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七月十五。
Y市國際展覽館。
“誒,快進來,快啊……”陽陽拼命拉着人往裡走,“你答應過我要陪我來看的!”
“七月十五,今天可是鬼節,我媽還催着我回家呢?”來人微蹙着眉,卻還是跟着她走了進來。
“是是是……”陽陽忙不迭的答應着,一隻手卻還是拉着她,“鬼節嘛,我知道啊,老人們不是說過的麼?”
她停下腳步,搖頭晃腦的學族中的老人說話,“相傳,每年的七月十五,閻王會下令大開地獄之門,讓那些終年受苦受難禁錮在地獄的冤魂厲鬼走出地獄,獲得短期的遊蕩,享受人間血食,所以人們稱七月爲鬼月,稱七月十五爲鬼節嘛!”
那人笑着點着手指去觸她額頭,“要是讓阿姨看到你這個樣子,指不定會怎麼教訓你。鬼這個東西嘛,我只知道世間有煙鬼酒鬼什麼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只不過家中父母說讓我們回去,也只是擔心兒女,我們該呆在他們身邊的時候,還是該在他們身邊。”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陽陽笑着白她一眼,“真不知道你上輩子是不是特別缺乏親情……好了好了,我們看完這個就回去好不好,據說是發掘的一個神秘王朝的陵墓,還是帝王級別的,我可想了好多天了,青珞你就行行好,你可是我的好司機,我的救命菩薩,陪我看完,回去時也好替我撒個小謊,騙騙我媽啊,從小她就只信你不信我。”
“那是因爲你這人總會扯謊。”青珞有些頭疼的看她,“好了,你說過的,看完了我們就回去。”
“遵命!”陽陽歡快的叫了一聲,便衝過去,擠進了人羣。
青珞隨着人羣,慢慢的被擠到了一處陵墓前。
那裡已經圍滿了人,她從走近這裡時,心緒便不寧起來,忍不住擰起了眉,連心口都似乎要疼了起來。
“大家看好了,這個陵墓呢是新近考古學家發現的,按照陵墓的規模看來,應該是個帝王陵寢,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這個應該是尊貴的帝王陵寢,他裡面陪葬的東西卻少的可憐……”解說員隨手拿起了一個有些像是燈籠形狀的土胚,笑道,“這個據說是一個蓮燈,只是底座上卻被劃成了黑漆漆的一片,是不是很奇怪?至今沒有人能破解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還有這把扇子,據考古學家分析,這應該是把竹扇子,按照這位陵墓主人尊貴的身份,應該用的不會是這把竹扇子,而且這扇面上也寫了字,至於是什麼,我們的考古學家自然也是在研究中……還有這些形如護腕坐墊的東西,哦,還有一個簪子,應該是竹簪子……”
解說員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迴響,青珞卻感覺腦海中有一根從很早時候就繃起的線‘咯噔’一聲盡數崩裂。
有誰在蓮花燈底座上寫下一個人的名字,又在轉瞬間重新劃去,將那蓮花燈貫入同心池底。
又是誰看到那蓮燈底部被塗抹掉的痕跡,眼中失落夾雜哀傷,一連逼問那寫的是什麼。
又是哪個人,一字一句似是要哭出來般的逼問,“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你爲我提的扇面,難道不曾對我有情……你告訴我,恩?”
