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間隙,姜碧蘭收到宮女繪月傳來的紙條,讓她殿外涼亭一會。是姜散宜的字跡。姜碧蘭想了想,還是出去見他。
涼亭內,姜散宜說:“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形勢?你身爲一國之母,你的將軍得勝凱旋,你讓她反省自己的罪孽?”
姜碧蘭說:“你既然知道我是一國之母,就這樣跟我說話嗎?”
姜散宜冷笑:“蘭兒,你比爹想象中的還要愚蠢。”姜碧蘭怒目而視,姜散宜說:“你要一點一點地自尋死路,姜家不會奉陪。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會薦你妹妹碧瑤入宮伴駕。”
姜碧蘭終於怒了:“你說什麼?”
姜散宜說:“你仔細想一想吧。”
姜碧蘭說:“是你在朝中參她,我不過是提點她兩句……要不是因爲你是我爹,血脈不能斷,我何至於理會朝堂之事?”
姜散宜說:“因爲我?那我參她是爲了誰?”
姜碧蘭怔住:“你說什麼?”
姜散宜說:“現在朝中,溫氏舊部已經被她納入麾下。她屢戰屢勝,聲威已直逼當年溫砌。這次大勝歸來,陛下必須有所封賞。但是她官已至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再往上,就是衛將軍了。十八歲官居一品武將。而朝中,她救了薜成景一命,薜家雖然閉口不言,但是與我們已經結下血海深仇。卻只能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姜碧蘭的神色越來越困惑,姜散宜說:“你想一想,一旦她入宮,哪怕只是個妃位。到時候你這後位會不會變成紙糊一樣!以後你的孩子和她的孩子,軍中會選擇扶持誰?”
姜碧蘭說:“可是她爲什麼要入宮?她不是溫砌的夫人嗎?”話落,她慢慢地變了臉色,說:“你是說,陛下和她有私情?!”
姜散宜不說話,姜碧蘭說:“不可能!炎哥哥待我情深意重,何況當初將左蒼狼扶爲溫砌正妻,是他親口同意的。如果他跟左蒼狼有私情,又怎麼會同意她嫁給一個死人靈位?”
姜散宜說:“我言已盡,你自己想吧。”
說完,轉身離開。姜碧蘭站在原地,還是覺得可笑。慕容炎如果心裡有左蒼狼,又怎麼會一怒之下起兵逼宮,不顧危險,親自前往方城接她歸來?甚至不顧諸臣反對,仍然立她爲後呢?
她慢慢往宮中行去,回想自己回到慕容炎身邊之後的點點滴滴,慕容炎待她,可謂是溫柔體貼。宮中但凡她開口的事,他無不應允。從未逆過她的意思。
若說他心中有別的女人,這怎麼可能呢?
她回到宴上,卻忍不住看了一眼左蒼狼。左蒼狼與袁戲低聲說話,袁戲不時拍拍大腿,那時候他們守在益水之畔,爲了防止西靖仿效左蒼狼自灰葉頁突襲小薊城而錯過了馬邑城一戰。
他一臉懊惱,左蒼狼微笑:“強敵環侍,還愁沒仗可打?”
說完左右看看,見王允昭和慕容炎都不在,拿起他的酒樽就欲飲。袁戲趕緊搶過來:“王總管交待了,不許讓你喝酒。”回頭叫了個宮人,仍舊給她添了白水。
當天夜裡,慕容炎命左蒼狼留宿南清宮。姜碧蘭心裡格地一跳,她不想去想姜散宜的話,但是那些話最終還是如一根根尖針,埋在她心裡。她說:“溫夫人一直在外征戰,好久沒有回府中看看,陛下何不讓她回府,跟家人團聚呢?”
慕容炎說:“她身上帶傷,邊城苦寒,也未能靜養。在宮中方便太醫照管。”
姜碧蘭說:“可是若是回溫府,太醫也一樣可以過去啊。”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說:“天色晚了,明日再走也不遲。王允昭。”王允昭應了一聲,也不待他再說話,立刻派人領左蒼狼去南清宮住下。
姜碧蘭臉上的笑容,不知道爲什麼就消失了——慕容炎爲了左蒼狼,也曾親赴邊城。那時候邊城危在旦夕,他隻身一人前往,是冒着怎樣的危險?
這些年,一直是左蒼狼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人難道真的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嗎?
她這樣想,慕容炎卻握了她的手,說:“多日未見,蘭兒卻有些心不在焉。”姜碧蘭頓時回過神來,看見他的眼神,深遂而溫柔。她抿了抿脣,粉面低垂:“你走也不說一聲,我是你的妻子,大燕的王后,爲什麼你什麼事都不肯告訴我呢?”
慕容炎輕撫她的秀髮,說:“這幾年令你流離不安,我不想再讓你擔憂。蘭兒,以後,孤要將你永遠養在金屋椒房之中,從此人間風雨與你無關。”
姜碧蘭注視他的眼睛,他說這話的時候,字字情真。她眼眶微微溼潤:“炎哥哥。”
慕容炎將她攬在懷裡,輕輕拍拍她的後背,說:“古人都說小別勝新婚,今夜美景良辰,王后一定要站在這裡跟孤說話嗎?”姜碧蘭眼中還閃爍着點點淚光,脣角卻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慕容炎將她攔腰抱起,緩緩走過這花木扶疏的宮道。
未謝的寒梅輕輕撫過她的髮尾,留下一段暗香。
一夜恩愛,姜碧蘭幾次想開口問他左蒼狼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些日子他在邊城,跟左蒼狼做什麼呢?
