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咳咳......”
燈影搖曳,映着吟《采薇》男子蒼白的面容。
屋中的傢俱十分簡單,桌、椅、牀,牀褥平整,用的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布料。牆上掛着幾幅畫卷,大部分都有些發黃。
男子着了一身青衫,上身微微前傾,右手握着青竹畫筆,一筆一劃,十分溫柔細膩地描着一個女子的容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一邊極盡精力地雕琢着女子的面容,一邊輕輕地吟着《詩經》中的《采薇》一篇,十分投入。只不過他眼窩深陷,方纔的咳嗽聲也如"shen yin"般無力,顯然是病已入膏肓的表現。只是他口中念着《采薇》中的句子,聲音及神色都飽含深情,彷彿畫中、詩中的女子已在眼前。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悲傷,莫知我哀!”
畫筆一收,男子將它輕輕放在桌上,癡癡地望着畫卷中的人。
嫣紅羅衫,玉肌凝雪。
畫中身姿曼妙,容顏絕世的女子輕蹲着身子,正伸出白皙玉手採擷着路旁一株薔薇。
“玉薇......咳咳咳......”
男子望着畫中采薇的女子癡癡出神,情不自禁地呢喃女子的名字,胸中卻忽然有些辛辣的感覺,忍不住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
咳了好久,男子才極不容易地止住,他不顧喝些茶水壓一壓胸中至咳的寒氣,只是看着眼前那副畫。
他剛纔一陣劇烈的咳嗽,將一口鮮血咳在了畫卷上面。
畫中染血。
男子踉蹌着倒退幾步,艱難地坐在了牀上,忽然笑了,卻有兩行的淚水伴着笑容流了出來。
“我心悲傷,莫知我哀......玉薇,蜀山一別,我李道南苟活一十八載,恐怕今日已經到了去見你的時候了......當年是我辜負了你,見你身死卻不能相救,縱是千世萬世也不能彌補,我只有養活我們的孩子,盡力讓他快樂,才能讓心裡稍稍有一絲安慰。”
“老爹,怎麼咳嗽得這麼厲害?”
屋門打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走了進來。
少年的樣貌和李道南極像,只不過眉宇間的氣色十分陽剛純正,不像李道南十數年來心有憾事,心境悲涼,眉宇間也積累出幾分憂鬱之色。他衣着簡單,也是青色爲主,看上去頗爲幹練精神。
少年走進屋中,先看到父親李道南氣色極差,轉眼就又發現桌案上的畫中一片血污,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隨即卻故意地輕笑了一聲。
“爹,大夫說您的病是寒氣淤積傷了經脈,體內受了寒氣侵蝕的血液危害極大,他還說,要是能把受了寒氣的寒血咳出來,您的病離康復就不遠了。”少年說着,到了一杯熱茶遞給了李道南,“老爹,把茶趁熱喝了,再睡一覺,明天保準就康復得差不多了。”
李道南心知兒子說的都是瞎話,什麼“咳出寒血就能病好”的話都是這小子胡編來的,想必是怕自己看到咳血心中難受。他接過兒子遞過的熱茶,想笑着罵這小子兩句“鬼機靈”,卻又沒笑出來,一陣咳嗽,只好埋頭把熱茶一股腦喝了進去,才暫時止住了咳嗽。
“李寒。”
李道南輕喚了一聲。
正在給茶碗倒熱水的李寒微微一怔,剎那間兩世的記憶都涌上心頭。
“女鬼啊女鬼,也不知道當年你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讓哥帶着近二十年的記憶回到了這個還在大唐年間的世界,從一個嬰兒重新開始!唉唉,哥雖然雖然被你耍了,但在這個古代的世界,哥有了個父親,還有妹妹,總算是體會到了家的味道,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但也不用去過盜墓爲生的日子了,”李寒心中默默說着,“所以哥還是要謝謝你了!”
這個李寒,就是那個被女鬼用“圓盤”傳送到唐朝的盜墓賊。從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回到了唐朝,這在李寒上一世生活的中國,應該定義爲“穿越”吧?
李寒穿越了,所幸的是,在大唐,他的名字依然叫李寒。
“你怎麼了,爲何出神?”李道南見李寒遲遲不說話,奇怪地問道。
“啊,沒什麼沒什麼,哈哈……”李寒撓了撓頭,笑道,“老爹,十幾年來你都只是叫我‘小子’‘臭小子’,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大名,所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李道南輕輕搖頭,略帶着絲笑意,緩緩道:“臭小子,你可知你名字中的‘寒’字因何得來?”
