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宋睡醒了,不緊不慢地梳洗了,才讓春春打開門退下。她手裡拿着一張前些日大夫給的人體骨骼詳解圖,鋪在桌面繼續研究了起來,眼簾也不擡一下地道:“聽說你昨天出去了,人回來了就好,天兒這麼冷,你跪在外面做什麼。”
夏夏已經被凍得渾身僵硬哆嗦,葉宋話一落,她紅紅的眼眶裡便溢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趴在地上便對葉宋磕頭:“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葉宋平淡地問:“你哪裡錯了。”
夏夏跪着匍匐爬進葉宋的屋裡,在她腳邊哭得瑟瑟發抖,悔恨道:“奴婢不該受人指使陷害娘娘,奴婢不該受人脅迫傷害沛青……奴婢知錯,奴婢真的錯了……是她們,她們用奴婢嬸嬸和妹妹的命來威脅奴婢,奴婢被逼無奈走投無路啊……”
如果她早一點,早在當初葉宋從城郊別莊那裡回來時,早在葉宋發現她的不對勁時,就主動承認錯誤說出這一切,就不會再有後來沛青斷了雙腿,也不會再有今天她在葉宋腳下哭得這樣慘烈的畫面。
她以爲葉宋不會原諒她。時至今日,葉宋就真真是不會原諒她了。
葉宋道:“啊,我知道。只不過等了這麼久,今天才等到你親口說出來。”她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側身親自把夏夏扶了起來,夏夏受驚似的眼淚眨巴一下便滾落在臉頰上。“你不說出來,你怎麼知道我會不會理解你呢。沛青沒有錯,你也沒有錯。”
夏夏泣不成聲道:“奴婢錯了……求娘娘開恩……奴婢昨天上街不是去給娘娘置物,而是回家看妹妹和嬸嬸,結果……結果她們不見了……奴婢到處找了都找不到,求娘娘……”
葉宋不急不忙地牽了她的手,撫上桌面的人體骨骼詳解圖,道:“你看,前些日我問大夫要了這個,人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畫得很清晰準確。”她把夏夏的手帶到人體的後腰部位,“這裡是尾骨,平時要小心了,這裡一旦斷了,整個人下半身就癱瘓了。”
夏夏整個人怔愣了,臉色越來越白。
葉宋問她:“記清楚部位了嗎?”
夏夏顫抖着點頭。
葉宋摸了摸她的頭,冰涼的手指幫她拭乾了眼淚,挑挑眉道:“沛青還好的時候一切都好說,現在沛青腿斷了,你知道我不會善罷甘休的。夏夏,你可以選擇。”
夏夏吸了吸鼻子,生生把眼淚逼退了回去,道:“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
葉宋擡步走出門口,今日難得有一絲陽光,她出門曬太陽去了,站在門口停頓了一下,飄飄渺渺地說:“你的妹妹,很可愛。”
屋中夏夏抖得更加的厲害。
下午的時候,王府裡出了一件大事。
葉宋懶洋洋地躺在長椅上,在院子裡曬太陽。春春火急火燎地跑來,急道:“王妃娘娘不好了!夏夏不知道怎麼回事,去找了靈月的麻煩。現在兩人還扭打在一處!”
葉宋睜開了眼睛,呵了口氣,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隨手撣了撣衣襬,道:“走吧,去看看。”
後花園裡,今日天氣格外晴朗,靈月本來是扶南樞出來透透氣散散步,怎料半途就跟夏夏狹路相逢。夏夏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根沉實的鐵棒,對着靈月便一棒一棒狂敲了下來。南樞挺着個大肚子,見靈月被打只好在一邊哭得傷心欲絕。
葉宋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
丫鬟和家丁們都不敢上前圍觀,平日又受足了靈月的氣,更莫說上前規勸了。這種時候就要躲得遠遠的,莫要自己被殃及就好。
南樞傷心極了,肚子也有些隱隱泛痛,上氣不接下氣吼道:“還不快去叫王爺!”
她擡眼便看見葉宋也朝這邊走來,什麼也顧不上了,柔柔弱弱哭得梨花帶雨地上前就給葉宋跪下,泣道:“求姐姐,求姐姐高擡貴手饒過靈月吧!”
葉宋一副受驚的模樣,趕緊把南樞扶起來,道:“妹妹這是幹什麼,懷着身子還動不動就下跪,萬一以後生出來的孩子也隨娘一樣賤性,豈不玷污了王爺的面?”
“姐姐……”南樞不依,“求姐姐高擡貴手……”
葉宋很無辜:“我也不知道夏夏怎麼會突然這樣。”
“她是姐姐的婢女……姐姐怎會……”
葉宋道:“她不經我允許,私自出府,一夜未歸,我已經把她趕出碧華苑了。”思忖了一下,又道,“可能有些接受不了,才精神失常吧。”
那頭靈月真真是毫無招架之力,偏生嘴巴還很毒,罵的一些髒話不堪入耳。夏夏氣瘋了了一樣,一邊打她一邊吼道:“你這個賤人!害我妹妹,害我嬸嬸!我這輩子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蘇宸趕到時,夏夏還在吼:“還我妹妹!還我嬸嬸!賤人!我要你陪葬!”
