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堆火在壁爐裡噼啪作響,屋內應該說溫暖舒適。
但白恩未感舒適。他站在窗邊,一直盯着下方庭院,緊張、焦慮、恐懼,跟戰鬥前一樣。比爾巴利的國王迪尼仕-阿維斯正在路上,就在外面,或許已經到了湖邊,或許正穿越樹林,或許正涉過亂石。沒準已經來到橋邊,準備過橋。
老法師看起來毫不緊張。他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腳擱上桌子,挨着一個長長的木菸斗,翻看一本小白皮書,臉上隱隱微笑,似乎沒人比他更沉着,這卻讓白恩感覺更糟。
“好看嗎?”白恩問。
“什麼?”
“你的書。”
“哦,是的,這是最好的書。我的導師所寫的這本《高等施法技巧的原理》乃我組織的基石。”安東尼達斯用另一隻手朝佔滿整整兩面牆的書架揮了揮,書架上整齊擺放着數以百計跟他手中一模一樣的書。“這些都是一套書。”
“一套書?”白恩快速掃過書架上一排排厚厚的白色書脊,“那真是相當長的一部作品。你讀完了?”
安東尼達斯輕笑:“噢,那當然,我讀過好幾遍,它可是我組織每個成員的必讀書,每個人都要最終抄寫出自己的副本。”他轉過書,好讓白恩看見。書頁上密密麻麻排滿各種符號,雖然工整,卻晦澀難懂。“這是我很久以前寫上去的,你也應該讀一讀。”
“我真的不是個愛讀書的人。”
“是嗎?”安東尼達斯問,“令人遺憾。”他翻過一頁,繼續讀下去。
然後他再次擡起頭問道。“你真的不想看看嗎?或許我可以送你一本簡單一些的小冊子。”
“不,沒必要。”白恩明白自己的施法體系和這位老法師的體系完全不同,讀這些書或許可以開闊眼界,增長知識。但對於白恩現在來說,真的沒有必要。如果他想看,可以等到他回到法塔林之後,讓協會派人來購買,或者用其他書籍交換。
莫里斯和格雷羅根已經前去跟着老管家拿安東尼達斯送給白恩他們旅行的補給品,但老法師似乎並不太着急兌現他之前的承諾,把武器展示給白恩。這裡他是主人,因此白恩也不好說什麼。但老法師一點也不擔心比爾巴利國王隨時可能回來這點讓白恩有些擔憂。
他慢慢地踱步在書架前,掃視着書架上整齊排列的書籍。有一些他看過,不過大部分他都沒看過,而且有一些明顯很稀有的書籍就這麼簡單地被擺在那裡。
“那本如何?”一個書架頂上單獨放着一本寬大的黑皮書,看上去磨損不堪。白恩指着它問道。“也是你的導師寫的?還是你寫的?”
安東尼達斯朝那本書皺眉。“不,是他弟弟寫的。”他從椅子起身,伸手取下書。“是另一個知識領域,”他拽出桌子抽屜,將黑皮書塞進去,又猛地關上,“不談爲好。”他咕噥着坐回椅子,再次翻開《高等施法技巧的原理》。
白恩深吸一口氣,沒在繼續問下去,隨意地將左手放在劍柄上,感覺到冰冷的金屬壓進手掌,但這並未令他稍有安心。他鬆開手,轉身繼續看下面的院子,看到莫里斯和矮人已經揹着揹包等在下面,老管家陪伴着他們,三人正在談着什麼。
“看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是的,很好。”安東尼達斯心不在焉地咕噥,“我們也走吧。”
白恩覷眼瞅看院子裡的三個身影,點點頭說道。“好的。”
安東尼達斯走在最前面,順着環繞着塔的階梯往下走,白恩跟在後面。很快兩人便來到一層,老法師繼續往地下走去,白恩在樓梯那裡停了一會兒,看了看外面陽光,然後也跟在老法師身後步入黑暗。
圖書館地下室很乾燥。不僅乾燥,還黑漆漆的,極度混亂。他們沿臺階上上下下,繞過拐角,穿過一道道門,不時左彎右拐。這地方就像個大雜院。白恩心想千萬不能跟丟了老法師的火把,否則很可能永遠被困在地下。