李寒把蓄好熱水的茶碗遞給父親,然後想了想,沉聲答道:“小時候聽爹說過,娘是妖族,她生我之後,妖族的身份被人識破,爲當世所不容,數家修真門派追殺她,我娘看到世間之人,只問血脈,不分正邪善惡,只因她是妖,就一定要消滅她,所以很是寒心,於是纔給我起了‘李寒’這個名字。”
“唉!”李道南輕聲一嘆,忍不住又咳嗽了兩聲,才道:“千百年來,人間只是一味傳說妖怪兇惡,卻不知妖族亦如人族,有善亦有惡,玉薇她雖是妖族,卻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她當初和我一同拜在青城派門下,十五年共同修行,她品性是善是惡我最爲清楚不過,你娘她的心地善良勝過我所見過的任何人!”
“自大唐開國以來,幾代人皇都有平等對待‘人巫妖’三族的意願,李世民更說過‘世間自古重人族,輕妖巫,朕獨愛之如一’,玉薇在青城修行,縱然妖的身份被識破,想必也不會有如此多的人追殺她。你娘真正被追殺的原因,是因爲她乃天地間最後一縷混沌之氣所化,是混沌之妖。”李道南沉聲道。
“混沌之妖?”李寒吃了一驚,混沌這個詞他在上一世聽過不少,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從未見過面的母親竟然是混沌之妖,他這是第一次聽李道南說起。
“混沌之妖體內都蘊有混沌之氣,這種氣是天地開闢之前鴻蒙之氣,不在五行中,剋制萬物,自古都是修真各派爭奪之物,便是聖人都要動心。十八年前,你孃的身份被高人識破,惹來數家門派爭奪。青城、蜀山、唐門這些泱泱大派都打着所謂‘斬妖除魔’的旗號爭奪玉薇。她見青城派昔日師尊好友,轉眼間都和她成了生死大敵,心寒無比,纔給你起了‘李寒’這名字。”
李道南一口氣說了許多,說罷即忍不住劇烈咳嗽了一陣,等他止住咳嗽,只感覺頭暈目眩,想到自己體質淪落到如此,自知來日無多,心中不覺五味雜陳,各種念頭都涌了上來,最終化爲一聲長嘆。
“小子,把手伸過來。”李道南說道。
李寒依言,把衣袖捲了卷,將手伸了過去。
李道南輕輕釦住李寒的手腕,手指間漸漸繚繞出幾分冰寒之氣。
李寒見了,急忙道:“老爹,你不能用真氣。”
李道南搖頭,只說道:“無妨。”
他既然已知自己必死,就再沒什麼顧慮,妄動真氣縱然後患無窮,卻也不能讓他這個將死之人立即斃命。
片刻,李道南輕輕放開李寒手臂,嘆道:“寒冰之氣浮於經脈表面,仍是第一層......你從四歲起開始修習青城派的【北冥玄冰訣】,如今已是第十四年,卻依然徘徊者第一層,縱然是資質極差的人也不該如此!霜兒比你晚學次功法整整兩年,如今也到了第三層巔峰,隱隱有突破第四層的趨勢。”
李寒嘿嘿笑道:“老爹,我與修真無緣,這是十年前就早有定論的。再說李霜那丫頭天資聰慧,本來就是修真奇才,我這當哥哥的可是比不了啊!”
李霜是李寒的妹妹,李道南意外撿到的一個女嬰,後來收爲養女。
“你是混沌之體的傳承人,繼承了玉薇的混沌之氣,也算得上天賦異稟,在修行上進展緩慢恐怕是功法選擇的問題,”李道南道,“可惜我自幼在青城學藝,練氣功法只知道一部【北冥玄冰訣】,唉......”
