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揚手將那枚髮釵拋給他。他連忙接住,彷彿那是世界上最易碎的寶石。
“抱歉,磕掉了一個角。”我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好好交流了麼?”
西蒙?崔舍將那東西鄭重地收進懷中,然後輕輕地出了口氣:“你想知道什麼?實際上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這個東西。至於你的那些野心……或者說計劃,我完全沒有興趣。相信我,我不是你的障礙,甚至,我們的目標還有共同之處。”他找到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了下來,將長劍靠在腳邊,似乎對我完全解除了防備,又或者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隨時反擊我的任何具有威脅性的舉動。
既然他做出了這種姿態,我便也把雙手從袍袖中露了出來,然後捻捻我的拇指與食指。在法師之間,這種動作通常表明手上沒有任何的施法材料,雙方處於和平狀態。然而我不清楚他能否理解這個舉動的含義。
隨後我走近他,一直近到兩人之間僅有十幾米的距離。我的部屬們聽不到我們的談話了,而他則可以使用他那種奇特的“鬥氣”。然而我並不畏懼……擁有了半神之軀的我已經不是剛剛從古魯丁森林之中走出的那個撒爾坦了。
西蒙微微低下頭,然後向我說道:“我瞭解過你的前世,從迪妮莎那裡。你想要成神。實際上,我也有同樣的目的。”
我微微一驚,隨後解開了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困惑。有的時候我會想。在西大陸法師們所周知的那些神祗,也會被東大陸的人們所知曉麼?如果東大陸有自己的神明,那麼他們也是居住在星界麼?他們與西大陸諸神有沒有交集呢?
於是我問道:“你們的那些神祗……”我指了指頭上,“和他們不同?”
“我沒有親眼見過我們的神。”西蒙說道。“也沒有親眼見過你們的神。但具我所知,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神系。”
“在我們的歷史上,倒是有人見過神祗。那麼你怎麼知道兩者之間的不同之處?或者說,你怎麼知道你們的神明不是虛妄的存在?”
西蒙微笑起來:“你是指雷斯林?馬哲裡?我知道那個人,如果他所見到的分身也算真神的話,那麼……我也見過我們的神明。不過在東大陸,那被叫做‘轉世’。按照你們的理解,就是神明的靈魂佔據了一個凡人的軀體長大。然後在人間完成一些事情,再歸回天上王國。”
我點了點頭:“嗯。殊途同歸,都是對強大力量的限制。如此說來,你們那裡也有晶壁。那麼……你的想法已經有了初步進展?”
我試探着詢問他。光之天使所說的那位“真神”此刻就在不遠處的馬車裡。我料想這位西蒙所知的不會比我更多。
他看了看我,微笑道:“雖然我們現在還算得上心平和氣,然而這種事情,即便是‘朋友’之間也不可以隨便分享的吧?”但在下一刻,他就收斂了神色。
因爲我從袖中取出了那柄“海克託斯的詛咒魔刃”。他顯然在第一時間就覺察到了這件不祥之物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絕望氣息。臉上露出鄭重之色來:“這……似乎不是應該出現在凡間的東西。”
“沒錯兒。西大陸衆神之父,混沌之主,你聽說過麼?”我注視着他。
“如果信任我的話,你可以把這個故事告訴我。我再給你相應的訊息。”西蒙仔細觀察那柄匕首,想要用手觸摸。但我隨即收回了袖中。
“混沌之主,是西大陸傳說中的衆神之父。也是位面的創造者——”我以低沉的語調述說,將我所知曉的故事告訴了他。那些衆神之間的背叛與陰謀,光與熱的位面之間的戰爭,最後說到神父的隕落、塔克西絲分身的墮落,以及這柄匕首的來歷。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故事。現在我又擁有了這柄匕首,於是那些故事,也便可以稱得上是真實的歷史了。”我最後說道。
“類似的傳說,也存在於東大陸。”西蒙沉吟了一會,說,“同樣是一個類似混沌之主的存在,但我們稱呼他爲‘盤古’。據說盤古剛剛甦醒的時候,世界還是一片混沌,於是他撐開了天地,身軀化爲日月星辰,血肉化爲山嶽海洋。而他的精氣與靈魂,則分化爲天國衆神。與你們的傳說不同的是,盤古以身軀化爲諸神而後隕落,但你們的混沌之主卻是被謀害。”
“然而的確驚人的相似。”我皺起了眉頭,仔細回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即便是人類的歷史也無法忠實還原真相,也許將我們兩個人的說法融合在一起,才最接近正確答案。”
“那麼,在東大陸的傳說中,是哪位神祗創造了人類?”
“我們稱她爲女媧。”
“同樣是神創論……但西大陸的傳說中,是諸神造人。那麼,你們那裡也有類似深淵地獄的存在?”
