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看着阿翠彌希婭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如果他的身體還和以前一樣的話,應該還能繼續看到暴躁的阿翠彌希婭是如何像個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追打那些落荒而逃的異族,但是以他現在的眼力,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阿翠彌希婭孤身一人追擊那些異族,無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但是諾曼並沒有爲此擔心,因爲他隱隱已經猜到了阿翠彌希婭爲什麼會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放羊奴隸變成現在這樣力量速度都非常驚人的狀態——那多半是和被他扔掉的那把真理之牙有關的。
真理之牙本就是魔族的東西,阿翠彌希婭能夠輕易地把真理之牙拔出來,再開發出一些真理之牙的秘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對於現在的諾曼來說,這些東西還不如眼前的那些屍體讓他更在意。
這一場夜戰之後,他們雖然打退了那些異族,可是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烈。
此刻周圍的地上到處都是屍體,有人類戰士的,有來不及逃掉的可憐奴隸的,也有那些異族的,鮮血流得到處都是,染紅了這片土地。還有一些在剛纔戰鬥中重傷的人,此刻正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在傷重之下叫聲卻都是綿軟無力,此起彼伏,用哀鴻遍野來形容稍顯不足,但也相差不遠了。
可能是殺過的人太過、厭倦了,也可能是在自我的壓制下超我的反彈太過猛烈,反正諾曼並不喜歡看到現在的這種場面。
就像他剛纔在戰鬥中所說的那樣,他更喜歡看到的大家一起“坐下來,喝杯茶,吃個麪包”,但是這一切終究還是發生了。
諾曼潛意識中認爲是自己的力量是阿里卡慘案的源頭,所以讓聖殿騎士團想辦法封印了自己的肉身力量,可是現在看來,力量本身並不是罪魁禍首。
如果他還具有以前那樣的力量的話,他是可以阻止這一切發生、並把局面導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的,但是想到這裡後,諾曼又覺得其實自己的這個想法沒有太大意義:在如今這個龍族重返大陸的混亂世界,這樣的一幕每一天都在大陸上的無數個角落裡發生。他就算力量未失,阻止得了這一場,其他的呢?
終究還是沒有任何意義……
諾曼沉思的當口,異族早就已經全部撤離了,阿翠彌希婭還沒有回來,之前一直躲在大後方瑟瑟發抖的鄧普斯男爵見到前方戰局已定,也終於從後邊走了過來,一眼就鎖定了站在佈防線後面威風凜凜的唐恩。
唐恩現在這個一夫當關的姿勢無疑非常醒目,再從周圍人的目光中,一看就知道是今晚退敵的大功臣。
死裡逃生的鄧普斯眉開眼笑,快步朝着唐恩走了過去,想要好好地讚揚一下唐恩騎士的威武不凡,可是還沒有等他走到唐恩身邊呢,這座屹立在營地最前方的大山突然崩塌了。
“唐恩大人!”
周圍的人們見狀面色大變,紛紛大叫起來,並圍了過來。而也是近了身之後,他們才發現,唐恩的胸口插了一支箭。
這支箭插在唐恩的左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力道非常大,直接貫穿了唐恩的身體,再加上唐恩的身體厚度,露在體外的部分並不是太多,現在的光線又很是昏暗,所以他們竟是到了現在才發現。
衆人之中,鄧普斯的面色最是難看。
他擠進人羣中,湊到唐恩身邊蹲下身來,急迫地問道:“唐恩騎士,你還好嗎?”話語都沒落完,又朝着後方大喊了一聲:“修法師!修法師!這裡有人需要你的幫助!”
