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片森林落葉滿地的森林,就是滄桑的荒原,此處已經靠近琉璃州了,四周開始變得寂寥起來,雜草泛着頹廢的黃,長風翻滾,無花無石,無水無獸。
翻過一個小型的土坡,一覽無遺的荒原上竟可以看到一棵枝行優美的大樹,那是一顆有着百年歲月的海棠。它獨自立在荒原上,彷彿是被丟棄在歲月裡的美人,紮根深土,牢牢的守護着某個約定。它看上去有些孤單,又似乎享受着孤單,一切都已經成了習慣,在無人觀賞下開花,在無人問津下結果。
青空倚樹而坐,沉睡的葉葉青倒在他的懷裡,眉宇微鎖,輕緩的呼吸着。擡首看去,一顆顆水紅色的果實掛在海棠樹的葉間,比水裡的紅寶石還要溫暖——這是海棠的果實啊。就算孤單立於荒原之間,也拼命的想要證明些什麼。青空不由得將懷裡的人兒抱得更緊了些。
“青兒——”
這麼多年,一定很難過吧。
——我回來了。
一切都會有結果的。
就像這海棠一樣,已經錯過了花開之期,再不要錯過結果之季。
風聲舒緩,落日黃昏時,葉葉青在青空的懷裡甦醒。她已經昏睡了好幾日,青空一直守護着她。西邊一抹金海,襯得大地如傷心酣醉的女子,帶着憂鬱滄桑的風情,漸漸沉寂下去。
那一刻,時光倒退了一個輪迴。好像千百年的祈禱在一息之間傳到神的耳邊,於是神蹟顯現。
可是爲什麼,清晰的感覺有什麼橫在他們之間。
——太陽可以走到同樣的位置,卻已不是昨天。
回想起白昊將軍的話,難道他指的就是這一天嗎?
倚海棠樹下,面色蒼白憂鬱,薄脣乾澀,額前黑色的發在風裡隨意擺動。
青空離去短短几日居然想起了前世的種種,還忘記了鈴兒。她不知道這是爲什麼,卻不想用卑鄙的手法將他留下。
葉葉青還是將她知道的有關柳靈鈴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她不介意他現在轉身就走,她本就只是想路過他的生命,然後像風一樣轉身離去。
青空站在海棠樹下,任風拂過他的臉龐,撩動着白袍。他的表情深沉,雙目裡流淌着夕陽的金墨,注視着不遠處的琉璃州。
確實,他的記憶裡有太多的空白。不知道那把銀色的靈劍來自哪裡?不知道自己爲何與葉葉青相遇在北古國的懸崖下?也不知道和葉葉青一路走來的目的?好像一條鏈帶被生生截取了很多斷。
琉璃洲?
他和她的約定?那個被自己釘在古樹上的女子,北古國的太子妃,他和她之間有着這樣的約定嗎?
記憶裡的那些空白,在這之前都是由她來填補的嗎?
如果葉葉青說的都是真的,那娥皇賜的酒應該是祝福草沒錯了。
今生摯愛!
回想起葉葉青說出這四個字時的堅定表情,青空心裡一陣酸楚。
何必用這四個字形容柳靈鈴的存在,那又將自己的感情置於何地了?
青空
的思緒並不凌亂,往日的點點滴滴都在心頭,他只是努力的去想那些空白的地方,然而腦海裡竟是一點波痕都沒有,比冬日的飛雪還要乾淨些。
驀地,感覺有人看向這裡,青空和葉葉青一起轉頭——看見不遠處的高坡上,站着一個寂寥女子的身影。
青絲在烈風裡上下翻飛,長裙劇烈的擺動,眉目憂柔,眼眸暗沉得如禁錮的海,安靜的佇立着。那是一個被遺忘的戀人,比一曲荒原的簫樂還要令人心傷。
“鈴兒。”葉葉青低喃,上前一步,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傷痛難掩的人。
只是縱身一躍,柳靈鈴凌空來到眼前,看上去身心疲憊許多。
她注視着他,端詳着再熟悉不過的男人,他哀傷陌生的眼神沉澱下了她眸中千堆翻騰的雪。
是了,好陌生的眼神,他忘了!
