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知道,那件僧衣只是個線頭。不禁好奇:若順着這條線往下捋,會攀扯出誰來?
於是她開始定向排查。
目標鎖定了巫越屈指可數的幾位高僧。
雖然巫越素有“東南佛國”之稱,佛教徒更是遍佈十三州,可真正精通梵文的,卻寥寥無幾。
不是藉助獻佛具來傳遞消息麼?
那好,我就給你們多製造點眉目傳情的機會。
長風以經常驚夢爲由,向孔方楚請求在宮中辦祈福道場。又時常請高僧來殿下給自己講經。
沒有人知道她的排查工作做得有多累。
孔方楚還直誇她“終於開了竅”。
所幸的是,辛苦並沒有白費。
長風根據觀察發現,錦屏姑姑對法淨格外地在意。
那種在意,不同於方絮這些小宮女們充斥在眼神裡的熱烈,而是面上明明裝作不關心,可一舉一動都透着關切。
譬如一次長風聽經時走了神,錦屏姑姑便溫言相勸:“殿下可是乏了?眼見天色不早,不如先歇下罷?”
表面聽起來確實是在關心她,可細細一品,卻發現了這話實際上就等於勸她不要再折騰法淨,快快放行。
須知別的高僧來講經,即便長風出神的時間再長,錦屏姑姑也不曾多過一句話。
這樣的對比反差,令長風不得不重點“關照”起法淨來。
今日不慎打茶碗,茶水潑了他一身。
明日用前世的知識價值體系,與他進行辯論。
總之,在公主身份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地做些出格的小舉動,來試探錦屏姑姑的反應。
結果就是錦屏姑姑瞬間就找回了當年做教養姑姑的感覺,私底下朝長風進諫:
要專注。要謙恭。
要婉婉有儀。要行止有度。
魏氏其實做得極有分寸,一點都不逾她教養姑姑的本分,可是長風卻不再是從前那個對她信任無匹的小公主了。
一日,她又加大了火候,對着法淨開火:
“佛家講求衆生平等,是也不是?”
“是。”
“庭中草木與樹上鳥、池中魚,可有分別?”
“無二無別。”
“既是如此,爲什麼飯蔬吃得,肉卻吃不得?”
法淨並未被她問住,略一思忖便道:“吃素不算殺生。殺生,是殺有情之物,草木谷糧屬於無情之物,無痛無懼,還能復生。”
“誰說草木無情?”長風輕啓櫻脣,淡淡一笑,“誰說動物就不可再生?”
她頓了頓,“那照你這麼說,佛教中六道輪迴是假的不成?”
一迭聲地問話,令法淨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惶惑之情來。
錦屏姑姑在旁欲言又止。
長風盡收眼底,脣邊浮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偏不收斂:
“法淨師父,你算‘有情’,還是‘無情’呢?”
法淨“唰”地一下紅了臉。
“殿下……”錦屏姑姑果然按捺不住爆發了,“身爲公主,怎可爲逞口舌之利,而褻瀆佛法……”
戲弄法淨是真,褻瀆佛法那可沒有。
長風心裡冷誚着,可面上卻擠出一絲羞意,垂下了頭。
瞧着比誰都乖。
可下一刻,她就再次做了一個“不得體”的舉動:
當着法淨的面,對着錦屏姑姑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說句話,就是犯口舌,那這又是什麼?
長風假裝沒有看到錦屏姑姑發青的臉色,笑得天真又無邪。
“殿下英明!殿下英明!”
翌日,長風在廊下逗弄鸚鵡“點點”,錦屏姑姑見她心情不錯,便小心翼翼地將話題引到法淨身上:“殿下爲何總要爲難法淨師父?”
“有麼?”長風顯得有些詫異,有些無辜,繼而很認真地偏頭想了片刻,答覆道:“大概是本宮的惡趣味罷。”
“嗯?”錦屏姑姑懵然。“什……什麼……意思?”
長風貼心地爲她奉上了解釋:“意思就是……每每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就特別想知道……他不正經的時候,是什麼樣。”
錦屏姑姑先是一怔,後是大驚,繼而是大怒。卻死死地咬緊牙關,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沒有一隻鴿子能飛出宮牆,可是卻無人會在意出入山寺的飛禽。”長風苦笑道,“我這位姑姑,還真是好算計。只是不知道,天頌國給她許了什麼好處,能讓她不惜背棄母國?”
說到這裡,她一頓,注視着道:“也許,她本就不是天頌人……魏氏的身份能作假,別的難道就不能麼?”
墓嘴角止不住地顫抖,許久都未能說出一句話。
“長風……”
他終是囁嚅着開了口:“能不能……別殺她?”
長風不可思議地望着他。
“或許她有什麼苦衷……才……”
“我管她有什麼苦衷!”墓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長風粗暴打斷,“她把巫越的消息源源不斷地送去天頌……我只恨自己發現得太晚!”被矇在鼓裡這麼久,“管她有什麼苦衷,我也不能原諒她!”
“求你……這是我唯一的遺願。”
墓的話令長風的心顫慄了一下,她不可思議地望着他,審視着,確認着,掙扎着,終於有了答案。
原來,你愛的是她。
聲聲“先王后”,報的只是恩。
三兩句“同儕”,給到的卻是無底線的深情與厚意。
長風嫉妒了。
她緊緊地握着那枚銀牌,任由它花紋的凸起處扎得掌心銳痛。
彷彿只有這樣,她心口處的疼感,才能消減幾分。
“墓……”長風開口,她破天荒地沒有再叫他“寶冢先生”,聲線微顫,“你知不知道,你的這個要求,對我而言不但無理……還很殘酷。”
墓微微一怔,他是頭一次聽長風喚他“墓”。雖然從一開始他就告訴她自己叫墓。
以往長風總是親切而不失禮數地叫自己先生,寶冢先生。
墓不知道,“先生”這一稱呼,在長風曾經的世界裡,還有其他的含義。
他只知道他不想讓裴如茵死。尤其不想她死在長風手裡。
“我答應你。”長風最終在他哀求的目光中妥協。
說是哀求,卻迸發出豹子般銳利的精光。
不容拒絕。
“真的?”素來果決的人,竟然也有這拖拖拉拉的時候。
長風忍着心頭涌現的澀意,重重點了點頭。
不就是留魏氏一命嗎?
可以。
活着,有時不見得比死更舒坦。
假如痛失所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