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既有旨意之名,盡顯自己規矩禮制,又有傲骨之意,隱約點出自己不是媚上奸佞之徒。再一頂高帽送上,戴皇后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不過,既然鄒充儀已經說出了自己寧死不出幽隱之言,那麼自己的心事也就可以放下了。
戴皇后覺得今日的目的已經達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菊影覺出了戴皇后的猶疑,立即回身施禮:“娘娘,您約了貴妃娘娘辰時說話。”
戴皇后趁勢站起,淡淡地說一句:“只望鄒充儀心口一致纔好。”
嫋嫋婷婷離開。
鄒充儀恭敬轉一個跪的方向:“送皇后娘娘!”
直到戴皇后的大隊人馬離開小院,橫翠才眼裡淚花打着轉兒去扶鄒充儀:“娘娘,快起來!”
鄒充儀苦笑着搖頭,再也顧不得形象,一歪身坐在蒲團上,兩隻手去扶已經微微打顫的雙腿:“起不來了,容我歇一歇。”
是的,戴皇后自從進了幽隱,就一直沒有叫鄒充儀站起來,甚至在院門口迎接儀仗的時候,都是鄒充儀自己站起來追到正房的。
桑九忙跪下伸手去給鄒充儀舒活血絡,一邊恨恨地道:“這就是她的規矩禮儀?這樣明目張膽地折辱廢后,於她有什麼好處?”
花期在旁邊目光一閃,也蹲下,跟橫翠一邊一個,用力地將鄒充儀扶起來,攙到內室胡牀上坐下,方輕笑道:“好處?好處多了!至少,以後再面對充儀時,不會怯場了!”
鄒充儀垂下眼簾,默然,不語。
菊影倒不是扯謊,戴皇后還真的約了趙貴妃說話,打得自然是請教六宮事務的幌子,實則要旁敲側擊問一問,看她知不知道明宗和鄒充儀的事情。
可趙貴妃是什麼人?雖然大事上糊里糊塗,小場面卻應付得頗爲妥帖,待發覺了戴皇后的不對勁,還拐着彎地問出了她剛從幽隱回來!
戴皇后剛從幽隱回來!
鄒充儀在程芳死後能支使沈戎陪皇帝一起喝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貴妃心裡驚濤駭浪,面上卻一絲不顯,雲淡風起地跟戴皇后打了半上午的太極,臨到午膳時分才拎起長裙款款而去。
然,一進了清暉閣,趙貴妃的臉色立刻急切起來,立命香雪去查明宗宿醉是怎麼回事。六局中趙貴妃畢竟有不少人,不過半天時間,宮裡華燈初上,趙貴妃已經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趙貴妃暗暗咬牙:“我失寵,她反倒復寵!”
香雪也跟着氣:“這鄒氏就是個狐媚子,明明都趕去了掖庭,竟然還不讓人省心!娘娘,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們就該落井下石,讓她一進掖庭就暴斃纔對!”
清溪在旁邊沉吟片刻,斟酌一下用詞,方道:“鄒氏樹大根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當年之事,她差點命喪黃泉,說到底,聖人還是不相信她會害人的。而且,她現在大明宮外,反倒與宮裡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最不可能有牽扯,所以,聖人眼裡,恐怕她是最乾淨的,纔會事事都找她,想要跟她說。”
清溪說到這裡,看了趙貴妃一眼,發現她並沒有明顯的反感,便續道:“今日皇后過去,再怎麼樣雍容慈藹,恐怕也是帶了七分折辱的心;此刻的鄒氏,正需要有人示好——娘娘伺候聖人多年,聖人必不會因娘娘與皇后拌了幾句嘴就真的疏遠娘娘。咱們如今摸不透的,就是聖人爲何要疏遠娘娘一件事而已。娘娘不如忍一忍,和氣些,去問問鄒氏?也許聖人會悄悄說給她呢?”
趙貴妃想一想,忍一忍,咬牙道:“連皇后都紆尊降貴去刺探虛實,爲什麼我就不能去求教真相?”
趙貴妃果真去了幽隱。
鄒充儀倒是不肯將福王妃和福寧公主的事情挪在她頭上,而是很意外來的是趙貴妃,她本來以爲,會是賢妃上陣欺負自己。沒想到竟是趙貴妃微笑而來。
鄒充儀忙命宮女內侍們周到侍候,不僅親自拿了好茶招待趙貴妃,還噓寒問暖,甚至寬慰她:“聽郭奴說,那日後孫公公很是替您委屈。聖人只是心情不好,卻沒人給他罵;貴妃不怕,所以肯讓聖人出這口氣。聖人心裡,想來其實也是感念的。貴妃娘娘切莫放在心上。”
趙家把持戶部多年,皇帝不會輕易放棄的。
那麼趙貴妃,不是敵人,而是自己必須要結好的一個人。
就算當年,她小人得志……
趙貴妃自己也想起了當年清寧封宮的事情,看着如今鄒充儀和暖的笑容,倒是先有了三分過意不去:“妹妹休怪我當年魯莽,如今姐姐也後悔的很。我其實是不信你會刻意害賢妃的,你一直都那樣善良……”
鄒充儀立即做出了一副感動的樣子,眸中甚至閃了淚花出來:“多謝姐姐懂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過去的都不提就是了。姐姐如今有什麼事需要我,請儘管說來,能幫上的,妹妹絕不推辭!”
