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就在眼前。
清寧宮已經忙了起來,但是戴皇后還是找了個時機,通知所有的妃子嬪御:“一起去看望鄒惠妃。”
賢妃聽了冷笑一聲:“故技重施。”
趙貴妃則苦笑着搖頭:“她以爲鄒惠妃是崔修容麼?”
裘昭儀更是覺得匪夷所思:“戴綠枝傻了吧?我就不信這羣人進得了仙居殿。”所以裘昭儀根本就不肯去。
看熱鬧沒問題,但如果尷尬的那羣人裡有自己,那就算了。
——尤其是,中秋節宴不遠,裘昭儀怕自己見到鄒惠妃會忍不住撲上去掐死她。
沈昭容則是一言不發,連例見都不曾去。
自然的,九嬪裡的這兩個昭字排行的,不想給戴皇后面子的時候,戴皇后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臘月二十,興慶六年最後一次清寧宮的小例見,戴皇后跟衆人略道了些除夕、元日等過年安排,便站起來含笑道:“鄒惠妃前幾天已經滿了三個月,胎氣已穩。今兒難得人齊全,這也半上午了,也暖了些。咱們安步當車,只當散步了,一起去瞧瞧鄒惠妃。”
衆人應是。
戴皇后又道:“你們給鄒惠妃準備的禮物呢?本宮聽說一個多月了都沒能呈給惠妃瞧瞧?今兒都帶上,本宮幫你們去討惠妃個笑臉來。”
話說得刻薄又惡毒。
耿美人擡頭看了看戴皇后,嘴角邊的冷笑一閃而逝。
趙貴妃看着戴皇后,還是忍不住,勸道:“皇后娘娘,如今天氣寒冷,鄒惠妃這一胎來得艱難,聖人和太后都小心翼翼的,要不,咱們還是別這麼多人一起去了吧?畢竟人多了,氣味繁亂。聽說惠妃的反應還挺大的呢。”
阮賢妃也不願意去,擺明了去討沒趣,她才懶得,便跟着趙貴妃道:“貴妃說得很是。皇后娘娘,咱們好不好就別去討人嫌了?”
戴皇后頓時放下了臉,沉聲道:“本宮知道你們二人對惠妃心存芥蒂,但同在大明宮侍奉聖人,姐妹之間要友愛。她有了孕,依爾等所說,又正難受,你們怎麼連探望的心都沒有?何況本宮昨日令人傳言,便道了今日必要一起去看望惠妃。你二人看來無事,就跟本宮走這一趟,想來也累不斷你們的玉趾吧?!”
趙貴妃和阮賢妃面面相覷。既然戴皇后犯了左性,那就什麼都別說了,跟着去吧。
這種時候,連二妃都糟了訓斥,其他人更不敢吭聲了。
……
……
按照慣例,今日戴皇后會來得晚些。鄒惠妃今日便延長了散步的時間。
可沈昭容卻早早地來了,穿了白狐狸毛領寶藍色雲錦繡花鳥的胡服過膝長袍,白色雪緞長褲,黑色的鹿皮短靴子。腰間看不出來是什麼顏色的腰帶,因爲那個位置,纏着裘太后送給她的長鞭。
進了門,沈昭容便不由分說地喝命桑九:“扶姐姐回房歇着,外頭便天塌了都有我頂着。你們誰也不許出來!”
鄒惠妃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昭容,一時說不出話來。
桑九卻只是滯了一滯便反應了過來,扶了鄒惠妃的胳膊就往寢殿走,邊低聲勸道:“娘娘,您有身子,有些事情不要管,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想。交給沈昭容,您放心好了。”
鄒惠妃這才反應過來,知道一會兒必有一場大鬧,連忙道:“戎兒,你不要硬來,萬一頂不住,讓人去請聖人——線娘呢?讓線娘跟着她!”
桑九卻不肯聽她的,只道:“您別添亂了。沈昭容心裡有數的。”
沈昭容衝着她的背影使勁兒擺手,就像在趕蒼蠅:“去去去!睡你的覺去!”
這時候,飛星的臉在仙居殿大門口一閃:“小娘,來了!”
沈昭容嘿地一聲笑,大步流星向大門口走去,口中道:“真是不知死活!”
所以戴皇后帶着衆妃子嬪御們看似閒適地走到仙居殿時,便看到了沈昭容像門神一般,一隻腳蹬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一隻手插在腰間,一隻手放在腰間摸着黑玉鞭柄,正笑嘻嘻地看着衆人迤邐而來。
戴皇后看着她這個架勢,心裡咯噔一下:這個胡攪蠻纏的粗坯怎麼在這裡?看這個意思竟然是專程等着我們的。難道是鄒氏那個賤人讓她擋門麼?
想到這裡,戴皇后不由冷笑一聲:我是來探視的,乃是好意,便請出聖人的金牌來,我也有話答她!難不成她還敢真的出手攔我不成?
雖然這樣想,但看着沈昭容腰間不知是做裝飾用還是真用來抽人的長鞭,戴皇后還是腳步微微一頓,先偏頭低聲吩咐了身側的菊影一句,才擡起笑臉來走了過去:“怎麼,沈昭容這是替惠妃迎客麼?也對,昨日我已經派人通知了惠妃,想必沈昭容昨日也接到了本宮的消息,怎麼沒來清寧宮例見,反而跑到這裡來候着了?”
