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驚愕敵人的笑容,元鷙突覺身體傳來一陣暖意,低首看去竟發現緋衣女子的右手深深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是幻術。師父沒有教過我,我跟師兄偷學的。不敢在你面前賣弄,只是很小範圍的使用了下。”天嵐虛弱的說道,身體再也沒有辦法控制,向下落去,一同隕落的還有表情僵硬的元鷙,紅線消失,鸞帛片片墜落,這場血雨終於落向了大地。
元鷙極力穩住身子,右手按着胸口的血窟窿,但還是能感覺生命無法壓制的從指間流走。他仰首望天,看着片片碎帛,突然想到什麼,淺笑,“原來是這樣……”
毀掉鸞帛是故意的,諷刺也是故意的,甚至靠近自己死在瓊瑰槍下也是故意的。以自己爲誘餌,銀槍刺入的剎那,幻術隨着血滴侵逐了他的視線,爲她爭取了短短兩秒的時間。
兩秒……夠了,夠殺一個人了……
“這麼豁出性命的戰鬥,真像他……”元鷙身形踉蹌,腦海裡閃過的依舊是那個仰首望天的少年,最好的朋友。
突然,緋衣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後輕輕抱住了寂寞的戰士,“元鷙,對不起,你本該是下一任朱雀將軍的……”
他們中間只是隔着一層血,元鷙能感覺到她滾燙的懷抱。她的生命也已經到達終點,她自己選擇的終點。
“你就那麼喜歡他?”哀傷的聲音低如自語,顧名思義的問題得到的是無聲的回答,卻感覺天嵐的手臂在冥冥中將他擁得更緊。元鷙突然莞爾,重重的向後倒去。“太蠢了,你跟他都太蠢了。”
天嵐也躺在了荒草滿地的深處,鮮血染紅了那一片區域,她還可以看到剛剛睡去的同僚。
那是一個孤獨的戰士——不是不懂那些感受,不是沒有想要守護的人,只是想要守護的都已不在身邊了……
元鷙,如果可以,還真希望他把他們代替了,代替他們遇見白昊師父。然後……沒有鈴兒,沒有葉葉青。這樣……他會不會像之前說的那樣……
“不許你們欺負小嵐。”
繁華街道的最西頭,人流稀少,一棵千年的銀杏樹佔據了大部分視線。樹陰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已經被逼到無路可退,淡薄的身體緊貼的偌大的樹幹。略大一些的男孩張開並不算長的雙臂,死死的護着身後的女孩子。
“哼,作爲被寄養到我們家的孩子還那麼囂張。還以爲自己是貴族嗎?你們家以及沒落了,還不快乖乖將你表妹交出來。”男孩對面的是五個身着華衣長衫的貴族孩子,爲首的孩童並不高,帶着稚嫩的邪氣。嚇得緊貼銀杏的女孩面色蒼白,眼裡淚水翻滾。
“小嵐不要你們這樣的朋友,滾開。”張臂的男孩依舊護着身後的女孩,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小智,別跟他廢話,直接揍他一頓。”站在最後的一個男孩眯着眼睛,打量着陌生的面孔,勸着爲首的孩子。
被稱爲小智的男孩哼笑,揉了揉鼻子不屑道:“哼,沒落貴族的孩子就應該跟着沒落。怎樣,乖乖把可愛表妹交出來,我們就是好朋友嘍。”
“小嵐,我們走。”不過年長兩歲的青空拉着表妹的手隱忍的走開。
沒走幾步,就被那羣淘氣的男孩們逮住,拉着不放。
幾個推搡就打了起來。
天嵐雖從小沒有了父母,卻也是名門後裔。三歲寄放到姑母家,和表哥一起吃住着,錦衣玉食一樣也不差。大家見她自小沒了父母,又是女孩子,都比自家少爺還寵些。
平日裡就算做錯什麼事,遇到什麼麻煩,上上下下都護着,哪見過今天這種荒謬的陣勢,看到唯一的表哥被人圍在中間連身影都不見了,慌急得大哭。
忽而一陣大的奇怪的風掃過她的臉,還沒察覺什麼,就聽到男童們吃痛的哀號。
“以後再欺負人小心被怪風吹走哦。”
好好聽的聲音啊。
天嵐停止了哭泣,緩緩的張開了眼睛,空地上一個男童衣衫狼狽的躺在塵土裡。
“表哥。”天嵐驚呼一聲跑過去扶起地上的男孩,心裡滿是疼痛。嘴角帶血的男童身形未穩,右臂再次張開,依舊是爲了護着身後的女孩。這時,天嵐才意識到什麼,緩緩的擡頭看去。
天啊,那是個比姑父還要尊貴的男人啊!
高挑的個子,過腰的黑髮,藍邊白玄袍裡銀色的盔甲若隱若現,還有一把微藍的劍攜在他的腰間。寬大的手掌,溫和的笑容,看上去好像是來自天上的男人。
“哦,小青空,怎麼兩次見到你都這麼狼狽啊。”
兩次?
天嵐疑惑的看了看錶哥,那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好奇怪的男人,把那些壞小孩趕走,又說些聽不懂的話。他到底是誰?爲什麼會認識表哥了?