趙貴妃便猶豫起來,低下頭前瞥了一眼清溪。
清溪一直在觀察鄒充儀,此刻便笑一笑,從容地替自家主子愁眉道:“充儀娘娘也知道的,我們娘娘身子一直不怎麼好,卻是御醫診不出來的,弱症加心傷,是必會不適的。然皇后非要說我們娘娘當時是吃紫蘭殿甚或是她本人的醋,才那樣裝病。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原本,皇后娘娘的話我們也不打算理會,清者自清麼!可分明聖人也深知這根由的,卻不知怎麼,從那以後,竟一日比一日疏遠起我們娘娘來!娘娘心急如焚,卻又無從解釋。所以,想求教娘娘,這可怎辦纔好?”
鄒充儀終於弄清了趙貴妃的來意,面上便真心帶了三分笑影:“原來是這事。要我說啊,貴妃姐姐別惱。這第一樁,聖人絕不是真心要疏遠姐姐——我敢打包票,聖人只是不願意姐姐現在捲入這亂局裡去,所以不妨先將姐姐冷藏起來,待宮裡局面稍穩,聖人少不得再去清暉閣跟姐姐賠不是。至於第二樁,還得貴妃姐姐你自己體貼聖人的無奈之處,畢竟太后都病了……”說着,伸出如削蔥般玉指,輕輕往福王府的方向點了點,又輕聲提示:“福……”
趙貴妃恍然大悟:“充儀妹妹是說,因福王妃而起的那一串子事情?”
鄒充儀便低頭,赧顏道:“說起來,還是妹妹氣盛,鬧得大家都不得安生……真是慚愧……”
趙貴妃早就知道那日詳情,知道是福王妃和福寧上門挑釁,鄒充儀無妄之災,忙誠心誠意地伸手拉了鄒充儀的手,道:“你慚愧個什麼?又不是你把她們請了來的!幽隱就在這裡,她們不是自己作死,又如何會鬼迷心竅跑來鬧事?活該!別理她們!”頓一頓,鬆開了鄒充儀的手,自己長出了口氣,面上帶了些溫和笑容:“如果聖人只是遷怒,我倒無所謂了……”
花期在一邊,忽然插嘴:“自然無所謂。反正您在大明宮,就算解釋,也很容易。”
所有人的臉上都帶了怪異的表情去看她。
兩個主子顯然越說越投契,這難道不是奴僕樂見的麼?
鄒充儀有些發愣,花期,你這是——
花期卻硬起臉色,道:“貴妃娘娘,就在上次,我們娘娘受了棍傷,福寧公主親手打的,還沒完全好,稍有勞累便會氣喘不止。娘娘也來了這半日了,也該到了用膳的時候了。我們幽隱這裡地方逼仄,實在伺候不了娘娘的飲食。還請娘娘下次再來罷!”竟是替鄒充儀趕貴妃走!
趙貴妃被說得臉上羞得紅漲起來。
香雪在一邊早就氣壞了:“花期姑姑既然這樣說,娘娘,咱們先回吧!不然,萬一這裡誰有個好歹,皇后娘娘那句莫須有,說不好就落我們身上了!”
趙貴妃聞言站起,勉強笑道:“如此,鄒充儀保重,本宮先走了。”
鄒充儀連忙站起,笑着往外送,甚至一直送到了院門口:“倒是讓貴妃姐姐見笑了。您一直都知道的,我這身子竟是紙糊的,吹吹就壞。倒不單單是那日的傷。侍女們小心過頭了,貴妃姐姐可萬萬莫在意。若有暇,還請貴妃姐姐過來指點我。我這裡掃花專等呢!”
趙貴妃連說幾句“不敢,不必”,匆匆而去。
待回到內室,鄒充儀一臉疲態,坐到牀上,揮手令衆人都下去,自己面衝裡躺着去了。
桑九與橫翠卻歇不住,拉了花期就進了耳房,將門緊緊閉起,兩個人一左一右拉着她質問:“你剛纔是怎麼了?娘娘好容易跟貴妃才能這樣親近,你怎麼反而要趕貴妃走?”
花期臉上十分不自然,口中卻恨恨地硬氣:“跟這種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有什麼可親近的?改日被她賣了,只怕還替她數錢呢!”頓一頓,又道:“再說,連聖人都疏遠她,咱們爲什麼要跟她親近?被皇后盯得還不夠緊麼?”
橫翠微微閉眼,搖頭,睜眼道:“姐姐,什麼時候輪到咱們替娘娘做主了?你今天闖禍了知道麼?”
花期咬住嘴脣,半天,低下頭,額前留海一晃,擋住了臉上的大部分表情:“小娘不會怪我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