他口中的修法師,應該就是那位剛纔給隊伍提供了巨大幫助的神秘法師了。
那位名爲修的法師一直在兩位戰士的拱衛保護下,那些異族走了之後那兩位戰士也沒有離開左右。現在聽到鄧普斯的呼喊,修也快步走了過來,經過諾曼身邊的時候,讓諾曼的視線不自覺地在他的右手上停頓了一下。
修的右手抓着一個光滑的圓環,正隨着他的走動擺臂小幅度地揮舞着。
這圓環諾曼太熟悉了,一眼就能認出來,因爲這是他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東西。
這是魔力池五環之一,從大小來看,是臂環。諾曼丟棄在大草原上的東西,竟是不知爲何被這位法師得到了。
魔力池五環是諾曼按照自己的身形打造的,雖然這是五環中最小的臂環,卻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戴的,尤其這位修法師的身材完全就是常規法師那般瘦弱,這臂環他要是戴上去絕對會直接滑落下來,根本戴不穩,所以爲什麼他會拿在手上了,而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他看起來法師等級不高,魔力卻極爲深厚了。
“我……我不行了……”
唐恩喘着氣對身旁的人說道,聲音很細微,氣息也孱弱。
這位之前還威風凜凜的騎士,現在面色非常難看,慘白無比,沒有一絲血色,眼神也是灰暗。
圍着的人羣看到那位法師大人過來了,都自覺地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修來到唐恩身邊,只是看了一眼唐恩的傷勢,直接就對鄧普斯說了一句:“我幫不上忙。”
鄧普斯急道:“你再看看呀!你一定能夠幫上忙的!”
看他着急的樣子,不知情的人見到了還以爲這要死的是他的父親呢,不過實情也差不了多少。
唐恩可是隊伍中這些戰士們的領袖,本身更是神勇無敵,今晚能退那些大敵唐恩居功至偉,但是現在錫厄姆還沒到呢。如果唐恩在這裡就倒下了,他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在鄧普斯看來,唐恩和他的命運已經連成了一線,這下說什麼都是要救活唐恩的,唐恩要是死了,他大概離死也就不遠了。
修比起鄧普斯來要冷靜多了,只是再一次重申了自己剛纔的那句話:“我幫不上忙。”之後又嘆了一口氣,再就閉嘴不言了。
他並不是不想救唐恩,他也知道他們這一程很需要唐恩,可他就是一個黑袍法師而已,能有多大本事?他要是連這種人都救得活,他也不用爲這位男爵服務了,早就成爲什麼伯爵公爵的座上客了。
不過他以後說不準還真能成爲哪位公爵大人的座上客呢……
想到這,修抓着圓環的那隻右手握得更緊了,眼前這位強大助力的即將去世所帶來的陰霾都似乎淡了不少。
見最後的依仗、強大神秘的修法師都對唐恩的傷勢束手無策,鄧普斯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眼神慌亂無比,完全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唐恩卻是沒有管鄧普斯和修的話,只是用最後的力氣喊出一個名字來。
“巴頓……巴頓……”
聲音雖輕,落在鄧普斯耳中卻像是驚雷一般,讓他立刻炸了毛。
“巴頓!巴頓呢?趕緊給我過來!”
鄧普斯的記性倒沒有強到能夠把他這些剛捕獲的奴隸的名字全部記下來,只不過唐恩主動要教諾曼戰鬥,無疑是讓這個奴隸脫穎而出了,名字也被鄧普斯記在了心裡。
諾曼聽到喊聲,走了過去,周圍的人們也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以便他能順利地走到唐恩的身邊。
近到身前後,諾曼更清楚地見到了唐恩此刻的狀況。
他身上的傷其實並不多,和周圍的那些缺胳膊斷腿的比起來實在要完整太多,但是他胸口的那一箭無疑非常致命。
以諾曼多次“自殺”的豐富經驗,那一箭應該是擦着唐恩的心臟而過的,很有可能已經對唐恩的心臟造成了損傷,唐恩又沒有他那種龍血加《葬日心經》的彪悍身軀,死是必然的。只不過唐恩藉着這生死之機,竟然能夠一舉突破力量的界限,從而扭轉戰局,倒是讓諾曼沒有想到。
當然,這種燃燒生命的舉動也只是唐恩的死亡推進得更加徹底而已。
見到諾曼來了,唐恩右手蠕動,艱難地指了指自己的腰間。
諾曼聞弦知意,伸手過去,摸到了一個錢袋。
他把錢袋解了下來,拿到唐恩眼前,周圍人看了,悲傷之餘全都一頭霧水。
唐恩大人這要死了,還讓人拿出他的錢袋來幹什麼?難道說他太過愛財,就連死,都要看一眼自己的財產才能走得安心?
這些人雖然沒有諾曼的眼力,但是那位法師大人都說沒有辦法了,那在他們看來唐恩自然就是死定了。
“買……贖身……啊……啊……”
唐恩看到那個錢袋,艱難地從喉嚨裡再擠出兩個單詞來。
諾曼隱隱已經猜到了,並不驚訝,倒是周圍的那些人很是吃驚。
在這種臨死的關頭,唐恩最記掛的事竟然是給這奴隸贖身?有些人都開始懷疑起來唐恩和諾曼的關係了,該不會這個奴隸巴頓是唐恩大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要不然唐恩怎麼會先是要教他戰鬥現在臨死了還記掛着要給他贖身?
