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胡斐眼見四下無人,只道他要說了,那知那老者一躍上樹,向他招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幹之上。那老者道:“在這裡說清靜些。”胡斐應道:“是。”那老者臉露微笑,說道:“先前聽得閣下自報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這個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呢,是一飛沖天之‘飛’呢,還是是非分明之‘非’?”胡斐聽他吐屬斯文,道:“草字之斐,是一個‘文’字上面加一個‘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豪傑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武功造詣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實是生平未見。”他頓了一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識見不凡,更是武林中極爲希有。小,老漢算是服了你啦!”胡斐道:“秦爺,晚輩有一事請教。”秦耐之道:“你不用太謙啦,這麼着,我叨長你幾歲,稱你一聲兄弟,你便叫我一聲秦大哥。你既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面子,那你問什麼,我答什麼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後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於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掌,然後兩手成陰拳打出。這一招變化極是精妙,做兄弟的險些便招架不住,心中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將此行真情和盤托出,只道胡斐便要詰問此事,那知他竟是請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極拳中八大絕招之一,於是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一招,叫作‘雙打奇門’。”於是跟着解釋這一招中的精微奧妙。胡斐本性好武,聽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請教了幾個不明的疑點。武林中不論那一門那一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極拳當有清雍乾年間,武林中名頭甚響,聲勢也只稍遜於太極、八卦諸門。胡斐和秦耐之過招之時,留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極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泄露於人,解釋時十分中只說七分,然聽對方所問,每一句都搔着癢處,神態又極恭謹,教他忍不住要傾囊吐露,又想,反正他武功強勝於我,學了我的拳法,也仍不過是強勝於我,又有什麼大不了?而胡斐有時稍抒己見,又對八極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
兩人這麼一談論,竟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羣盜遠遠望着,但見秦耐之雙手比劃,使着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時也出手進招,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鑽研拳術武功。衆人瞧了半天,聽不見兩人的說話,雖覺詫異,卻也就不再瞧了。又說了一陣,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極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說哪裡話來?咱們當真再鬥下去,也不知誰勝誰敗。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日天色已晚,一時之間也請教不了許多,日後兄弟到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幾日。此刻暫且別過。”說着雙手一拱,便要下樹。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說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講論一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寧有是理?是了,這少年是給我面子,他既講交情,我豈可說過的話不算?”當即說道:“兄弟且慢。咱哥兒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子的事,乘這時說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啊。”胡斐道:“不錯,兄弟和那商寶震商大哥原也相識的,想不到馬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於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結識馬春花和商寶震之事,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秦耐之心道:“好啊,我還沒說,你倒先說了。這少年行事,處處教人心服。”說道:“古人一飯之恩,千金以報。馬姑娘於胡兄弟有代爲求情之德,你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色。你不明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殺了商寶震,難道那兩個孩子,是商寶震生的麼?”胡斐搔頭道:“我聽徐錚臨死之時,說這兩個孩兒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秦耐之一拍膝頭,道:“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時便如墮入五里霧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一位貴公子麼?”
胡斐一聽,登時如夢初醒。只因那日晚間,他親眼見到商寶震和馬春花在樹下手拉手的說話,一心以爲兩人互有情意,而馬春花和那貴公子一見鍾情、互纏癡戀這一場孽緣,他卻全然不知。那日火燒商家堡後,他見到馬春花和那貴公子在郊外偎倚說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蘊深情,他雖瞧在眼裡,卻是絲毫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貴公子身上,這時經秦耐之一點明,才恍然大悟,說道:“那八卦門的王氏兄弟……”秦耐之道:“不錯,那次是八卦門王氏兄弟跟隨福公子去商家堡的。”在胡斐心坎兒中,福公子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爲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說道:“福公子,福公子……嗯,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兩個小孩兒有點相像。”秦耐之嘆了一口氣,道:“福公子榮華富貴,說權勢,除了皇上便是他;說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給多少。可是他人到中年,卻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無兒。”胡斐聽他說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勢,心中一震,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麼?”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平金川大帥,做過正白旗滿洲都統,盛京將軍,雲貴總督,總督,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帥!”胡斐道:“嗯,那兩個小孩兒,便是這位福公子的親生骨肉。他是差你們來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帥此時還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適才聽馬姑娘說了才知。”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馬姑娘跟他說話之時臉紅,便是爲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爲了愛惜兒子,這件事雖不光采,卻也不得不說。”只聽秦耐之又道:“福大帥只是差我們來瞧瞧馬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大帥之意,最好是迎接馬姑娘赴京。馬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和福大帥相聚?她兩個兒子父子相逢,從此青雲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於在鏢局子中低三下四的廝混?胡兄弟,你便勸勸馬姑娘?”
