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嘶吼, 烏雲壓得越來越低,一場夏日暴雨似乎就要來了。一路上,不棄的耳邊時不時傳來樹枝被大風折斷的聲音她不經意地往孟曜懷裡縮了縮, 才感覺好一點。
不棄看到那些掉落的殘枝來不及落在地上, 便被狂風吹卷着在灰黑色的天空中盤旋飛揚。那首《折桂令》的歌詞便應景地浮上來, 漫天的風聲像極了雲袖嗚咽的歌聲:身似浮雲, 心如飛絮, 氣若游絲。
不棄心中一窒,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幽幽地問道:"孟曜,你一點都不難受嗎?我, 我的心裡好像堵着一塊大石頭,好難過。”
孟曜停了停, 半晌, 淡然地回了一句:"你把死看得太重了……等你習慣了皇宮裡的鬥爭便好了。”
是嗎?習慣了就會好嗎?小說裡的穿越前輩們, 進宮的灌紅花、放麝香得心應手,宅鬥也早就打了姨娘、庶妹無數次臉了, 種田文裡的更是帶着三代赤貧的家庭奔小康了。可自己呢?跟其他穿越前輩比起來實在是弱爆了?雲袖,不過是死了一個下人……
"沒想到二哥久居皇陵,依然深諳宮廷鬥爭之道。”
傲慢的語調,慵懶的戲謔,縮在孟曜懷裡的不棄渾身一個激靈, 緊緊攥着孟曜的衣襟, 四處張望。
漫天狂風, 扭曲了視線, 只是, 遠處那一抹紅影實在醒目。
紅影漸漸走近,狂風中, 孟琛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盯着孟曜和不棄,末了,又是一聲調笑,"人都說二哥疾病纏身、弱柳扶風,沒想到還抱得動熙寧縣主。”
不棄心裡一急,他還是他,過來找孟曜算賬也不忘了帶上她的體重問題,她想從孟曜懷裡蹦出來,沒想到他手上使了勁,不棄竟是半分動彈不得。
索性閉了眼,裝死。
"不然呢?”
不棄只聽到孟曜這麼輕輕說了一聲,半晌都再沒有聽到任何一句話,她悄悄眯着眼睛,張開了一條縫,只見一道紅影攜着一抹白光飛過來,嚇得不棄趕緊又閉上了眼睛。
"噹--"一聲劇烈的金屬碰撞聲。
"嘖嘖,三殿下火氣好大!"是馮哥,不棄歡快的睜開眼睛。只見馮哥手持一柄長劍,在孟曜身前擋下了這一擊,但劍身竟然被孟琛手裡的鋼刀震出了一道裂縫。
孟琛擡起眼,刀鋒一轉,指向孟曜,"我倒要你看看你還能縮多久?”
"不離,你先送不棄回去。”孟曜終於把不棄放到地上。
不棄的心撲通撲通跳,低着頭,被馮哥一把拉到身後。
馮哥對孟曜的話有些意外,與孟琛對峙了須臾,才收了長劍,朝孟曜點點頭,拉着不棄就要走。不棄哪裡肯走,轉身瞪着孟曜,“你想把小紅怎麼樣?”這句質問,本來是應該大喝一聲“姓孟的”方顯出氣勢,但在場不止一個姓孟的,“病秧子”夾雜了人身攻擊,最後只能省略成了“你”。不棄是童聲,感冒沒好,又帶着鼻音,這一句暴喝聽起來有幾分怪異的親暱。
孟曜沒有說話,不棄很不爭氣的覺得他的一雙眼睛生得很好,看上去像兩顆亮亮的黑珠子,頓時氣勢又減了幾分,心裡卻是極不甘心。不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這傢伙明明腹黑要死,怎麼一雙天然無污染的眼睛。
“有話快說,本宮的耐心有限。”孟琛手裡的刀鋒又轉了轉,雪白的刀刃令人暈眩。
不棄有些委屈,她臉色蒼白,雙眼無神,似瞅着他,又似沒有看他,“我,我不是跟他一夥的。”
“關……”狠話明明已經到了嘴邊,卻生生卡住,說不出口。爲什麼呢?爲她多次拼命相護?還是爲她在亂墳崗那句小心翼翼的“講和好不好”?還是她吹鬍子瞪眼的“紅衣男”?
孟曜眉頭一皺,轉了身,“二弟,隨我來。”身形一閃,頓時沒了影子。
這極快的身法瞬間讓孟琛頭腦清醒,這麼長時間了,他竟然沒有察覺這一匹躲在暗處的狼,更差點着了他的圈套!他再沒半分猶豫,縱身跟了上去。
不棄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抹紅影越來越遠,變成了一個紅點,最後徹底消失在鋪天蓋地的飄搖風雨中。
“小妹。”馮哥伸手在不棄眼前晃了晃,重重嘆了一口氣。
兩兄妹一路悶悶的回到房間,萃玉已經布了一桌子她平常喜歡吃的菜。可她哪裡品味美食的心情,滿桌的美食全進了朱雀的肚子,不棄呆坐了一會兒就爬上牀躺下了。
馮哥讓萃玉把朱雀帶下去,猶豫了很久,轉進了不棄的房間,見不棄蒙着頭,心知她睡不着,便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在牀邊坐下,輕輕彈了一下不棄的額頭,"小丫頭,有什麼心事不能跟大哥說?”