諾曼卻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
他現在蹲在唐恩身邊,靠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唐恩的喉部動作。
雖然他的眼力早已恢復成了普通人的水準,但是細緻的觀察習慣和視力是沒有關係的。在他習慣性的細緻觀察下,他發現唐恩的喉部運動有些多,絕不只是兩個單詞這麼簡單。
唐恩後面應該還有話要說,但是他現在太虛弱了,虛弱到後面的幾個單詞都只能在喉嚨中滾動,最終卻是衝不出來。
他甚至能夠猜到唐恩想說什麼。
阿翠彌希婭。
這個魔族後裔的名字實在有點繞口,正常說都費勁,更別說現在虛弱之極的唐恩了,“阿”了半天什麼都沒能阿出來,別人聽了還以爲是在無意識地呻吟呢,倒是和他當初在翡冷翠面對方相如硬掰出“龍傲天”這個名字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唐恩死都要死了,腦子看來卻沒有糊塗到家。
他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不出那個複雜的名字來,乾脆不說了,改說道:“領……領導者……是……”
周圍的人聽了,精神都是一凜。
唐恩這是在指名誰來繼他的位了!
唐恩雖然要死了,但是他的力量還健在:隊伍中的另外那兩位青銅騎士,雅各和魯斯恩可都是唐恩一手帶出來的,都曾經做過唐恩的騎士扈從,都算是唐恩的學生,對於唐恩非常尊敬,對於唐恩的命令,那更是從來不會說一個不字。
更重要的是,這兩位青銅騎士雖然在剛纔的戰鬥中也新添幾許傷口,但是都無大礙。
如果唐恩要指名誰繼他的位的話,這兩位騎士絕對是沒有二話,避免了爭奪領袖之位所將帶來的不必要紛爭。
所以,到底會是誰呢?是沉穩老練的雅各,還是年輕勇猛的魯斯恩?
鄧普斯都緊張了起來,一雙眼睛在站在一旁的雅各和魯斯恩兩人身上來回巡視着。
唐恩認爲誰會更有能力帶領他們安全抵達錫厄姆呢?
衆人紛紛猜測起來接下來的那個名字,但是那個名字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巴頓……”
竟然是巴頓,是那個奴隸!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齊聚諾曼身上,每一雙眼睛中都是不可思議之色,鄧普斯最是震驚:唐恩怎麼會決定讓這個奴隸來當他們隊伍的領導者呢?!
哦、不,唐恩剛剛纔拿出錢來給這個奴隸贖身,以唐恩的財富,這個巴頓馬上就能擺脫奴隸之身了,可他終究還是沒有資格擔當隊伍的領袖啊!
他只是跟着唐恩學了幾天劍而已,別說雅各和魯斯恩了,就是隊伍中的那些年輕戰士,也足以吊打這個巴頓了,唐恩怎麼會讓他來擔當隊伍的領袖呢!難道說他真是唐恩的私生子?
鄧普斯亂七八糟地想了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諾曼才知道唐恩指定的領導者不是他。
唐恩的喉部細節還在運作,他後面明顯還有話想講,就像剛纔一樣,諾曼同樣能夠猜到他想說什麼——“巴頓的僕人”。
嗯,這就是隊伍中的人們私底下給阿翠彌希婭起的一個嘲諷的名字,起源於阿翠彌希婭每天像是一個僕人一樣服侍着和她同樣都身爲奴隸的諾曼。
唐恩臨死了腦袋轉得還算快,知道以他現在的狀態大概是說不出“阿翠彌希婭”這個複雜的名字來了,乾脆用外號來代替,他甚至生怕自己說不完,還刻意拋棄了“僕人從屬於諾曼”這樣複雜正規的主謂結構用語,用上了更爲簡潔偏向俚語的“巴頓的僕人”這樣的倒裝結構,可是唐恩想不到的是,他拼命想要搶時間也是徒勞。
他接下來的話還沒說出來,他眼中本就灰暗已極的光芒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一下熄滅,他也腦袋一歪,終於死了。
唐恩口中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就這麼永遠地憋在了喉嚨裡,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