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寧輕輕咬住下脣,片刻後方道:“廢后非後!”
餘姑姑嘆息一聲,道:“公主想必自己也明白,白馬非馬是謬論。”
裘太后在殿內的聲音又遠遠傳來:“跟她廢什麼話?!接着問!”
餘姑姑嘆口氣,再度挺直了身子,繼續高聲問:“駙馬可有姬妾?”
壽寧一愣:“無。”
餘姑姑再問:“房府出嫁女兒可管過你房中人?”
壽寧公主低眉:“無。”
餘姑姑第三問:“就算廢后不是後,然,上有母親,下有嫂嫂,何時輪到你一個已經出嫁的小姑來管教兄長的姬妾了?”
壽寧公主霍地擡頭,橫眉立目:“她不惹我們,我們難道會去主動搭理她個廢后麼?”
餘姑姑聽到這裡,都忍不住冷笑一聲,問道:“那麼,壽寧公主去掖庭,是鄒氏請你去的?福寧公主去掖庭,是鄒氏請她去的?還是福王妃去掖庭,竟是鄒氏請她去的?欺負人都不敢明說,這就是你大唐公主的氣度?!”
壽寧公主紅漲起臉來,再次咬住下脣,一言不發。
餘姑姑這一次不等裘太后再開口,便繼續問道:“公主何姓?”
壽寧有些迷茫了:“李。”
餘姑姑的眼神有些冷:“公主日後可能葬入房家祖墳?”
壽寧低下頭去,身子微微有些發抖:“按制公主死後當陪葬皇陵。”
餘姑姑看着她,搖搖頭,問出裘太后的最後一句話:“就憑公主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爲,公主捫心自問,就算太后娘娘肯,不知我大唐皇帝陛下,可會讓公主死後還去打擾他麼?”
壽寧的腰頓時有些軟,一下子坐到了自己的小腿上,喃喃道:“何至於此?母親是我的親孃啊!”
餘姑姑嘆息一聲,就想彎腰扶她:“公主真記得這個就好,哪有女兒這樣逼迫孃的?”
壽寧公主猛地擡起頭直起身子,一把推開餘姑姑伸過去的手,掙扎着站起來,就要往殿裡跑去:“母親!我是你親女兒,你又怎麼能爲了一個廢掉的賤人這樣逼迫我?!”
裘太后的身影出現在長慶殿內,她臉上冷冰冰的表情讓壽寧立刻收住了腳步,就連餘姑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裘太后扶住殿門,身上隨便批了件夾袍,花白了的頭髮長長地散下來,冷冷開口:“你不是口口聲聲禮儀規矩麼?你不是想爲天下婦人楷模麼?我老婆子就問你一句話:孃家並沒有給你送信,遣人去接,你堂堂的房府長媳,就這樣囂張隨意地回孃家,沒有人說你是不敬親長,會犯了七出麼?”
壽寧公主臉白如紙,站在那裡,身子抖得厲害,口中的話卻仍舊尖刻:“母親有恙,身爲女兒我怎能置之不理?即便皇帝哥哥想要隔斷我們母女情分,我拼命也是要進來望候母親的!我不是隨意回孃家!”
裘太后仰天哈哈一聲,喝道:“你想邀名都想瘋了吧?罔顧人倫,卻想侈談天道!滾回婆家守你的婦道去!再來糾纏逼迫,我就算被你真的氣死,也會在死之前廢了你的公主封號!”
壽寧一向知道母親言出必行,一聽此話,不由得放聲大哭,轉身跑了。
她卻不知道,就在她跑出長慶殿之後,一瞬,裘太后身子一晃,便軟倒在地。
……
餘姑姑說到這裡,早已經忍不住淚落如雨,一邊拿起帕子來擦淚,一邊哽咽道:“御醫來看,說太后是急怒攻心,雖說只暈了一下就醒了過來,但太后午膳不肯用,一個下午都輾轉反側,直到了晚上,沈昭容去哄着,才吃了一小碗清粥。我也是看着太后好容易安穩睡了,纔敢出來。”
鄒充儀心裡十分不是滋味,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而自己卻坐在這裡什麼忙都幫不上。桑九這時候恰好低聲開口:“師父,你不要太難過。太后已經病倒了,您要是再憋病了,跟上回似的,你們身邊再沒個貼心貼肺的人,可怎麼辦呢?還是我回去照顧好了你們再說?”
鄒充儀聽了忙道:“我看這個主意使得!姑姑,不然讓桑九回去一段時間吧?”
餘姑姑嘆口氣,搖搖頭,拉了自家徒弟的手摩挲不已,朝着鄒充儀點頭道:“娘娘的心意我領了。桑九現在卻不能回去,我身邊也有幾個小宮女使得挺順手的,不缺人。只是有些事情,前因後果和其中的利害關係,她們並不能明白。所以我也就是來這邊跟你們唸叨唸叨,心裡自然就舒服些了。”
鄒充儀只得罷了,便道:“姑姑不要跟我客氣,有什麼事只管招呼。我這裡的人手、東西,您要是有合用的,儘管拿去。太后那裡,我不敢置喙,怕太后觸景生情,更加心傷。這陣子我會交代沈昭容多多去陪太后,您也多寬慰寬慰老人家。如今宮裡亂着,朝裡也亂着,加上老將軍身子時好時壞,她老人家再倒下,聖人就要焦頭爛額了。”
餘姑姑點頭:“就是這話了。太后也知道,所以還強撐着。不然,早就是一場大病了。”
鄒充儀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個亂局要怎麼解,便嘆息了一聲:“好歹也是親生母女,何至於此啊!”