不棄緩緩睜開眼睛,看着眉目溫柔的馮哥,輕輕點點頭,在這個陌生的異世界,或許馮哥是她唯一不需要設防的對象,"剛知道雲袖想刺殺太子時,我就害怕她會死,在她真的動手後,我怕我會被太子殺死,我怕你和爹都因此而死。我害怕做錯事,非但幫不了雲袖,反而拖累了馮家,每說一句話都緊張的要死。”
"小妹,你做得很好。不管是救雲袖的努力還是後來的安排,都做得很好。還記得那天你在街頭處置那小賊嗎?當時阿曜就贊你不凡,我還不以爲然呢。"馮哥摸了摸不棄的額頭,輕輕笑了。
"大哥,我真的很想阻止雲袖。”
馮哥一愣,"爲什麼要阻止她?這次如果能殺了太子,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有利了。阿曜在皇室的地位太特殊,孟琛尚有一分活路,太子將來登基是必定容不下阿曜。小妹,你在雲袖刺殺前就知道她是阿曜的人對不對?”
不棄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直接向阿曜攤牌,你們倆聯手,或許就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你也不必在東宮的地牢裡受那牢獄之災了。”
"我怕孟曜過河拆橋,趁機殺了馮家滅口。”
馮哥仰頭笑起來,又使勁颳了不棄的鼻子,"放心,他不會。"見不棄冷淡的眼神,又一字一頓道,"至少在他登上皇位之前,不會。”
"孟曜這麼多年一向以體弱多病示人,旁人根本不知道他暗中培植了這麼多勢力,連太子妃都是他的人。想來這段日子來太子處處針對孟琛也有太子妃狂吹枕邊風的功勞吧。這一回如果雲袖刺殺成功,你們必定早就設計好了將幕後黑手指向孟琛的萬全之策。”
馮哥定睛看着不棄,思緒在腦中轉了好幾個彎,嘴裡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小妹,你不會真的喜歡孟琛吧?”
那暴雨一直落不下來,夜間的風吹得更急了,窗外的枝椏不斷地敲打着窗櫺。不棄沒吭聲,只望着遠處出神。對孟琛,是喜歡嗎?想起初見時他的惱羞成怒,宮中再見時他的得意洋洋,郊外遇險時他的真心救護,東宮血戰時他的毅然決然,嘴角不自覺噙着一抹笑意。
"小妹。"馮不離瞧着那絲微笑,頓覺黯然。
不棄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
馮不離的心中忽然覺得很痛,用力握住不棄的手,"阿曜說,他想娶你。我知道他說這話時,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和爹的確承諾過會全力支持他,但不包括犧牲你,只要你不願意,哪怕爹不同意,我可以想辦法安排你離開帝京、避開婚約。可是,小妹,孟琛你是絕不能喜歡的。他是我們必須除去的敵人!”
"他是孟曜的敵人,跟我有什麼關係!"不棄從被窩裡跳出來,與馮哥對峙,一字一句的說,"孟曜的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好,好,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你忘了嗎?孟琛是斷袖!"馮哥情緒一激動,緊緊抓住不棄的手腕。
不棄覺得馮哥的手像鐵鉗子一樣抓得太緊,生氣極了,"那又怎麼樣?你快放開我。”
"怎麼樣?"馮哥呆住了,"不棄,大哥是怕你將來傷心。”
不棄一肚子的火氣很快又被這句話熄滅了,喃喃道,"你說的我都知道,其實,我跟孟琛……我跟他,壓根就沒什麼。"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單方面的好感,除了那一次出手救自己,孟琛壓根就沒表現過什麼,也沒說過什麼。
“沒什麼?”馮哥見慣了風月,對於男人哄女人的那一套實在太瞭解了,這會兒恨不得跑出去放冷箭弄死孟琛,見小妹這幅模樣,使勁耐下性子,“你不是也說雲袖傻嗎?那你還像她那樣……”
“果然是孟曜虛情假意騙了雲袖是不是?”不棄的思維登時跳了回來。
馮哥只好再跳回來一次,這一回他不再圍魏救趙,而是直擊要害,"別的事先不提,長痛不如短痛,我們現在就去找那個姓孟的,趁他今天在,我們去問個清楚,他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初見時,紅衣袒露的孟琛將那通體雪白的男子按在牆上的畫面歷歷在目,不棄緊咬嘴脣,又縮回被子裡。
馮哥幾番伸手想去拉開被子,最終還是收了回來,低低道,“不棄,大哥絕不會逼你嫁給孟曜,只要你決定了,大哥去說服爹,安排你離開。”他站起身離開,不再看不棄。
大哥的話聽得不棄心裡一陣失落一陣感動。閉上眼,腦中翻江倒海,一會兒是孟琛紅衣繚亂的模樣,一會兒是孟曜如芝蘭玉樹的微笑,一會兒又見到一個嫵媚不可方物的美人,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竟然是雲袖。
或許,離開帝京出去轉轉也好,或許可以像俠女一般遊歷江湖,快意恩仇,再像徐霞客一樣寫一篇遊記流芳百世,不比文淑皇后更有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