“下面很乾燥,乾燥好啊,”安東尼達斯自言自語,聲音在過道里迴盪,與“塔塔”的腳步聲交雜。“對書來說,沒有什麼比潮溼更糟糕的了。”老法師走的非常穩,但也很快,他突然在一道厚重的門前站定,“武器也是。”他輕輕一推,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白恩靠在石灰粉刷的牆上,雙臂交疊胸前,深呼吸。沒什麼效果,胸裡揪得更緊了。
“看哪!這門雖然已經好幾年沒有打開過了,但鉸鏈動起來仍然像上了黃油一樣光滑!這纔是會爲你服務的好手藝!爲何人們不再關心手藝了呢?”不等白恩答話,安東尼達斯已跨過門檻,白恩只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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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法師手中火把照亮了一間低矮長廳,大廳的牆壁是粗糙的石頭砌成的,大廳的盡頭被陰影籠罩着。廳內擺放着一排排貨架和書架,地上散放了若干盒子和架子——所有這些裡面都裝滿武器盔甲。安東尼達斯舉着火把慢慢踱過石地,在武器和鑄件之間來回穿梭時,刀刃、矛尖、拋光木頭和金屬在搖曳火光映照下投出幢幢陰影。
“相當多的收藏品,”白恩咕噥着,跟着老法師後面穿過這些混亂的雜物。
“大部分都是一堆老舊的破爛,但有些東西值得找一找。”安東尼達斯從一套鍍金的古舊盔甲上取下頭盔,皺着眉頭看了看。“你對這個有何看法?”
“我不怎麼穿盔甲。”白恩拒絕道。
“沒錯,我也覺得你不是喜歡穿盔甲的那種人。我敢說,穿盔甲騎馬是挺好看,可走路絕對是折磨,沒準會感到屁股痛。”他把頭盔扔回去,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套盔甲,“你一旦穿上它,怎麼小便呢?”
白恩皺皺眉。“呃……”他說道,但安東尼達斯已經往房間裡走了,火光隨之前移。
“白恩法師,你一定用了不少武器吧。你慣用什麼?”
“我真沒啥偏好,大部分時間是在用哪個祭刀,也用過鞭子和長劍。”白恩邊說邊從一支架上探出的鏽跡斑斑的長戟下鑽過,“不過一個人永遠不曉得下次戰鬥將面對哪種武器。”
“當然,那是當然。”安東尼達斯拿起一支帶有兇險鉤刺的長矛,朝四周揮動了幾下。白恩小心翼翼地後退。“夠致命的,還能防止敵人近身,靠這些東西讓對方不能靠近你。可惜使長兵器的人需要很多使長兵器的同伴支援。”安東尼達斯把它塞回架上,繼續向前。
“這看起來很可怕。”法師握住一把雙刃巨斧的粗糙手柄。“見鬼!”他邊說邊把它舉起來,脖子上的血管和青筋都鼓起來了。“夠沉的!”他“砰”一聲放下斧子,整個架子都在晃。“你可以用它輕易殺人!你可以把他切成兩半!如果他站着不動的話。”
“這個比較好。”白恩指出,那是一把樸素耐用的長劍,插在皺巴巴的棕色皮革劍鞘裡。
“噢,是的,這個的確好多了。這把劍是卡涅狄斯的作品,他親手所鑄,他自己就是一位偉大的工匠。”安東尼達斯將火把遞給白恩,從架上拿起長劍。
“白恩法師,你可曾想過,劍和其他武器不一樣嗎?斧頭和釘錘之類的東西已經足夠致命了,但掛在腰帶上,充其量是沉默的野獸。”他目光在劍柄上游移——那是一種普通的冷金屬,上面有一些凹槽,能很好地握握刀柄,在火光映照下閃閃發光。“劍不一樣……劍是有聲音的。”
“呃?”白恩開始認爲這個老法師或許因爲年紀太大,思維有一些問題。
“裝在劍鞘裡它的確不怎麼言語,但你只需把手按上去,它就會立刻在敵人耳邊低語。”他緊握劍柄,“輕聲警告。呢喃威脅。你聽到沒?”
爲了配合老法師所說的話,白恩慢慢地點了點頭。。“現在,”安東尼達斯喃喃道,“我將它抽出一半。”劍芒一閃,一尺長的劍身輕聲抽出,上面有一個閃耀的銀色字母。劍身呆滯暗淡,鋒芒處卻閃着冷光。“它說得更大聲了,不是嗎?它在嘶聲發出可怕威脅,它做出了致命的承諾,要置對方於死地。你聽到沒?”