“我們稱之爲十八層地獄,由十位冥王統治。”
“這倒也符合西大陸對於深淵地獄的認知……深淵的確分爲多層,並且在不斷擴大。深淵地獄之中也有九位領主……”
我們快速地談起各自大陸當中關於諸神的傳聞,雖然並不相同,但總有共同之處。在一一印證之下,最終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東大陸的神系,竟與西大陸極其類似。無論是起源、結構,還是各自的職責……那簡直就是神話傳說的異界翻版!
最終,我將話題引向了羅格奧——
“那麼,除了那位盤古之外,在他之上。你們那裡是否有神上之神?”
聽到這個問題,西蒙看着我,過了很久才說道:“看起來,你也知道了那個秘密對不對?僅僅擁有強大的力量。永遠無法前往天神的王國。”
我長舒了一口氣,不知道該喜該憂。喜的是,西蒙爲我證實了那個說法——他同樣得到了啓示。憂的是……羅格奧會不會選擇他,而非我?
“我們的確有神上之神,或者,不應該這樣具體地稱呼它。在東大陸,它應當被形容爲……‘一氣化三清’。這‘三清’,代表的是過去、現在、未來之神。”西蒙說道。“而這個‘氣’,你也可以理解爲‘道’……不……也許你理解不了。它應當是……”
“命運?”我說道。
西蒙的眼睛一亮:“雖然並不準確,然而……的確可以以通用語中的這個詞語來闡述它。只有證‘道’,才能夠成爲神靈。”
“你找到它了麼?”我輕聲問道。
“還沒有。但……在這個世界之上游歷。經歷人們所應當經歷的一切,縱情自我,感受我想要感受的一切,原本就是一個‘證道’的過程。”
“你要那個擁有黑暗之後殘魂的小女妖誘惑我,懷上我的孩子……也算是證道的一種?”我正色道。
“那是一次嘗試。但還不清楚是否成功。”經過長達一個小時的對話,西蒙的態度變得友善了許多,此刻他甚至露出了略帶歉意的笑容,與從前的那個西蒙判若兩人。“我想要知道那樣一個孩子有沒有可能在出生的時候便獲得那種奇特的……‘命運’。如果他成功了,那麼我便有了足以借鑑的經驗。你知道。在東大陸,神明們便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到人間。殘魂。也可以算是神明的一部分。”
若是其他人,我定然不會因爲一個“略顯歉意”的笑容便放過他。然而此時面對的這個人……且不說他足以與我媲美的強大力量,單是他爲了亡妻的一枚髮釵便走遍整個西大陸這件事,就給了我對他產生類似同病相憐的好感的理由。雖然不清楚那樣一件東西怎麼會流落在這片土地上……我想那定然又是一段精彩絕倫的故事。
“雖然並不如我所願,但我的底限是,這孩子要留在我這裡。這一點,沒有談判的餘地。”我說道,“我不清楚你們東大陸的風俗如何,然而在這片土地上,我不能容許我,一個法師的血統流落在外。”
西蒙微笑着,像一個西大陸人那樣攤了攤手:“我答應你,因爲那枚髮釵。實際上我都沒有想到……你竟然將它還算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我原本認爲我們之間會有一場戰鬥。同樣出於我們東大陸的風俗,我可以給予你一個幫助……如果在日後你遇到了難以解決的麻煩,那麼我應當助你一臂之力。”
事到如今,我終於去掉了一塊心病。
雖然現在的我並不畏懼西蒙,然而有這樣一個敵人總還是一件麻煩事兒。出於對我的感激,他的態度出奇地溫和……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馴服了一條巨龍。那位死去的暗精靈武士告訴我,據他的老師說,“劍道”的力量已經在東大陸變得衰弱,新式的科技取代了古老的傳統。現在看到這位西蒙,我不知道那片大陸的人們所做出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
就如我對待矮人們的態度一樣——不但不像大多數法師們一樣對其心生忌憚,反而以默許甚至鼓勵的態度在縱容着他們。
“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法師。也是一個可以成爲朋友的人。但願我們還會見面。如果你想要令我兌現那個承諾的話,捏碎這個可以找到我。”西蒙站起身來,隨手扔掉那柄長劍,然後丟給我一個東西。
我接住了它——那是如同那枚髮釵一樣的材質,四四方方,有半個手掌大小,透明得彷彿凝固的湖水。
當我再次擡起頭的時候,只見到林間一片晃動的樹葉,他已不見蹤影了。
神秘的傢伙。
既然已經找到了他一直追尋的遺物,之後他會做什麼呢?
收攏殘兵,我們繼續前行。應該慶幸的是,我所損失都是那些從戴達羅斯陵墓來的雕像戰士。這些戰士們早已失去了生靈所應有的情感,只是純粹的戰爭機器。如果死傷的是那些矮人的話,我當真不知道應該給他們一個怎樣的交代。
然而即便如此,也有流言蜚語在矮人僱傭軍之間流傳。我新的身軀使我的感知更加敏銳。我聽到了它們。
“傳說果然沒錯兒,我們跟隨的這位大人,呵呵……在他眼裡生命就僅僅是用於消耗的東西吧。”
“原本就是死靈法師,你以爲他會有多珍惜自己的部屬?”
