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戟也跟着可惜地嘬了嘬牙花子,忽然沉默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刀最愛吃羊肉,回頭給他留幾塊兒,我送幽隱去。”
沈邁想起來沈刀這一年多以來最寶貝的女弟子,心中下意識地一緊,忍了忍,沒忍住,問:“那小丫頭怎樣了?”
沈戟這時候才輕輕嘆了口氣:“從沒在我們眼前掉過一滴淚。但每次見着,兩隻眼睛都腫着。不能提花期,提起來眼底就泛紅,跟頭小母狼似的。”
沈邁也跟着嘆氣,猶豫一下子,才道:“你們都不知道:老刀跟我悄悄提過,等那丫頭到了歲數能放出宮,就讓我去求鄒充儀,把她直接接家去,給你們幾個當嫂子。”
就像在嘲笑沈刀那小心思一般,沈戟哼了一聲,嗤道:“誰瞧不出來似的?什麼百年一遇的好徒弟,那是早就瞧上人家小丫頭好糊弄了。我們幾個都有數,兄弟們給他面子不戳穿罷了。而且,我冷眼瞧着,那丫頭也未必沒有這一層意思——一口一個師父喊得那樣甜,老刀身上的衣衫鞋襪從未斷過,卻絕口不問一句有沒有師孃,誰還不明白呢?”
沈邁聽了更加錯愕,也愈加沉默,半天,嘆了口氣,喃喃:“老天爺沒長眼啊……”
沈戟也哼了一聲,恨道:“可是爺們幾個,都******不僅長着眼,也長着手,手裡還長着刀!”
沈邁聽了這話,用力一拍沈戟,喝道:“說得好!既然等不得老天爺開眼,那咱們就自己幹!”
尹線孃的確有沈戟說得那一層意思。
所以這些日子和鄒充儀反而相處得十分默契。
因爲她也忽然間不愛說話了。
鄒充儀自己的心境過了一半,就察覺了身邊這丫頭的異樣,開始僅僅是以爲傷感於沈刀授業之恩,後來才發現不對勁,忍不住背了衆人盤問:“你這是怎麼了?我怎麼發現頭髮短了一截子?!”
尹線娘倒是沒想到鄒充儀還注意到了這個——一個幽隱也沒人發現——便低下頭紅了眼圈:“我師父死得冤枉憋屈,我給他戴孝。”
鄒充儀連連搖頭:“戴孝我不攔着,內衣汗巾都換成素麻布也由得你,但頭髮卻不是禮制內的。還當我看不出來,你這是落髮呢!”
“落髮”兩個字,一下子說掉了尹線孃的眼淚。
這一開始哭,尹線娘就有點剎不住了,嗚嗚地倒在了鄒充儀的腳下,趴在腳踏上哭得昏天黑地。
鄒充儀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眼內不禁也溼了,連忙把她拽起來,攬到自己懷裡,拍着腦袋哄:“傻丫頭,這纔到哪兒?你剛十三,一朵鮮花剛打花苞,現在就開始守,你要守到何年何月去?我知道你現在是痛不欲生,不過也別急着就做決定。先慢慢地把頭髮蓄起來,不要驚動別人。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好不好?”
尹線娘抽抽搭搭地搖頭:“娘娘,我進宮就斷了出去的念頭。不是遇到我師父,斷然沒有起這樣念頭的道理。如今他又,死了,那就是老天爺提醒我不要改了誓言。都是我毀了約,老天爺纔要了他的性命去。都是我害了他!何況,我也樂意跟着娘娘一輩子,像餘姑姑那樣,跟娘娘做一輩子的伴兒,陪着您,陪着桑姐姐,以後教小皇子小公主拳腳,也挺好。”
說着,尹線娘擦了擦淚,擡起眼來,厲色一閃而逝:“何況,我得替我師父把這個仇報乾淨了!”
鄒充儀聽到這裡,心知無法再勸,只好拍拍她的手,說了一句:“既然你主意已定,由着你。反正我這裡三五年也離不了你,咱們先把該辦的事情都辦了,再說。”
桑九走了進來,看到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便知道是在說沈刀,也不點破,直接稟報:“娘娘,孫公公查到謝繽紛頭上了。”
尹線娘忙站了起來,施禮便要告退。
鄒充儀看了桑九一眼,桑九便攔她:“聽着吧,你也大了,有些重要的事情,只怕以後要你多多地做了。”
尹線娘搖搖頭:“婢子不是避嫌,是如今咱們院子還不肅靜,婢子去盯着些。姐姐和娘娘說話吧,婢子回頭再尋姐姐。”
桑九鬆了手,微笑着點點頭:“如此,更好。”
鄒充儀看着尹線娘出去,才問:“就這一樁?”
桑九瞟了一眼猶在晃動的門簾,點點頭:“別的暫時沒有。不過,孫公公的動作有些大,婢子恐怕要打草驚蛇了。”
鄒充儀看着她的眼神,會意地先也點點頭,方道:“無妨。就算查到了,以聖人的心性,此事也暫時發作不得。告訴橫翠,門禁鬆緊依然,不必刻意。”
桑九欲言又止,猶豫半晌,咬了咬牙,眼神複雜地看向鄒充儀,低聲道:“娘娘,她們已經狠毒若此,您還不打算反擊麼?”