胡斐心中混亂,聽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總覺有甚不妥,至於什麼不妥,一時卻又說不上來。他沉吟半晌,問道:“那商寶震呢?怎麼跟你們在一起了?”秦耐之道:“商寶震得王氏兄弟的舉薦,也在福大帥府中當差。因他識得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臉色一沉,道:“如此說來,他打死徐錚徐大哥,是出於福大帥的授意?”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帥貴人事忙,怎知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來潮,想起了舊情,派幾個當差的南來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趕報喜訊,福大帥一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是不用說的了。”這麼一說,胡斐心頭許多疑團,一時盡解。只覺此事怨不得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寶震殺徐錚固然不該,可是他已一命相償,自也已無話可說,只是想到徐錚一生忠厚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隱忍不言,到最後卻又落得如此下場,深爲惻然,長長嘆了口氣,說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閒事。”輕輕一縱,落在地下。秦耐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幹搖動,竟是全沒在樹上借力,若不細想,那也罷了,略一尋思,只覺得這門輕功實是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是決計不能達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驚異,又感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胡斐早已回進石屋去了。
程靈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歸,早已心焦萬分,好容易盼得他歸來,見他神色黯然,似乎十分難過,當下也不相詢,只是和他說些閒話。過不多時,汪鐵鶚提了一大鍋飯、一大鍋紅燒肉送來石屋,還有三瓶燒酒。胡斐將酒倒在碗裡便喝。程靈素取出銀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馬姑娘在此,他們怎敢下毒?”馬春花臉上一紅,竟不過來吃飯。胡斐也不相勸,悶聲不響的將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卻不吃飯,醉醺醺靠在桌上,納頭便睡。
胡斐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長袍,想是程靈素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髮被晨風一吹,微微飛揚。胡斐望着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憐惜之意,叫了聲:“二妹!”程靈素“嗯”的一聲,轉過身來。胡斐見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你說,有馬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程靈素道:“馬姑娘半夜裡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驚醒了你,我也便假裝睡着。”胡斐微微一驚,轉過身來,果見馬春花所坐之處只剩下一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是寂然無人,數十乘人馬,在黑夜中退得乾乾淨淨。樹上縛着兩匹坐騎,自是留給胡程二人的。再走出數丈,只見林中堆着兩個新墳,墳前並無標誌,也不知哪一個是徐錚的,哪一個是商寶震的。胡斐心想:“雖然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馬姑娘心中,恐怕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着她而她並不愛的人,都是爲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嘆,於是將秦耐之的說話都轉述給程靈素聽。
程靈素聽了,也是黯然嘆息,說道:“原來那瘦老頭兒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他有個外號,叫作八臂哪吒。這種人在權貴門下作走狗,品格兒很低,咱們今後不用理他。”胡斐道:“是啊。”程靈素道:“馬姑娘心中喜歡福公子,徐錚便是活着,也只有徒增苦惱。他小小一個倒黴的鏢師,怎能跟人家兵部尚書、統兵大元帥相爭?”胡斐道:“不錯,倒還是死了乾淨。”於是在兩座墳前拜了幾拜,說道:“徐大哥、商公子,你們生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後一筆勾銷。馬姑娘從此富貴不盡,你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着她了。”
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程靈素道:“大哥,咱們到哪兒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讓你安睡半日,再說別的,可別累壞了我的妹子!”程靈素聽他說“我的妹子”,心中說不出的喜歡,轉頭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程靈素大睡半日,醒轉時已是午後未刻。她獨自出店,說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個大紙包,笑道:“大哥,你猜我買了些什麼?”胡斐見紙上印着“老九福衣莊”的店號,道:“咱們又來粘鬍子喬裝改扮麼?”程靈素打開紙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嶄新的衣衫,一男一女,男裝淡青,女裝嫩黃,均甚雅緻。晚飯後程靈素叫胡斐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於是取出剪刀針線,便在燈下給他修剪。胡斐道:“二妹,我說咱們得上北京瞧瞧。”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買兩件好一點兒的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麼?”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人物,瞧瞧福大帥的掌門人大會之中,到底有些什麼英雄豪傑。”這兩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意之中,卻自有一股豪氣。程靈素手中做着針線,說道:“你想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安着什麼心眼兒?”胡斐道:“那自是網羅人才之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未必會去。”程靈素微笑道:“像你這等少年英雄,便不會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我說的是苗人鳳這一流的成物。”他忽地嘆了口氣,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這掌門人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程靈素道:“你去跟這福大帥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有一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誰啊?”程靈素微笑道:“這叫作明知故問了。你還是給我爽爽快快地說出來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裝,說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頓了一頓,又道:“這位袁姑娘是友是敵,我還弄不明白呢。”程靈素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一隻玉鳳兒,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
忽聽得窗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好,我也送你一隻!”聲音甫畢,嗤的一響,一物射穿窗紙,向程靈素飛來。