白恩堅定了老法師已經神志有問題的想法,不過他還是再次點頭,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在劍刃上。“現在,把它和完全拔出的劍相比。”一聲清嘯,安東尼達斯長劍出鞘,舉在面前,劍尖離白恩的臉只有幾寸。“它開始呼喊,是不?它尖叫了起來,這是一種蔑視!低吼着挑戰!你聽到沒?”
“嗯。”白恩身體後仰,一隻手緊緊地握在祭刀刀柄上,另一隻手則握在火槍上。眼睛略微斜視閃閃發光的劍尖。如果老法師再有接下來的動作,白恩就會第一時間擊殺對方。
安東尼達斯放下劍,輕柔地入鞘,才令白恩鬆口氣。“沒錯,劍是有聲音的。斧頭與釘錘雖然致命,但劍才談得上精妙,才配精妙的人使用。白恩法師,我認爲你的內在比你的外表看來更精妙。”安東尼達斯將劍遞給他,白恩不禁皺眉。他一生中受過各種評價,但從未被人說精妙。“就當是一份禮物,以表我對你良好禮節的感謝。”
白恩思忖片刻。穿越海洋和羣山南下前,他從未有過特定武器,況且他並不熱衷再弄一件武器。
“事實上,”白恩鬆開握着祭刀的手,指了指自己身後揹着的劍。“我又一柄劍了,雖然它有點重。”
“我知道,”安東尼達斯笑了起來。“而且我還知道,你無法控制那柄劍,也無法真正使用它。你只是拿着它。”
白恩皺起眉,‘風魄’在他手中確實沒有任何效果,最多也只是比單純的鋼劍更堅固,但是也更沉重,這也是他不願意使用它的原因。
“你知道怎麼回事?”白恩問道。
“是的,”安東尼達斯把手中的那柄劍立了起來。“你那柄劍是布爾坦尼亞的建立者所擁有的寶劍。由精靈大師鍛造而成。具有風的力量。而這柄劍同樣是由精靈大師多鍛造。具有一部分……”
說完他手中的長劍瞬間劍身閃爍出一股輕微的電流,環繞在劍刃上。
“它叫‘雷鳴’,但它快要死了。”安東尼達斯說道。“而你的那柄劍也是一樣。”
“怎麼會?”白恩疑惑地問道。“劍也會死?”
“當然,萬物都會死。”安東尼達斯笑了笑。
“我猜你一定不是打算送我一柄‘死劍’。”白恩淡淡地說道。
“哈哈,沒錯。我會把這柄劍的劍靈和你的劍合起來,如果運氣好的話。它們就能活下來。”安東尼達斯回答道。
白恩對老法師的說法仍然抱有懷疑,但得到卻不想要總比想要但得不到強。好得多。人必須現實一點。
“多謝。”白恩說道,“我們怎麼做?”
“把你的那柄劍交給我。”安東尼達斯說道。
白恩從背後摘下劍鞘,抽出長劍,把‘風魄’遞給老法師。
安東尼達斯舉着兩柄劍,開始唸誦咒語,咒語很長,有些讓人昏昏欲睡。白恩能聽出老法師在用一部分精靈語唸誦咒語。這很奇怪,據白恩所知,精靈魔法跟人類所使用的魔法並不相同。
咒語隨着時間變得越來越像某種祈禱用的禱告詞,節奏也像,如同歌聲。不過老法師唱起來確實有些詭異。又過了一會兒,白恩都開始覺得無聊時,咒語似乎快要結束,兩柄劍同時發出了光芒。一柄劍的劍刃上開始出現看似霧氣一般流動的風,一柄劍刃則閃爍着微弱的電光。
老法師身上也開始出現兩種效果,然後越來越強,直到安東尼達斯似乎快要念誦完咒語時,他把手中的兩柄劍併到一起。接着一道刺眼的光芒讓白恩下意識地閉眼。等他恢復了視覺時,法術已經完成了。安東尼達斯手中最初的那柄劍從頭開始碎裂,最終只留下劍柄。
而那柄劍上那枚閃耀的銀色字母則移到了‘風魄’身上。
“你終於再次完整了。”安東尼達斯對手中的長劍輕語道。
白恩有些緊張地再次握緊火槍,但安東尼達斯卻沒有留戀,把‘風魄’遞給白恩。白恩從安東尼達斯手中接過長劍,遞迴火把。
“謝謝,”白恩說道。
安東尼達斯有些疲憊地點點頭,然後說道。“你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