相比與四年的時光,短短的幾天時間,在他的記憶裡,就已經抹滅了一個女子十多年的愛與恨。他親手成就了她,讓她沒心沒肺的笑、一悲萬里的哭,當她傾其所有的時候又將她徹底忘記。
青空注視着素衣女子,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緩緩的單膝跪下。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卻又無聲無息的痛。可惜,有關她的痛,他不會再理解了。
柳靈鈴面前站着的是昔日的朱雀大將軍,微愕的眼眸裡是她純粹的淺笑,傷感透徹。
“師傅,我是鈴兒,是你引以爲傲的女徒弟……”寥寥幾字已經耗費了柳靈鈴大部分意志力,纖細的聲帶變得沉如吞鉛,“徒兒是來和您道別的,儘管有些冒昧。因爲……以後我們就再也不能相見了。”
青空上前一步,卻又停下,眼神複雜糾葛。那一瞬,葉葉青能夠感覺到他心跳的節奏突然變得沉重,卻又不能如從前般向她伸出寬大的手。
柳靈鈴擡起頭,眼睛溼潤而通紅,雙脣微顫。突然,她溫柔的一笑,悽美又倔強,“雖然不能相見,但師傅給予的一切,鈴兒會銘記在心。鈴兒……瞭解,師傅對任何人向來不需要回報,也不屑回報這東西,所以鈴兒……鈴兒只能說……”
倔強的孩子將頭深深埋頭,強忍着用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着話,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清澈的淚水已經在泥土上留下溼痕。突然,柳靈鈴握緊拳頭,提聲道。
——“多謝師傅的養育之恩,我們忘川見!”
短短一句,擲地有聲。聽得出的裂肺碎心。
風退雲散,青空的心頭莫名的一陣疼痛,宛如從很遠的深處蔓延而來,又無法追尋而去。
“鈴兒,一定會有辦法……”葉葉青剛要上前說些什麼,卻被打斷。
“不用說。”柳靈鈴起身,拖着異常的穩重的身體,儘管已經做了心理準備,還是覺得撕心裂肺。她是那麼的絕望,又無法憎恨,那一腔沸騰的血液只能自己生生壓制下去。
“不用說……我瞭解的。”
不遠處,天嵐緋衣迎風,長帛玄浮,如流水一樣的身姿站在坡上,注視着和恩師告別的孩子,心裡說
不出的嘆息。既然世上以無人能容她,那無論如何也要親自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失神片刻,陡然一道強勁的靈力閃過頭頂,右手聚靈提帛,逆光看去,不由得一驚——居然是他!
——他追來了!
靈光落在柳靈鈴身側,身姿駿捷,輪廓分明,眼眸銀亮如月,帶着得意的笑容,無視旁人一把拉住妻子,“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那樣單純如惡作劇般的聲音。
看到這張熟悉的臉,柳靈鈴身形一晃,險些不穩。沒有任何責備,沒有任何憤怒,就像玩了一次時間較長的躲貓貓遊戲。依舊純淨的表情,柔和的目光,溫潤的王子氣息。
“子君!”柳靈鈴輕輕喚了一聲,無法掩飾的歉疚,令她的眼眸止不住的顫抖。
“恩,我在這裡。”穆子君把孑然一身、甚至是落魄之極的妻子抱進懷中,雖然他也憤怒過,想着說些責備的話。可看到妻子如此蒼白的肌膚,哀傷惶恐的瞳眸,頓時心也軟了。想來是受了不少琢磨吧!那個青空沒能保護好她,還留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一輩子最瘋狂的選擇被人枉費,該是怎樣的痛苦!
“都結束了,鈴兒,我們回家吧。你終究是我的太子妃,我要讓你成爲史上最幸福的太子妃。”穆子君的話溫柔中帶着堅定,那是一段煎熬之後的醒悟,不再輕浮,像個男人那樣,站在妻子的面前,山一般的安然。
柳靈鈴的手漸漸要抽離他的手心,卻被他握得更緊。自從離開了那個金色的囚籠,她就沒再考慮過有天會遇上這個男人,更沒想過要怎麼去面對他,因爲她是如此相信她的師傅。可是他還是追來了,站在她的面前,而師傅卻不在身邊。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愧疚,她開始害怕、慌亂,“不,我不跟你走。我是一個背叛者,不管結局如何,我應該接受屬於背叛者的懲罰。被世人唾棄也好,刺瞎雙目、削去臂膀也好……”
“你是我的妻子,如果你有罪的話,那我也難辭其咎。作爲你的丈夫,我有義務把撒潑的妻子領回去。”穆子君目光變得銳利。
“不,不要。不要帶我回去見父王,不要帶我回去見子民,我不敢,我不敢……”柳靈鈴拼命的掙扎,儘管沒有力氣,卻詮釋着她此刻不堪重負的心境。穆子君放開憔悴的太子妃,直視着她慌亂的眼神,笑容漸漸收斂,神色裡透着一絲哀憐,他捧起太子妃的臉,低喃道,“你是不相信我,還是有什麼無法捨棄的東西?”
柳靈鈴眼眸一顫,險些力竭,這樣的口吻,這樣的言語,會從穆子君的嘴裡吐出來?心裡莫名的悸動。是被他說中了,還是被他的肅穆的表情震撼了?
這個性格溫和得有些懦弱的太子,此刻竟帶上了王者的威嚴,尊貴的言語不容侵犯。柳靈鈴一時之間竟忘了回答。
笑容再次降臨在他的臉上,不再單純,卻是坦然,修長有力的手寵溺的蹭着白皙的臉龐,語氣溫柔,“不管是第一個原因還是第二個原因,作爲你的丈夫,我想我都有着必須要做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