畫面閃過眼前,她看到有人將竹扇子拋進了爐火中,又是誰,含着笑意,雖然看不見卻還摸索着尋了把竹扇子,在那扇面上寫就了詩,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誰一手捂在心口,哀叫一聲,心好疼,又是誰愛恨糾纏,爲人吸去天下至毒。
誰溫柔繾綣的擁着懷中的人,忐忑而又幸福。又是誰躊躇着守着自己最後的年歲。
又是誰整日整夜都不肯放懷中人離去,又是誰在她耳邊呢喃着說一聲,這個天下,沒有你我會寂寞,站在我身邊的人,只能是你。
還是誰在她身後大叫,你若敢走,我對天下女子,愛寵有加,獨不會記得你秦青珞……
青珞的臉色蒼白,像是有無數的人和事,無邊無際的聲音要向她腦海中涌去。
“這塊玉佩呢,是這位帝王一直緊握在手裡,不曾放開的……”
“青珞。”是誰擁着她身子的手越來越緊,像是存了心要將她箍斷般,“一定要戴着情牽,就算死也不能摘下來。”
死也不能摘下……
她的身體被擁擠的人羣不知要擠向何方,腦海中的畫面卻源源不斷的進來。
森然的白骨,漂亮如海的鳶尾,如星般的螢火蟲……
肅穆的宮殿,跪了一地的人,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滿面悲慟,“從此誰都不能讓朕傷心,誰都不能讓朕痛……你想朕活下去,朕成全你……”
心口處的痛,忽然像是蔓草般緊緊纏繞着她,要將她逼的窒息。
有人將她推攘着到了前臺。
“這位帝王的一生,似乎沒有女人的痕跡存在,而和他同寢而眠的,卻是一個玉雕的人像,專家猜測,可能是帝王生前心愛的人,可能因爲什麼原因屍骸找不到的緣故,現在看來,這還是個癡情帝王……”
陽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擠到前面來了,她愣愣的看着那玉像幾眼,忽然間大驚失色,朝着青珞擠了過來,“青珞,青珞……”
“那玉像怎麼那麼像你?”陽陽一手緊緊抓住她的肩,眼中透着莫名的亮光。青珞的目光卻在那個帝王手中握着的玉佩上瞟了一眼,卻在瞥見那玉佩上似乎有個缺口處的地方,整個人如同被定住了,連雙手都在開始抖動起來。
“真的好像啊,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
“這女人是誰啊,怎麼會這麼像……”
青珞慢慢的後退,整個人像是不屬於自己般,心口疼的難受,像是快要死去般。
“青珞……”陽陽焦急的臉在眼前放大,青珞卻猛地一把推開了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青珞……”陽陽尖叫着要追出去,只是才一個轉眼,青珞就已經不見了。
Y市公路上,青珞面色蒼白的開着車,腦海中卻無時不刻的閃現着剛纔那展覽館裡展示的東西,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
她一隻手握着方向盤,驚慌失措的從自己的脖子裡取出一個聽說從她出生時便戴在身上的玉墜,她失神的看着,卻越看越覺得這個玉墜,像是那枚玉佩上的缺口。
肩膀似乎被什麼輕輕拍了拍,她急怒的吼出了聲,“陽陽不要鬧了。”只是下一秒她就猛然想起她是撇下陽陽開着車走的,這個車裡,明明只有她一個人……
神一分,猛然間喇叭聲驟響,她猛地一踩剎車,只是卻還是晚了一步,一輛大卡車猛地撞了過來。
‘吱嘎’聲中,小車已經鑽到了大卡車底下。
無邊的,無際的黑暗,她像是一片輕飄飄的雪花,向着未知的時空飄去。
不能動,也不想動!像是死亡的倦怠,牢牢地控制着。
一直向着一個方向飄着。
她看到有個人抱着一個人的畫像,哭的像個孩子般傷心,有個人在他身邊絮絮叨叨的說着話,“孔雀……畫像都被你弄溼了,用木頭或者其他的什麼,把神仙姐姐雕出來啊,那樣就不會弄溼了啊……”
“把你喜歡的人,雕出來……就算她沒了屍身,就算不能生同在,也能死同寢……”
她睜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那男人懷裡的畫像,儼然就是自己……
這個男人是誰,神仙姐姐是誰……她又是誰?有個人的名字明明就在心口盤旋,可饒是心上疼的撕裂,那個人的名字,卻怎麼也吐不出口。
陰風習習,她便想,難不成是自己成了鬼,散了魄。
下意識的擡頭,鬼門關三個字,在頭頂閃着光。
青珞整個人怔在那裡,不由嗤笑,族中的老人常跟她們說。
過了鬼門關便會走上一條路叫黃泉路,路上盛開着只見花,不見葉的彼岸花。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路盡頭有一條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橋叫奈何橋。