鄒充儀輕輕一笑,溫暖地看了桑九一眼,和聲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不過,你也被氣懵了吧?我難道沒有反擊麼?”說着,鄒充儀擡手輕輕理了理散在胸前的長髮:“聖人連宿幽隱三日,大明宮一言不發。你猜,太后和聖人,會怎麼看?”
桑九稍一思索,驚訝地張大了嘴:“說明從皇后到美人,個個心裡有鬼!”
鄒充儀再笑一聲,森冷刺骨:“所以,我按兵不動,不等於太后和聖人的眼裡能揉得進沙子!咱們走着瞧,她們最好小心着,萬萬別讓二聖揪着錯兒,否則,那就是一場暴風雨!”
就如鄒充儀所料,明宗雖然憐香惜玉,即便發覺不對頭,也不願意深想;但裘太后卻不然,在長慶殿裡,將衆人轟了個乾淨,對着餘姑姑一個人大發雷霆。
“這是當哀家和皇帝都是瞎子傻子呢?連這種不入流下三濫的招數都敢在皇宮裡使,她們是不是覺得哀家老了不敢殺人了?!”
餘姑姑也跟着生氣,一個字都不勸,句句都是火上澆油:“四郎真被戴了綠帽子,於她們這些妻妾有甚麼好處?皇家的名聲被毀,當外頭不會編她們的瞎話麼?真是一羣頭髮長見識短的無知婦人!太后,得借個機會好好殺殺這股子邪風!”
餘姑姑越說越生氣,掰着手指頭數:“先是沒了方婕妤,接着沒了程充容,然後是崔修容的肚子,這還不滿足,居然把手都伸到掖庭去,耍得內侍、殿中兩省和羽林軍團團轉,更有甚者,一個神策軍,一羣隱衛,人家嚼巴得連骨頭渣子都沒皇帝剩下,連前任的中宮皇后都敢這樣陷害——這是要牝雞司晨呢!”
裘太后也越聽越上火,神色一厲,右手擡起來一指餘姑姑:“多少年了,哀家不樂意動咱們的人,可不等於咱們沒人!你去給我查!到底是哪裡來的那股子邪氣!我還就不信了,有我在,這宮裡還有誰能翻得了這個天!”
自從再次封宮養病,崔修容的身子耗損嚴重,所以深深地睡了下去。連着一兩個月,都呆呆地躺在牀上。
邵寶林和阿珩百般地想方設法,也無法提起她的精神來。
但這一次,邵寶林終於有了大消息拿來打動崔修容:“崔姐姐!聽外頭說,幽隱出了大亂子,鄒充儀一怒之下,把當年的心腹大宮女花期趕了出去,連花期閤家子都逐出了鄒府,不許他們再姓鄒。而且,聖人一連三日吃住在幽隱,連宣政殿都沒回。大家夥兒都在猜,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崔修容頓時動容:“連着三日沒有出幽隱的門?”
邵寶林忙點頭:“是!說是鄒充儀大病了一場,死死地拽着聖人的衣角不放,所以聖人哪裡都去不了。連朝政都是趁鄒充儀睡着了匆匆處理一下就得。後來孫公公親自出去傳旨,說聖人病了,讓中書門下自己撐着。”
崔修容精神漸漸集中起來,蒼白如玉的臉上,兩道未曾描畫的淡淡柳眉俏麗地蹙起:“她能得了什麼病?既然是能把花期趕出去,必然只是又氣又急而已——可知花期後來去了哪裡?”
邵寶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怪異的微笑:“聽說,被沈邁將軍悄悄地收進了大將軍府,當了妾。”
崔修容打了個愣神兒,忽然冷笑一聲,道:“那就不用問了,必是花期勾引沈邁被鄒充儀知道了。她一向以詩書禮儀之家自居,自己貼身服侍的陪嫁侍女做出這等齷齪事來,她不氣得發瘋就已經不錯了。聖人這是給她和沈邁面子,不然,花期那賤婢,就只有被千刀萬剮的份兒了!”
阿珩在一邊,也驚訝地張大了嘴:“不會吧?她那麼嚴的規矩,花期姑姑又是那等溫柔嫺淑——再說,當年傳說跟先沈夫人一個模樣的,不是採蘿麼?怎麼花期姑姑反而能貼得上去呢?”
崔修容的精神頭兒顯然好了很多,只是冷笑:“髒,真夠髒的。鄒家這回被這樣打臉,我倒要看看,她鄒田田怎麼讓自己風風光光地回大明宮!”
邵寶林若有所思,點頭道:“姐姐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外頭說,聖人還真的讓她回來呢,結果她三天沒說話,聖人才休了這個心思。敢情,她是沒臉回來……”
崔修容重又頹然下去,疲憊地再次躺下:“她從來都是識時務的,又能下得了手,又能狠得下心,還能忍得了其——聖人不寵她,又去寵誰?我這個保不住孩子的沒用之人,還是皇后那個無知淺薄的狠毒之婦……”
邵寶林聽她忽然再次自怨自艾起來,忍不住再嘆口氣,和阿珩互相看看,愁眉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