“要知道……他是薩爾坦?迪格斯。”
衆多言語在這一聲之後歸於沉默,似乎是那個名字勾起了他們心中的某種恐懼,而後被進一步加深。
這樣下去可不行。雖然我並非職業軍官,然而對於軍隊的“向心力”這種事情,還是有些瞭解的。我必須找一個機會。打消這些令人不安的念頭。
暗精靈們的伏兵已被西蒙屠戮殆盡,留下遍地的屍首,其中還混雜着死去的雕像戰士。經過這裡的時候,我下令士兵們停了下來。然後收攏屍首。二百多具屍體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何況還有許多人身首異處理,切口異常平滑。
到日頭將西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林間空地上挖好了兩百多座墳墓。爲了這些墳墓,我使用一個法術摧毀了一片樹林。我站在原地看那些僱傭軍和雕像戰士忙碌。臉上露出肅穆而哀傷的神色來。在他們全部下葬時候,我找到一塊石頭,在空地之前擺出了一個五芒星。
矮人戰士們面無表情地看着我,而後我灑下紛揚的粉末。在石頭五芒星上施展了法術——“不滅明焰”。
魔法的火焰立即升騰起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在場每一個人的面龐。此刻太陽已經完全隱沒在羣山之後。天地之間似乎只餘這一點光明。
接着我用腳尖從地上挑起一柄暗精靈的長劍,揚起左手露出了自己的前臂。
“諸位都是勇敢而忠誠的戰士。在戰鬥中你們英勇無懼、衝鋒陷陣,在死後,你們仍享有榮光。”
說到此處,我橫起長劍,令人口在我的手腕上緩緩劃過。皮肉綻開,鮮血橫流,很快染紅我的手臂。
矮人們有些動容,然而仍有大多數人冷眼旁觀。
“你們來自戴達羅斯皇帝的陵墓,你們是精密冷酷的戰爭機器。也許諸君已無法領會生靈的情感,然而我心中仍有無上感激。”
話音落下,我在第一道刀口之下再次橫刀,割出第二道傷口。傷口之間翻卷的皮肉翹了起來,像是隨時都會掉落。
“你們爲我阻擋強大之敵,爲我犧牲奉獻,以生命踐行誓言,哪怕鮮血噴灑、刀劍殘破,仍一往無前……”
然後我割下第三刀。這一次,刀刃切斷了一根靜脈,鮮血涌動如同溪流。索爾似乎想要上前阻止我,但我厲聲喝道:“退下!”
真實之眼發出炫目的綠光,我的死靈騎士只得停住腳步。
“然而我卻不能以敵人的頭顱祭奠諸君,致使我愧對英靈。我因自己的私心而置鮮血與仇恨不顧,卻爲此種惡行冠上‘大義’的美名。就在此處,就當此時,唯有我的血肉,能對諸君致以深沉歉意。”
我割下第四刀。此刻我的前臂已變成了暗淡的紅色,原本凝結的血塊又被新血沖掉,層層疊疊就像樹木的枯瘤。
大多數的矮人們終於動容了,甚至有一位僱傭軍頭領同樣想要走上前來。但我同樣喝退了他。
接下來,我沉默地、像是一個雕刻匠一樣在我的左臂上刻下層層刀傷。細小的皮肉掉落在地面,灑下一片肉糜。鮮血似乎已經乾涸,再次切出的傷口翻出青白色。
我站在原地,在火光與衆人的沉默中,花了一個小時的功夫,在手臂的兩邊割下二百多刀。實際上一隻前臂並不能容下如此多的傷痕,因此在一百刀過後,我是在裸露的血肉上作業,直到露出了血淋淋的骨骼。
矮人戰士們在一百多刀之後終於無法保持沉默,高聲呼喊:“夠了,法師大人,您已經表達了足夠歉意……您可是一位法師,您不能失去這隻手臂——”
我隨即在身體周圍佈下結界,令他們無法將我強行拉走。
我知道,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暫時獲得了這些矮人們的諒解,甚至得到了他們的忠誠。於是扔下手中的那柄長劍,像一個真正因爲流血過多而虛弱不堪的人那樣,頹然倒地。
索爾在我失去意識、結界生效的同時上前扶住了我,而瑟琳娜早已準備好了藥物與繃帶,爲我的前臂包紮。
我感知到了矮人們激烈的心跳、飛濺的口水、高聲的呼喊,同樣感受到了這些粗魯地傢伙晃動着我的身體,似乎怕我就此死去——
是的,這一切都清楚地展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因爲實際上,我幾乎毫髮無傷。
魔法的力量在一開始就斷絕了痛感,而半神的軀體幾乎可以令我無視這種程度的傷害。即便我隔斷了左臂,我相信它仍會在第二天生長出來。
然而矮人們對此一無所知。
幹得漂亮,撒爾坦。
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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