走過奈何橋有一個土臺叫望鄉臺。望鄉臺邊有個亭子叫孟婆亭,有個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裡,給每個經過的鬼魂遞上一碗孟婆湯。
忘川河邊有一塊石頭叫三生石。喝下孟婆湯讓人忘了一切。三生石記載着前世今生來世。走過奈何橋,在望鄉臺上看最後一眼人間,喝杯忘川水煮今生……
路上也有像她一樣的魂,卻被鬼差一勾,就勾進了一個隊伍,鬼差持着勾魂鞭,在她們周圍‘啪啪’甩的歡快。
青珞懵懵懂懂的跟着其餘的鬼魂走着,前面的隊伍猛地一停,她怔怔的望開去,便見到了奈何橋邊,那塊青石,三生石,石身上的字鮮紅如血,最上面刻着四個大字“早登彼岸”。
她下意識的想去石上尋找自己的前世,卻被鬼差一勾,勾到了孟婆跟前。
孟婆笑吟吟的端了一碗湯給她,“喝了它,你就能投胎轉世……”
青珞心底飛快的涌起一抹抗拒,不想忘記,不想忘記……
孟婆的臉色一變,“還是這麼固執,都快一千年了,每次都不肯配合,我這樣很難做的。”
她話音未落,就有一旁的鬼差奪了她手中的孟婆湯,按住了青珞,死死的灌了進去。
“不,唔唔唔……我不要……”
一大碗的孟婆湯被鬼差毫不憐惜的灌了進去,“你跟她廢這麼多話做什麼?”他將青珞死死一推,對於不肯合作不肯忘記的鬼魂,都採取同樣的舉措。
青珞的腦海越來越的空白,那個本來盤旋在心口,本該永遠也不會忘的名字,像是要隨着孟婆湯而又淡了一分,那個人眼下的一滴淚,卻更深刻般,滴在她心上。
喝了孟婆湯的鬼魂都是爭先恐後的投胎轉世,青珞卻只是徘徊彼岸,無助的像個孩子。
眼見所有的鬼魂都已經投了胎轉了世,整個奈何橋畔,也只有她一襲青衣,背對着忘川河畔發呆。
孟婆愣愣的看着青珞的背影,不由嘆氣,“這都一千年了,怎麼還是這樣。”
投胎轉世的時辰快要過去,有鬼差要過去用老辦法將她推入輪迴道,孟婆卻在這時眼珠子轉了轉,喝止了他,“先等一等。”
鬼差面無表情的看她一眼,轉身退下。
“喂……”孟婆笑着用手撩撥着忘川的水面,那裡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來一個人,那人上半身冒出在水面,眼下的一滴淚痣恍若眼淚留在臉頰,眼中的水藍,溫柔的沉溺,看的孟婆心中一嘆。
“你說吧,本來好好的喝我一碗孟婆湯,你便能投胎轉世……”
“奈何橋上有孟婆,要過奈何橋,就要喝孟婆湯,不喝孟婆湯,就過不得奈何橋,過不得奈何橋,就不得投生轉世。凡是喝過孟婆湯的人就會忘卻今生今世所有的牽絆,了無牽掛地進入輪迴道開始了下一世的輪迴。”司胤微微一笑,雙眼卻眨也不眨的看定那個人,眼神溫柔而又貪婪。“這些,我都知道。”
“知道你還不喝?”孟婆的臉色一沉。
“可孟婆湯……一喝便
忘前世今生。一生愛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隨這碗孟婆湯遺忘得乾乾淨淨。今生牽掛之人,今生痛恨之人,來生都形同陌路,相見不識。我不要這樣。”
“你……”孟婆不由氣結,“所以爲了不忘記她,你就心甘情願跳入忘川,千年不得轉世,只爲了她投胎轉世時,看一眼,只是你看得見她,她卻看不見你。千年之中,你看見她走過一遍又一遍奈何橋,被強灌下一碗又一碗孟婆湯,你盼她不喝孟婆湯,又怕她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這樣的苦,你居然還真忍下來了?”
“那又如何?”司胤斜睨她一眼,龍氣四蕩,“我樂意。”
孟婆輕嘆一聲,“千年了,跳入忘川的,哪個不是眸中人影消散,抵受不住折磨忘記所有,怎麼你還這般固執。”她忽然咯咯笑了起來,“這樣吧,我與你打個賭如何?”
司胤眼眉一挑,身子卻在看到那雙漂亮乾淨的如初生嬰兒的眸子向這邊掃過來時,身體裡所有的思緒,似乎都要在這一剎那停止。
“離投胎最後的時間還有那麼一點點,我便與你賭,她若能在最後關頭記得你的名字,記起你這個人,我便許你一個承諾如何?”孟婆笑眯眯的盯着忘川中的司胤打量,“我可告訴你了,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可怎麼都不肯喝孟婆湯,最後弄的閻王大怒,受了鞭笞之刑,又被閻王親自動手,灌了孟婆湯,也算是……”
“好……”她還要喋喋不休的說下去,那個人卻已經笑着答應下來,眼睛卻從未移開過。
“不反悔?你可知她每被灌一碗孟婆湯,對你的印象便會淡一分!”孟婆眨眨眼,“若是你輸了,可得生生世世陪我在忘川!”