餘姑姑嘆口氣,也搖頭道:“公主現在鬼迷心竅了,若是太后還想徐徐圖之,將來不知道會釀出什麼不可收拾的禍事來,也只好使出這樣的當頭棒喝了。只是可憐太后這麼大年紀……”
鄒充儀越想心裡越難過,起身走到當地,給餘姑姑大禮跪倒,口中道:“兒媳不孝。如今不但惹來這樣的亂局,還不能侍奉在婆婆身邊,只能請姑姑代婆婆受了我這愧疚之禮!”說着,也忍不住滴下淚來。
餘姑姑嘆口氣,放開桑九,拉了鄒充儀起來,道:“我明白的。你放心,我會替你照看好太后。”
桑九見二人相對哭泣,連忙岔開話題:“不說三公主了,前幾天聽說,安寧四公主正正挑女婿,不知挑得怎樣了?”
餘姑姑便也順着她的話往下說:“還說呢,還是充儀娘娘給聖人提了幾個條件,太后和太妃聽了,都覺得好,如今就照着這個條件在挑呢!內侍省還沒把人的底細摸清,所以安寧只是知道自己肯定能嫁個好人家——如今且一心一意地在新射殿繡嫁妝,半步不出房門呢!”
鄒充儀聽了微微笑起來:“安寧倒是聰明人,她這樣一來,別人尋不到她的不是,便牽連不到她母妃。倒是母女平安了。”
餘姑姑一下子想起福寧來,忍不住冷哼一聲,道:“有聰明的就有蠢的!我告訴你一個笑話兒,包你愛聽!”
鄒充儀和桑九對視一眼,隱約知道是在說福寧,但少見的看到餘姑姑幸災樂禍的樣子,便都也跟着湊趣:“是什麼笑話兒?”
餘姑姑嘴角一歪,笑道:“福寧不是在你這裡耀武揚威說賜婚那個劉氏是被她打落了胎麼?因爲事情越鬧越大,所以這個話就傳到了趙尚書耳朵裡,趙尚書不敢打福寧,還不敢打趙大郎麼?趙大郎因此被一頓板子打得屁股都爛了。待知道是什麼事情,氣得回去就往福寧臉上揮了一拳,雖說立馬被福寧撓花了臉,但至少是敢出手管教福寧了。要說,尚書夫人才是妙人,一聽這個事兒,立即親自去公主府把趙大郎接回了家,好吃好喝好保養,又請了御醫去給看臉上的傷。但有人問,就把個齊頭故事講給人家聽。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福寧被駙馬給打了。前天貴太妃來長慶殿,哭鬧着請太后做主懲治趙大郎,被太后指着鼻子一頓臭罵趕了出去!”
桑九便冷笑:“貴太妃兒女雙全,媳婦閨女齊上陣,挑撥得我們太后好好的親閨女都要變作仇人了,她還好意思去太后那兒鬧?這是去看太后的笑話的吧?”
鄒充儀皺皺眉,當着餘姑姑的面不好太過嚴厲,只狠狠地瞪了桑九一眼,才笑着對餘姑姑說:“上一輩很多事情我們並不清楚,但既然有人送上門給太后出氣,在我看來卻是好事情。如果回頭太后再有不痛快,不妨再請貴太妃去長慶殿坐坐。”
桑九剛被瞪了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敢再說,這會兒聽得鄒充儀這話,擡起頭來傻了眼:“娘娘,你這主意……”
鄒充儀若無其事地看自己的衣袖:“損了點。不過,對待貴太妃母子,正大光明以禮相待是行不通的。”
餘姑姑倒是拊掌而笑:“好主意!多少年太后爲了名聲都懶得搭理他們,倒好,一里一里地趕上來,噁心死人了!還不如放下那層顧慮,當年怎麼收拾她,現在還怎麼收拾她!讓她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麼活下來的!”
說着,看看外頭的天色,便道:“聊忘了時間,都要二更天了,怕太后起夜找不到人,我先去了!”
鄒充儀忙命將去歲曬的桂花給餘姑姑帶了一包,道:“香氣重些,讓太后開開心胸。”
餘姑姑笑着拿了,腳步輕快地去了。
桑九送了人回來,鄒充儀正坐在牀上胡思亂想:“九娘,你說餘姑姑將這些事盡情告訴我,是不是在說太后對新後非常不滿?”
桑九搖搖頭:“未必,也許是來警告咱們,以後的日子太后恐怕幫不上忙了。”
鄒充儀不置可否,疲倦地摘下束髮的碧玉簪,道:“累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