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小重陽。
李唐皇帝善解人意,既然前一日賜宴,叫了羣臣來宮裡沾恩,那第二天這樣的日子自然就放了衆人的家,大家都歇歇。
是以,日上三竿,也並沒有什麼人那樣不識趣,敢到宣政殿去聒噪明宗。
何況,頭一天夜裡宮中自己飲宴,明宗可是被戴皇后帶着衆妃灌倒的。
唯有趙貴妃,一早便悄悄地派了清溪去問尚食局:“聖人昨兒喝得那樣多,後來可用了醒酒湯?”
尚食局的局正遲公公親自出來答清溪的話:“用了。濃濃的一整碗。不過今日早晨沒傳膳,怕不得是去了哪位娘娘那裡,就着小廚房的私家點心用了?清溪姑姑倒不必擔心,昨兒聽說是皇后娘娘領着頭兒地灌聖人的酒,倒是一萬個礙不着你們家貴妃娘娘呢!”
清溪笑着點頭,承了遲公公的好意:“公公說的是。我們娘娘可不就是擔心聖人早起想起來昨夜的事兒,怕是心裡頭會不自在。皇后娘娘那樣尊貴的身份,萬沒有責備的道理,下剩打頭兒的就是我們娘娘,加上後來我們娘娘一高興,的確帶着一夥子美人兒也跟着去熱鬧了熱鬧,萬一聖人遷怒過來,可怎麼好呢?”
遲公公呵呵地笑着寬慰:“離着八丈遠呢!何況,那一起子美人兒,有一個是貴妃娘娘的人麼?沒有啊!聖人心裡明鏡兒似的,清溪姑姑放心吧!”
清溪的笑容越發深了三分:“那就好,多承公公開解,婢子先去了。”
遲公公笑眯眯地拱手送了清溪出去。
身邊的小內侍莫名:“公公如何對這麼個小丫頭這樣客氣起來?往日裡我看您連皇后娘娘身邊的梅姿姑娘都不肯這樣親近!”
遲公公翻了個白眼:“你懂個屁!”
小內侍瑟縮一下,知道遲公公絕不會繼續解釋,便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話茬岔開:“不過,聖人今晨早膳到底在哪個宮用的?不論是哪兒,也都該知會咱們一聲纔對啊?難道是清寧宮?”
遲公公眼中精光一閃,眼神遠遠地飄向掖庭:“人家可知會不着咱們,不讓咱們去叩頭,已經不錯了!”
鄒充儀一頭大汗,驚叫坐起!
噩夢。
夢裡那個張牙舞爪的醜陋男人,赤着上身,伸過來一雙骯髒的手……
鄒充儀雙手猛地抱住自己的頭臉,整個身子蜷起來,痛痛地低聲嘶吼:“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那是夢。
可全身上下久違的痠痛昭示着自己昨夜的確曾經瘋狂放縱。
設局的人不可能讓明宗有機會來救自己,那麼,那個和自己一起解毒的人,只可能是沈邁——
沈邁!
他是明宗最信任的臣子,也是自己的好姐妹沈昭容的生身父親。
不論是哪個身份,不,不管他是誰,不管起因是什麼,只要那個男人不是明宗——自己都只有滿身污名地死去一條路,說不定還要帶累整個鄒家!
爲什麼?
爲什麼?!
前世即便自己被陷害,被燒死,也不曾這樣污穢不堪!
老天爺,你到底想做什麼?
給我重生的機會,卻又給了我世間最殘忍最慘痛的死法。我前世到底犯了什麼樣的滔天大罪,這一生要這樣懲罰我?
我寧可沒有重生!
我寧可連上一世都沒有!
我寧可永生永世不做人不做人不做人!!!
鄒充儀在心裡歇斯底里。
然,現實生活還要繼續。
恍然間,身邊有人輕輕地帶着哭音叫她:“娘娘,娘娘你還好麼?”
鄒充儀木呆呆地慢慢放下雙手,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一語不發,像是已經死去一樣。
那個聲音是橫翠。
清晨才悠悠醒轉的橫翠,爬起來就知道滿院子的人都遭了暗算。
桑九先她一步醒來,已經開始整飭院落,而且,正在應對花期。
橫翠坐在牀上聽了一會兒,心裡又恍惚又難過,便由着自己發起呆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花期說話的聲音漸漸遠去。橫翠忽然聽見明宗在正房內咳嗽的聲音,又驚又喜,急忙起身跑去;進了門,發現明宗正在線孃的服侍下在隔間裡盥洗,自己便急忙來看鄒充儀。
誰知道,醒來的鄒充儀就這樣一副萬念俱灰的呆癡模樣。
橫翠只道鄒充儀是因爲昨夜所受的驚嚇委屈,自己也心酸起來。
自家的小娘雖然從小便沒過過什麼太舒坦的日子,可也不曾受過這種莫名的委屈!這種污爛設計,何止是一盆髒水,簡直就是要把自家小娘的生前身後毀個徹底乾淨!
橫翠忍不住也啜泣起來:“小娘,你不要太難過,總會好起來的……”
不要太難過?
總會好起來?
都……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可能好起來?
除非死了吧?
除非是,自己自盡了吧?!
鄒充儀的眼輪微微一動,下意識地伸手往枕下便摸。
果然,自己藏的另一根金簪還在!
鄒充儀右手霍地擎起金簪,用盡全身的力氣往自己的喉嚨刺去!
在橫翠的驚叫聲中,一隻手倏地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鄒充儀刺喉的玉腕:“田田,是朕!”
是明宗?!
不是沈邁,是,是明宗?!
鄒充儀一呆。
鄒充儀的全身都僵硬了,木愣愣地機械地轉過頭去,卻看到了明宗烏青着眼底,一身青色寢袍,頭髮也直直地散在背後,親密地站在自己的牀前!
是自己的丈夫!
昨夜不是沈邁,是自己的丈夫!
鄒充儀只覺得天旋地轉,頭上發暈,嘴角卻咧開了一個最難看的笑容:“蒼天不絕我……”
直接再次昏倒在了明宗懷裡!
明宗三天沒能出得了幽隱。
因爲鄒充儀不讓。
自小重陽午間再次醒來,鄒充儀什麼其他的事情都不做,不吃不喝,只是緊緊地盯着明宗,如影隨形,寸步不離。
直到第三天黃昏,鄒充儀實在是撐不住了,睏倦已極睡了過去,手裡也仍舊死死地抓着明宗的衣角。
明宗看着瘦了一圈的鄒充儀,心下着實憐惜,便由着她去,只是坐在牀邊簡單地批閱了一下緊急的奏摺,又命桑九:“你去告訴孫德福,讓他出去傳旨,朕重陽那日冷着了,身子發沉,這幾天暫不上朝。十五的大朝會朕不會誤。讓中書門下自己撐幾日。”
桑九躬身稱是,又報:“沈將軍着人傳話,想問問聖人,自己納妾之事,能不能悄悄的,不大辦了?免得落在有心人眼裡,又是一件把柄。”
明宗臉色一沉,冷哼了一聲,看看沉睡的鄒充儀,方道:“花期是你娘娘的人,等你娘娘醒來,讓她定。”
桑九沉默片刻,低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