“不反悔……”司胤脣角一直都是輕微的勾了起來,溫柔的看着那個怔怔朝這邊走了過來的人,孟婆看到他眼中涌現的希冀的光芒,忍不住冷笑起來,“別妄想她是因爲看見了你才走過來的,她是看不見忘川中的你的。”
司胤卻根本置若罔聞,只是緩緩朝着青珞伸出手去,眼中一片柔軟,“青珞……”
青珞的身子一顫,有些迷離的眸子微微一亮,看的孟婆心中一慌,但卻在心裡拼命安慰自己。
慢慢的走到司胤面前,青珞蹙着眉蹲坐下來,抱着雙膝,雙眼迷茫的看向四周。
孟婆雖然心中震驚,但卻還是在一邊衝青珞斥道,“時辰快要到了,怎麼這千年過去了,你還是不學乖,誤了投胎的時辰,你可就只能淪入妖魔道那邊了。”
司胤惡狠狠的怒瞪她一眼,孟婆卻得意洋洋的白他,朝着青珞不耐煩道,“你再不走,我就讓鬼差把你勾到畜生道了。”
青珞卻不理她,只是雙眼直愣愣的注視着某個地方,忽然像是看見了什麼般,微微一笑,“我總感覺,這裡有個人在等我……”
“你說是不是呢?”她輕輕嘆着,緩緩的與虛空中,那一隻朝着自己伸來的手十指相扣,慢慢交握。
司胤的身子猛地一震,“你,你看得見?”
孟婆更是驚的臉色發白。
另一隻手從脖子裡掏出了那枚情牽的碎片,她輕輕笑着,伸手摸着他眼下的那滴淚痣,“都成鬼了,沒有一輩子了怎麼辦呢,顧司胤……”
司胤手裡捏着那塊情牽,整個人都怔在那裡,既而狷狂大笑起來,身體從忘川河中飛掠而起,有無數森然的白骨,骷髏和厲鬼要從河底冒出,抓住他的雙腳,想將他重又拖入忘川河中,然而都抵不住他身體裡的某種東西的卷觸而害怕的退了開去。
輕輕的將那個抱着雙膝的人擁在懷裡,他笑的溫柔,脣觸到她的額角,闊別了千年,還是那麼美好熟悉的觸感,“不要緊,沒有了人的一輩子,我們還有做鬼的生生世世那麼長。”
微微撐開她的身子,他笑着捏捏她的鼻子,“到時候可不許再騙我了。”
“好。”將頭埋入他的懷裡,她溫柔的笑,“只有那麼一次,我不騙你了,我們要生生世世的那麼長。”
孟婆在一邊看得瞪大了眼,“你,你,你居然就這麼從忘川中跳了出來……”
她又將顫抖的手指指向青珞,“誤了投胎的時辰就已經犯了地府的大忌,你們居然還要做鬼夫妻來生生世世,你們就不怕閻王怪罪,你們……”
青珞在司胤懷中挑眉一笑,“孟婆,剛纔是誰說要打賭來着?”
孟婆一噎。
“你說許我個承諾!”司胤低頭在青珞額上重重親一口,“娘子咱們來想想,到底要她給我們做什麼呢?”
“恩,放心放心,我們的時間這麼多,得仔細想想,誰讓她這麼不厚道,竟然想將你永遠拖在忘川陪她……”
“不過我那個時候心裡還真是有些擔心啊……”
那兩個人,不,孟婆咬牙切齒,那一個鬼,另一個的身份她恨的咬牙切齒卻無奈鬼職卑微,根本不能動他半分,連一根汗毛也動不了,那兩個,竟然對她視若無睹。她都快要抓狂了……
他心念不滅,她真情不悔,孟婆卻還是孤苦伶仃的一個,在奈何橋畔無聊的用人前世的眼淚熬湯,煮孟婆湯給他們喝。
她歪着個腦袋,無聊的看忘川,可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誒,和小娘子去逍遙了,怎麼就忘了我這個老鄰居呢……”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來生她是誰,飲湯便忘三生事。”她咯咯大笑着,敲着熬湯的勺子,眯着眼又在這過來過往的鬼魂中找能陪她一時的鬼了,“來來來,喝孟婆湯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