沈昭容笑嘻嘻地搖頭:“皇后娘娘想差了。我現在這裡惠妃不知道。她正在裡頭小睡。皇后娘娘殷勤小心,每日都到仙居殿來坐上一個時辰與惠妃閒話。我姐姐其實生來不擅長閒談,只會跟人講理。所以每日裡應酬完了皇后娘娘,都是身心俱疲,必要小睡一會兒才能緩的過來。這一睡就成了習慣。所以今日雖然娘娘沒按那個時間來,但到了這個時間,我姐姐也就困了,是以現在正睡得香。我呢,閒來無事,就過來替我姐姐擋駕了。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姐妹且請回去,改日聖人或太后在時,再來不遲。”
沈昭容今日就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戴皇后翻臉一般,上來就先把她每天來坐一個時辰騷擾鄒惠妃說了出來,然後再直接告訴她們:今兒這仙居殿你們是進不去的,若想要進去,除非搬了明宗或者裘太后來,否則,她沈戎今日的娛樂項目就是“擋駕”了。
戴皇后早已變了臉色,叱道:“沈昭容,你好不曉事!本宮是中宮皇后,是皇子嫡母,本宮關注惠妃的情形乃是天經地義,連惠妃本人都沒有一個字的不悅,如何要你來多事?這麼多人大冷的天走這一趟,難不成就因爲你一句真假不知的‘睡了’,就一起打道回府不成?”
“何況,我昨兒已經知會了惠妃今日衆姐妹要一同來訪,她那樣守禮尊敬的人,怎麼會在這當口兒睡下?”
“沈昭容,本宮知道,惠妃與你同受寵於聖人,如今她有夢熊之喜,而你卻一直沒有動靜,你心裡不舒服。雖說這妃嬪之間的嫉妒很是要不得,但你的年紀小,性子又一直天真爛漫,本宮可以理解。只是你要這樣胡鬧,竟至公然仗着聖人和太后的寵愛,就攔着我們去望慰惠妃,可就實在不像話了。快閃到一邊去,別讓我去聖人跟前告你的黑狀!”
戴皇后很少長篇大論,可一旦開口,必是要派人的不是。當年趙貴妃稱病,就是被她這樣長篇大論派了好一通不是,轉眼就真的氣病了。
可沈昭容哪裡會上她這個當,聞言仍舊只是嘻嘻地笑着,卻搖頭不止:“皇后娘娘,你不要髒派我,我和鄒姐姐好,這大明宮乃至全京城,是個人都知道。你便再怎樣挑撥,也是不成的。我不讓你們進去,自然有不讓你們進去的理由,只是不知道在場的各位,還有皇后娘娘您,有沒有那個膽量聽?”
耿美人很少看到沈昭容鎮定自若的樣子。
一般來說,凡有鄒惠妃在場,沈昭容是用不着從容淡定的,她只要率性而爲,想幹嘛幹嘛,善後的事情,自有鄒惠妃來做。
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
鄒惠妃就在沈昭容身後的仙居殿裡,懷着身孕,吃不下飯,孕吐,輾轉難眠,等着戴皇后步步緊逼的壓力,等着賢妃貴妃接踵而至的陷害,等着裘昭儀時時刻刻的盛氣凌人和陰陽怪氣,等着所有的嬪御的嫉妒忌恨——
耿美人看着沈昭容,那個其實也很單薄的身子,就那樣大大咧咧地站在那裡,雙手叉腰的樣子。
一時之間,耿美人的腦子裡只有八個字閃現: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趙貴妃也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地去看阮賢妃,卻發現阮賢妃正饒有興趣地盯着沈昭容腰間的鞭子。
趙貴妃心下一凜,連忙也去看那鞭子,卻發現那鞭子的把手是少見的墨玉,而鞭身看起來並不是新的,半舊而已。
趙貴妃心中一鬆,想來應該是沈戎從家裡帶來的罷?瞧着材料還真是好東西,看來沈邁這個所謂的武將,斂財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纔對。
趙貴妃正在胡思亂想,卻聽見阮賢妃微微偏頭側向自己的耳際,輕聲問道:“趙姐姐,你看她那鞭子,柄頭上刻的是個什麼字?”
沈昭容和趙貴妃之間還隔着戴皇后以及她的侍女菊影、蘭香,是以趙貴妃有些看不清楚,只得眯了眼仔細辨認,半天,才無所謂地說:“反正不是李也不是裘!”
阮賢妃卻搖了搖頭,眉心微微皺起:“姐姐,你再看仔細些。”
趙貴妃只好再眯起眼睛來仔細看,半天,才吃力地說:“是個,茶——不是,是,是餘!”
一個“餘”字,只發了半個音出來,趙貴妃便大驚失色,轉頭看向阮賢妃,卻看到了阮賢妃臉上的凝重。
餘麼?
對,餘,興慶宮餘姑姑的餘!
二妃目不約而同地輕輕吸了一口冷氣,然後目光同時轉向了戴皇后,一絲戲謔之外,還有三分不悅:蠢貨!生生把我們也拉下了水!
戴皇后顯然是聽到了身後二妃輕輕的吸氣聲。但這種時候,她不想回頭,她不願意讓人誤會她在看二妃的臉色。尤其是面對着沈昭容的時候。所以,戴皇后只是輕蔑一笑,一隻手縮到袖子裡,握成了拳,背到身後,方擡頭睥睨:“若你敢說,我們自然敢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