是個傻子都聽得出來,一定是靈月把夏夏的妹妹和嬸嬸怎麼樣了,這屬於私人恩怨。只不過蘇宸也晚了一步,他才一到,還來不及阻止,靈月便已經被打趴在地上,夏夏眼眸裡溢滿了淚水和狠辣,掄起那鐵棍,對準了靈月的後腰處,帶着咬牙切齒的恨意,狠狠地擊了上去。
一瞬間,清晰的骨裂聲響,靈月的慘叫響徹整個王府。
彷彿回到那一晚,葉宋剛剛踏進王府大門時聽到沛青的慘叫一樣。她定定地看着,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夏夏直起身來,髮髻也散了,頭髮絲散亂地披在肩頭,恨恨地瞪着南樞,露出殘忍的笑意,道:“你以爲你拿我妹妹和嬸嬸的性命來威脅我我就要事事聽你們擺佈嗎?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表面上柔柔弱弱,內心卻比誰都要歹毒!你就等着,我化作惡鬼來怨煞你吧!”
南樞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如柳悽弱地靠進蘇宸懷裡,頓時淚如雨下:“妾身不知到底犯了什麼錯,靈月和妾身都要遭受如此詆譭。如若真是她說的那樣,妾身願意以死證清白。”
葉宋看完了好戲,勾脣淡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心慌,她可能是真的瘋了吧。”
南樞向蘇宸乞求道:“王爺,靈月真的不是她說的那樣,求王爺查清事情原委,還妾身和靈月一個公道。”
蘇宸小心着南樞的身子,命令人來把靈月帶下去請大夫,又命人來把夏夏制住關進柴房嚴加審問。
夏夏是真的瘋了,被關起來以後一直在破口大罵,嗓子都啞了也停不下來。後來她一頭撞牆上欲尋死,外面的侍衛見狀連忙進來搶救,怎想被夏夏擺了一道,夏夏突然掙扎而起,跑出了柴房。
晚上寧王府也不得消停,侍衛一隊一隊地在王府裡繞行而過,就是爲了尋找夏夏的下落。連碧華苑裡也沒客氣地進來搜尋了一遭,皆沒有結果。
葉宋披了厚厚的狐裘,臉籠罩在兜帽裡看起來冰冷又精緻,她也帶着丫鬟四處尋找去了。丫鬟們都分開去尋找,葉宋雙手攏在棉袖裡,步履從容地行走在夜色中。她沒有去尋找夏夏,而是穿過茂密的漆黑的林子,走過花園,最終去到王府裡最大的那面湖邊吹冷風。
她眯着眼睛,湖面一派平靜,湖邊每隔一段距離都點着一盞朦朧的燈籠,可能是防止有人夜裡看不清路一頭栽進這湖裡。
不去找夏夏,是因爲她知道夏夏會來找她。
身後的林子窸窸窣窣,夏夏畏畏縮縮地從裡面鑽了出來,身上穿得單薄,眼裡飽含眼淚,小臉已經哭花,看起來可憐極了。
她踱過來,在葉宋腳邊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響頭,啞着聲音道:“是奴婢對不起娘娘,奴婢有愧娘娘這大半年來對奴婢的照拂之恩,是奴婢沒有良心,奴婢害了娘娘。這裡奴婢給娘娘賠不是了。”
良久,葉宋才淡淡道:“你若早點對我說這些,多好。”
夏夏又哭又笑:“是奴婢被害怕矇蔽了雙眼,靈月她找了人監視我妹妹和嬸嬸,只要我不聽話他們就要欺負我妹妹和嬸嬸。我妹妹和嬸嬸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我別無他法。今日之果,都是奴婢一手造成的。娘娘知道嗎,那鐵棍往靈月身上打去的時候,奴婢也覺得心裡痛快極了,奴婢還要多謝娘娘成全。妹妹和嬸嬸……”夏夏抹了抹眼淚,“與其讓她們生活在南氏和靈月的監視欺凌下,還不如生活在娘娘的羽翼後。”她悽悽楚楚地望着葉宋,“奴婢還有最後一個心願,娘娘會答應的吧?”
葉宋垂眸看着她,眼裡有不遠處依稀的燈火光華在寂靜流淌,最終她道:“有我在一天,你妹妹和嬸嬸便有一天的衣食無憂。”
夏夏又不住地給葉宋磕頭:“奴婢叩謝娘娘……”
說完,她抹乾了臉上的淚跡,站起來便毫不猶豫地縱身往湖裡跳!
葉宋猛地瞠了瞠雙目,本能地隨手扒住一根柳樹,另一手抓了她的手,好險不險,及時地抓住了她。可緊緊交握的手還是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滑。
“你可以不用死,我後悔了。”葉宋咬咬牙,氣息不穩。
夏夏釋然地朝她一笑,道:“娘娘也說,這是奴婢的選擇。娘娘放手吧,奴婢從來沒有覺得如此輕鬆過。”
最終不等葉宋使力把她拉上來,夏夏便自己用另一隻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葉宋的手,然後叮咚一聲落入湖中。沒有任何的掙扎,連漾開的漣漪一圈一圈也很快地淡了去……
葉宋站在岸邊,怔忪地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她緩緩彎曲着手指,收緊握成了拳頭,閉上了眼睛,眼角微微有些泛紅。
良久她才慢慢鬆了拳頭,睜開雙眼,神色依舊如常。只不過回去的時候步伐有些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