁有這樣一隊精兵,也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輕易捨不得動用。
若是馮雙禮真有這樣一支精銳,假如他現在有反攻雲南的打算,而且還非走東川這條路不可,這樣的投入說不定還有那麼一點點可能。但現在馮雙禮並沒有太多的力量,無法解釋他爲什麼把這種保命的底子部隊投入一場收益很小、風險很大的突擊作戰。圍攻哨所不可能沒有傷亡吧,在沒有後方的情況下,傷了三、四個人總會有一個斃命吧,用自己的精銳部隊去換敵方哨所守衛的命?或者說用自己銳士的命去換沒有什麼威脅和價值的哨所?
“如果將軍處在馮雙禮的位置上,會怎麼辦?”現在吳三桂已經把建昌送金印要求投降的行動看成了誘敵的招數,是爲了儘可能地分散東川的守軍實力以便發起偷襲。
對於這個問題趙良棟根本不用考慮,各種對策都是現成的。馮雙禮爲了分散東川的清軍兵力,連永曆天子賜給他的郡王金印都能拿來做誘餌——這種駭人聽聞的行爲只能說明馮雙禮的實力已經微不足道了。趙良棟估計,馮雙禮別說提供一百五十匹馬給五十名壯士,就是有沒有五十名敢戰能戰的騎兵都很可疑。
若是趙良棟處在這樣的地位上,他會先設鴻門宴襲殺東川的守將,然後出兵突襲最靠近四川行都司的據點。攻下一兩個據點後,就派一些士兵押解着剛剛投降的清兵往南攻打,自己則帶領主力返回建昌。攻下頭幾個據點後,已經能大大推遲清軍的進攻,至於後面的當然要讓降兵去打,若是能打下來最好,打不下來那死的也是敵方投降的士兵。若是打下來就繼續進攻,直到完全耗盡進攻能力爲止,就算有人因爲過於深入而餓死、病死在荒郊野外,馮雙禮也不至於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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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逼着掉頭攻打友軍,新投降的士兵肯定士氣低落,行動緩慢,而且會大量地逃亡,明軍推進的速度會非常慢而且很快停下來。那樣就應該有非常詳細的報告傳回昆明來:損失了多少個據點,損失了多少兵力,明軍出動了多少人,經過多少天的戰鬥後自行退回建昌去,等等。
馮雙禮最不可取的作戰方式就是抽出軍中最精銳的士兵,爲他們裝備上所有的馬匹和最好的盔甲,由忠心耿耿的家丁和親衛帶領着向遠方發起決死突擊:你們不用想着回來了,能打多遠就打多遠,能燒多少哨所就燒多少哨所好了。
雖然這種設想可以很好地解釋目前的戰況,但它違背了所有將領需要考慮的原則,也違反了將領保存實力的本能,所以不可能是事實。
“有意思吧。”吳三桂微笑着問道,他也看到了其中的矛盾。
“末將愚鈍。”趙良棟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很不情願地認輸了:“還請大帥賜教。”
“我也不知道。”吳三桂倒是很乾脆,直言不諱地承認:“本來我還指望將軍爲我解惑呢。”
和吳三桂一樣,越是想不通的軍事形勢對趙良棟的吸引力越大,他當即表示:“末將晚上回去再想想,若有所得再來和大帥探討。”
“好,”吳三桂笑道:“若是將軍能比我先想明白,我便輸給將軍一場東道。”
“一言爲定。”趙良棟和吳三桂定下了賭約,兩個人可以各自提出假設,然後等真相大白再驗證對錯。爲了公平起見,吳三桂也會把最新的消息及時通報給趙良棟。
爲此吳三桂還專門吩咐了一聲,讓一個親兵去昆明北面和東川府接壤的地方等着,若是有第一手的東川資料立刻送回來。這道智力題比最初想像的要難,他們兩個人都需要更多的情報來完善自己的猜想。
對吳三桂和趙良棟的關心,鄧名自然是毫不知曉,確認已經進入雲南境內以後,他們就打算掉頭回去。這裡的清軍崗哨越來越密集,已經連續兩天沒有找到破壞的機會,看起來再向南敵人的密度只會越來越高,再繼續走下去顯然沒有了意義。
“我們先去吃吳三桂一頓。”鄧名對衛士們說道。他已經把東川守將的令箭和大印都扔了,只剩下一塊保寧千總的腰牌,打算利用這個去雲南的清軍驛站騙一頓好吃好喝,然後就掉頭返回東川。
部下們對這個建議也都雙手贊成,一旦開始往東川返回,那大家能吃到的就只有自己埋在地裡的糧食了,在雲南的驛站則能吃到蔬菜。鄧名打算還要裝成川陝總督的使者,憑這個身份也許能得到肉類供應。
“我們順便再給吳三桂報個消息。”鄧名打算臨走前做最後一次破壞。
他已經想好怎樣解釋自己的身份,就說保寧也接到了狄三喜要求投降的書信,自己是從保寧去建昌受降的使者,沒想到遇上明軍突然發難,北上無路,只好沿着大道逃到東川,現在打算取道貴州返回重慶。保寧使者在離開驛館之前留下一個半真半假的報告,內容是含糊的建昌事件的見聞。報告中說狄三喜確實取代了馮雙禮主政,又說狄三喜是主戰派主持了伏擊,一開始鄧名覺得吳三桂可能會相信,要等些日子他才能和李國英覈實情況,發現根本沒有這個使者,又會對這份報告起疑,就讓吳三桂頭疼去吧。
一切都很順利,找到了一個清軍的驛站。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鍛鍊後,鄧名和他的衛士們精神上的承受能力非比尋常,儘管驛站內外都是清兵,但是周開荒他們還是睡得鼾聲震天響——這是他們多日以來第一次有機會睡在屋檐下,而且還有牀鋪和被褥。離開了這裡,又要很長一段時間露宿野外。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點後,鄧名享用着驛站提供的茶水,雖然不是什麼好茶,但也是好多天不曾有過的奢侈品。
吃飽喝足後,鄧名一行準備告辭離開,動身之前還裝模作樣地詢問了一番去貴州沿途的驛站分佈,他不知道雲南清軍能不能及時發現被騙,煙霧總是儘可能地多釋放一些。
正在這時,突然從門外衝進來一羣衣甲鮮明的清兵,爲首者一進門就大聲問道:“這裡是不是有一位保寧千總?”
問話人正是吳三桂派來打探消息的親兵,他剛剛從地方官口中得知,有一些東川事件的目擊者在驛站過夜,立刻就帶人趕來,想把這些人帶去昆明。
不等鄧名說話,驛站的站長已經指着鄧名告訴那個吳三桂的親衛:“就是這位千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