明明心裡滿是柔情蜜意,但是想到他跟另一個女人也可能這樣顛鸞倒鳳,心裡又如被針刺。
第二天,法常寺的僧人們按照姜碧蘭的吩咐,過來做法事。姜碧蘭想了想,對繪雲道:“既然左將軍就在宮中,就傳她過來陪伴本宮,一起祈福吧。”
繪雲應聲而往,不一會兒,左蒼狼已經大步行來。她身穿從一品武官的朝服,紫袍輕甲,顯得格外挺拔剛毅。姜碧蘭就這麼一直看着她,她走得也快,幾步之間已經到她面前,然後跪拜:“王后娘娘。”
姜碧蘭深吸一口氣,說:“左將軍過來了,正好法師們也準備妥當了。將軍便隨本宮一起,唸經祈福,超渡亡靈吧。”
“微臣遵旨。”左蒼狼看看左右,跪在她身後的蒲團上。僧人們開始唸經,姜碧蘭也給了她一卷經文。殿中設了陣亡將士的牌位,貼滿符紙。香燭的味道充斥殿中,揮之不去。
左蒼狼不是能習慣這種地方的人,只覺得太陽穴一鼓一跳地疼。但沒有辦法,還是隻能跟着誦經。這種儀式,一跪就是兩三個時辰,簡直比衝鋒陷陣還要磨人。
趁着法師作法的時候,姜碧蘭突然說:“說起來,將軍回來之後,還沒見過雙親吧?”
左蒼狼一怔——雙親?我哪有什麼——想到溫家二老,突然反應過來,微微欠身,說:“回娘娘,昨日匆忙入宮,尚未來得及拜見雙親。”
姜碧蘭說:“都是陛下不好,只顧着巴巴地將溫夫人留在宮中養傷。”
左蒼狼一怔,雖然她有溫砌夫人的身份,但是慕容炎身邊的人,從不以這個身份稱呼她。如今姜碧蘭突然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姜碧蘭笑說:“不過溫家二老畢竟不是將軍的血親,也難怪將軍不放在心上。但是將軍,人不能忘本。若不是定國公,你現在還只是溫帥的一個侍妾。即使你如今位高權重、軍務繁忙了,總還是應該抽空回去看看。溫帥已經身故,您更應代他親前盡孝纔是。”
左蒼狼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只是道:“謝娘娘提點。”
姜碧蘭說:“家中兩位老人年事已高,定國公又有多處戰傷。將軍可知道老爺子用什麼藥?兩個孩子喜歡什麼吃食?哪怕您親手熬煮一碗羹,我想他們也是心暖的。我聽說,上次溫帥長子僅僅因爲對你出言不遜,定國公就對他行了家法。而你不僅袖手旁觀,還不讓人爲他醫治。將軍,人心肉長,你怎可這樣對待溫將軍遺孤?”
左蒼狼只得起身跪下,說:“娘娘教訓得是,微臣有罪。”
姜碧蘭說:“將軍乃習武之人,不夠細緻也是有的。等稍後抄完經卷,將軍就回府吧。身爲外臣,總是留宿宮中,也容易惹人閒話。”
左蒼狼隱隱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說:“微臣明白了。”姜碧蘭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似乎半點沒有想和自己交流的意思。而左蒼狼是真的不知道應該跟她說什麼,姜碧蘭所有讓她做的,她都覺得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姜碧蘭還要說話,外面卻有人通傳:“陛下駕到!”
衆僧忙停止唸經,姜碧蘭也趕緊接駕。
慕容炎從殿外走進來,伸手扶起姜碧蘭,方纔看了左蒼狼一眼,說:“都起來吧。”
左蒼狼站起身來,慕容炎牽着姜碧蘭一併坐下,她知趣地侍立下首。慕容炎說:“政務繁忙,也顧不上愛卿這邊。宮中住得可還習慣?”
這樣溫和卻疏離的關心,是君上對臣下的正常態度,當然了,是對極器重的臣屬。
左蒼狼躬身:“回陛下,一切都好。”慕容炎笑:“愛卿有傷在身,就不要站着了。來人,賜坐。”
左蒼狼擡頭看了慕容炎一眼,復又垂下眼簾。慕容炎說:“唸經祈福,也就是個心意。左愛卿帶傷在身,心意到了也就是了。”他知道左蒼狼最怕這些冗長枯燥的東西。但是姜碧蘭畢竟是王后,她費心準備了這些,一點面子還是要給的。是以下朝之後方纔過來。
左蒼狼說:“回陛下,微臣自回到晉陽以來,還未來得及向府中雙親問安。請陛下允許微臣回府中養傷,以免得家中雙親牽掛。”
慕容炎微怔,看了姜碧蘭一眼,姜碧蘭也在看他。他微笑,說:“愛卿孝心可嘉,如此,便回府去吧。”
左蒼狼謝恩,起身告退,出宮回府。
姜碧蘭看了一臉慕容炎的臉色,而他也在看她,漆黑如黑的瞳孔中,映出她傾世的姿容。然而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竟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她細細回想,突然心驚——自相識至今,她似乎從未看出過他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