“爹,我的體質雖然不適合修真練道,但是力量和柔韌度都要高於常人,只要勤練武藝,自保能力還是有的,不必擔心。”李寒道。
李道南微微搖頭,說道:“雖然你的身體內混沌之氣內斂,幾乎不可探查,但是你若是將來被修真之人識破玄機,只靠身強體壯,反應敏捷,卻是根本沒有能力抵抗的!最終也逃脫不了你孃的命運......玉薇把一生的心血都寄託在你的身上,寧可修行受損也要生下你來,如果你有什麼閃失,九泉之下,我亦無顏去見她。”
“爹呀,你老人家放心吧,我只要一輩子都不走出這李家莊,任那些修真的人機關算盡恐怕也找不到我的!”李寒笑着說。
李道南心中微酸,嘆道:“男兒生於世,當縱橫四海,焉能苟安一處?況且你自幼性格開朗,嘴上雖是不說,心裡卻很是嚮往外面的世界,以爲我不知道嗎?即便你能耐得寂寞,在這李家莊生活一輩子,卻也不是玉薇心中所願。”
李寒笑着撓了撓頭,什麼都沒說。
“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巴不得到外面闖蕩呢!”李道南也輕輕一笑,蒼白的面孔上浮現了一絲異常的紅潤,想到自己時間不多了,他笑容一僵,愣了半晌,突然站了起來。
“爹......”李寒上前一步,想要攙扶李道南。
李道南擺手說,“不必,我給你拿一件東西。”
說罷,晃晃悠悠地走到牆上一幅畫的跟前。
李寒望過去,見是那副《寒劍圖》,畫中一把長劍寒氣繚繞,化爲龍形,雖然只是父親的一幅畫,卻讓人感覺畫中的寶劍隱隱有破圖成真的勁頭。
李道南盯了《寒劍圖》半晌,突然雙手疾按指訣,口中低喃。
《寒劍圖》猛然光芒大盛,一聲龍吟傳來,緊接着寒氣繚繞的一把化龍長劍破畫而出!霎時間屋內寒氣逼人,彷彿冰窖一般!
寒劍冰螭!
“劍來!”李道南低喝一聲,冰螭劍識主,寒光內斂,圍着主人轉了三圈,化爲一把二尺長小劍落在李道南手裡。
“拿着,這是我當年祭練的飛劍‘冰螭’!”
李道南伸手,把冰螭劍遞給了李寒。
“冰螭劍!”
李寒拿劍在手,望着冰螭劍如水的劍身,感覺手上傳來的絲絲寒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得讚道:“真是把好劍!”
他望着手中二尺小劍,胸中澎湃難抑,心裡想道:“據說當年老爹就是拿着這把劍,和娘一起,對抗各派修真之士千百餘人!也同樣是憑藉着這把劍,老爹親手斬殺了唐門門主唐西風!我前世只以爲槍支彈藥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不曾知道古代的修真者也是無比強大,能讓這樣的小劍發揮出無窮的力量!”
李牧南道:“龍屬有五形:蟒,虯,螭,蛟,龍。螭雖不是真龍,但一身靈力已非人力能控制。這把冰螭劍乃是北冥玄冰所鑄,鍛造的時候又得了一滴冰螭之血,所以威力極強。十八年前一戰我筋脈盡毀,今生再無駕馭此劍的能力,以後冰螭劍就歸你所用吧!”
李寒一愣,隨後立刻說道:“老爹,你怎知不能恢復經脈?我聽說東勝神州有不死神藥,死人吃了都能起死回生的!我去採一株回來,保證能治好爹的身體。再說,我的《北冥玄冰訣》只練到第一層,也不能駕馭此劍啊!”
“不用治了,我知今日必死。”李道南沉聲道,“況且,就算你不能駕馭冰螭,至少也能睹物思人,算是我留給你的遺物了。”
“爹!”李寒嚷道,“不要亂說,你不會死!”
“臭小子!”李道南勉強一笑,接着說道,“你不用多說了,修真之人,生死自知,我也早就想去陰間和你娘團聚了!”
“爹......”
“今生我負你們母子太多,只怕你娘不肯與我相見......”李道南面帶微笑地說,“我死之後,隨便埋一處就好,快快處理,然後拿着冰螭劍道山東青州城東郊三十里外牛頭山,去見那裡的以爲叫做崩將軍的人,他是我當年結拜的大哥,或許他有辦法指點你修行。”
李寒心中一酸,他兩世爲人,自然十分珍惜來之不易的親情,還想再說什麼,李道南輕輕擺手,說道:“天色不早了,我很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李寒無奈,輕輕關上屋門,走了出來。
“哥!爹怎麼樣,好點沒?”李寒剛一出門,一個穿紫衣的少女就跑上來詢問,正是李道南給他撿來的妹妹李霜。
李霜今年十六歲,生得十分俊俏美麗,加上修煉【北冥寒冰訣】進入第三層,氣質頗爲迷人。
李寒寵溺地摸了摸妹妹的頭,不想讓她擔心,故意道:“老爹氣色比昨天好了許多,看來那個大夫的藥已經見效,你不要擔心了,老爹已經休息了,你也回去睡吧!”
“嗯,知道了!”李霜歡快答道。
李寒等妹妹走進房門後,慢慢地走回了房間,心中卻是悲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