面對陌生的男人,天嵐並未覺得可害,她擦了擦眼角未乾的淚水,依舊拉着表哥的手臂不放。
“我叫白昊,跟我走吧。”尊貴的男人突然向眼前灰頭土臉的男童伸出了手,帶着慈愛的笑容,說道,“帶你走進世界的中心。”
世界的中心?
天嵐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大手已被表哥一揮手打開,狠狠道,“誰要跟你走。”
“恩?”自稱白昊的男子微微蹙眉,饒有興趣的問,“這是爲何了?”
年幼的少年握起了拳頭,大聲道,“我要保護表妹,無論去哪都不會分開,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
聲音越來越遠,意識已經模糊,那把銀槍穿過了她生命的底線,連心底的記憶也無法拼湊完整……就像一場斷斷續續的夢一樣。
夢的最後,他還是和她分開了,而她也從未曾試着挽留過,長大似乎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此時此刻,身體是這般的輕盈無力,不知道夢是不是要結束了……
最後的最後……依舊是那個完美的午後,年幼的男孩,握緊着拳頭,在尊貴的男人面前,大聲訴說——
我要保護表妹,無論去哪都不會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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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風起,海棠依舊獨立於天地,將最後一片斷帛系在樹上,面色慘白的女子無聲的留下眼淚。
她將師姑埋在海棠樹下,斷裂的紅帛全部系在了海棠樹上,遠遠看去就像開滿了紅色的花。
不知是不是自己總是走得太匆忙,柳靈鈴從來沒有停留下來好好注意下紅衣似
火的師姑。她一直默默的注視着師兄和鈴兒的背影,而他們也習慣了一回頭就能看到她溫和的笑容。可終於有一天回頭看去,發現她已不再原地。
原來……她孤單了那麼久。
“師姑說,在她少女的時候她喜歡穿着一身白紗的衣裳,像冰雪一樣在天上飛走舞劍。”柳靈鈴站在墓前喃喃低語,手中握着一把銀色的薄劍,穆子君靜默的守候在一旁,聽着妻子的述說。
“白昊師祖死後,師姑和師父一起浴血沙場。因爲那些血總會染紅她的白紗,後來她就換了和鸞帛一樣顏色的衣服。這樣就算滿身是血也不用在意。可是……後來她就再也沒用機會脫下血色的衣裙了。”
入秋的風吹動女子的長髮帶着幾分涼意,穆子君走上前去將虛弱的妻子揉進懷中,“退下身上的白紗很容易,退去心中的白紗才最痛苦。鈴兒,你不必這樣,在我身邊你可以做自己。”
柳靈鈴心頭一緊,握劍的手不由得顫動。她到底是幸運的人,無論多麼痛苦的窘境,都會有人在她身邊。
“在我小的時候,我問師父,在我未來是怎樣的。師父說未來是不可探究的。可我還是問以後的我是否漂亮,會遇到什麼人?是否能成爲東陽史上第一位女將軍?如果做不到我寧可不長大。可師父又說,無論未來怎樣,那也是值得探究的。”
柳靈鈴掙開丈夫的懷抱,緩緩走到海棠樹前,將臉輕輕貼在樹幹上。“師姑曾說,她的未來就是作爲柳宮的主人,永遠守護着朱雀宮。可是,她卻死在了這片荒原。”
纖細蒼白的手指撫過剛剛刻在樹上去的字——挫冰爲雪洗淨天,揉碎鸞帛紅滿地。
“子君,現在的你和小時候你所想象的你一樣嗎?”柳靈鈴輕問,語氣裡帶着對過往無限的懷念和傷感。
“不一樣。”穆子君擡起頭,目光比夕陽更加柔和,“自從遇見你,我再也無法預測未來。可是相比於從前可以一眼望到頭的生命,還是慢慢去探究更有意義。”
“未來是不可探究也是值得探究的,也就是說未來不是用來遐想的,它是用來追求的。”穆子君牽過妻子的手,寵溺的撫摸着耳朵的髮絲,溫和輕語,“和師姑道別吧。”
身心憔悴的素衣女子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再一次看向樹幹上篆刻的字,將靈劍舉到樹前,眼底閃過一抹雪光,聲音輕緩如風,“挫冰爲雪洗淨天,揉碎鸞帛紅滿地。師姑,這把劍的名字爲‘紀奠’,紀念的紀,祭奠的奠。”
長風過後,柳靈鈴在荒原的蕭瑟裡轉過了身。在看望了同在此地永眠的井位戰士之後,穆子君帶着一身傷痕的柳靈鈴離開了這片荒原。
她把師姑和年少時最初的夢一起埋葬在了海棠樹下。
不得不承認,少女時的柳靈鈴每天都非常的開心,能成爲青空的徒弟,甚至沒有暢想過未來。不,也許那時的她所期望的未來就是和師父在一起。因爲成爲太子妃最初的理想就這麼被娥皇毀滅了。
從東陽朱雀宮到北古太子府,然後從冷宮到琉璃州的路上,現在又折返而歸,一路走來早以違背了最初的遐想,而以後的日子又是怎樣了?
師父說得沒有錯——未來是不可探究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