胡斐拿起桌上程靈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擊落在桌,隨手一掌撥去,燭光應風而滅。接着聽得窗外那人說道:“挑燈夜談,美得緊哪!”胡斐聽話聲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熱,衝口而出:“是袁姑娘麼?”卻聽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胡斐打火重點蠟燭,只見程靈素臉色蒼白,默不作聲。胡斐道:“咱們出去瞧瞧。”程靈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聲,卻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何時躡上了我們,我竟是毫不知覺。”明知程靈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一看,四下裡自是早無人影。他回進房來,搭訕着想說什麼話。程靈素道:“天色不早,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還不倦。”程靈素道:“我卻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趕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總是睡不安枕,一時想到袁紫衣,一時想到程靈素,一時卻又想到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直到四更時分,這才朦朦朧朧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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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還未起牀,程靈素敲門進來,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來,外面有好東西等着你。”將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試,大小長短,無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時,她一隻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後,她又縫了多時,於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程靈素一揖,說道:“多謝二妹。”程靈素道:“多謝什麼?人家還給你送了駿馬來呢。”胡斐一驚,道:“什麼駿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見一匹遍身光潔如雪的白馬系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見到趙半山所騎、後來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馬。程靈素道:“今兒一早我剛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說大門給小偷兒半夜裡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麼東西。但前後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裡反而多了一匹馬。這是縛在馬鞍子上的。”說着遞過一個小小絹包,上面寫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跡甚是娟秀。
胡斐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裡又是一隻玉鳳,竟和先前留贈自己的一模一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隻竟是失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懷中一摸,觸手生溫,那玉鳳好端端的便在懷中,取出來一看,兩隻玉鳳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隻鳳頭向左,一隻向右。
絹包中另有一張小小白紙,紙上寫道:“馬歸原主,鳳贈俠女。”胡斐又是一呆:“這馬又不是我的,怎說得上‘馬歸原主’?難道要我轉還給趙三哥麼?”於是將簡帖和玉鳳遞給程靈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隻玉鳳給你。”
程靈素一看簡帖上的八字,說道:“我又是什麼俠女了?不是給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是明明寫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說:‘好,我也送你一隻!’”程靈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這位袁姑娘如此厚愛,我可無以爲報了。”兩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沒遇上何等異事,袁紫衣也沒再現身,但在胡斐和程靈素心中,何時何刻均有個袁紫衣在。窗下閒談,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竊聽;山道馳騎,山背後便似有袁紫衣躲着。兩人都絕口不提她的名字,但口裡越是迴避,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兩人均想:“到了北京,總要遇見她了。”有時,盼望快些和她相見;有時,卻又盼望跟她越遲相見越好。到北京的路程本來很遠,兩人又是遲遲而行,長途跋涉,風霜交侵,程靈素顯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終於到了,胡斐和程靈素並騎進了都門。進城門時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一滴淚珠落在地上的塵土之中,只是她將頭偏着,沒能見到她的容色。胡斐心頭一震:“這次到北京來,可來對了嗎?”其時正當乾隆中葉,四海昇平。京都積儲殷富,天下精華,盡匯於斯。胡斐和程靈素自正陽門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兩間客房,午間用過麪點,相偕到街道各處閒逛,但見熙熙攘攘,瞧不盡的滿眼繁華。兩人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亂走。逛了個把時辰,胡斐買了幾串冰糖葫蘆,與程靈素各自拿在手中,邊走邊吃。忽聽得路邊小鑼噹噹聲響,有人大聲吆喝,卻是空地上有一夥人在演武賣藝。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兩人擠入人叢,只見一名粗壯漢子手持一柄單刀,抱拳說道:“兄弟使一路四門刀法,要請各位大爺指教。有一首‘刀訣’言道:‘禦侮摧鋒決勝強,淺開深入敵人傷。膽欲大兮心欲細,筋須舒兮臂須長。彼高我矮堪常用,敵偶低時我即揚。敵鋒未見休先進,虛刺僞扎引誘誆。引彼不來須賣破,眼明手快始爲良。淺深老嫩皆磕打,進退飛騰即躲藏。功夫久練方雲熟,熟能生巧大名揚。’”
胡斐聽了,心想:“這幾句刀訣倒是不錯,想來功夫也必是強的。”只見那個漢子擺個門戶,單刀一起,展抹鉤剁,劈打磕扎,使了起來,自“大鵬展翅”、“金雞獨立”,以至“獨劈華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是有條不紊,但腳步虛浮,刀勢斜晃,功夫實是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聽人說,京師之人大言浮誇的居多,這漢子吹得嘴響,使出來可全不是那會子事。”正要和程靈素離去。人羣中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漢子,你使的是什麼狗屁刀法?”
使刀的漢子大怒,收刀回視,說道:“我這路是正宗四門刀,難道不對了麼?倒要請教。”
人羣中走出一條大漢,笑道:“好,我來教你。”這人身穿武官服色,軀高聲雄,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過那賣武漢子手中單刀,一瞥眼突然見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當今使刀的好手,就請你來露一露,讓這小子開開眼界,教他知道什麼纔是刀法。”當他從人圈中出來之時,胡斐和程靈素早已認出,此人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汪鐵鶚。他在圍困馬春花時假扮盜夥,原來卻是現任有功名的武官。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輩,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玩意兒算得什麼?汪大哥,還是你顯一手。”汪鐵鶚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遠,有他在這裡,那裡還有自己賣弄的份兒?將單刀往地下一擲,笑道:“來來來,胡大哥,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對了,程姑娘,咱們同去痛飲三杯。兩位到京師來,在下這個東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說着拉了胡斐的手,便闖出人叢。
那賣武的漢子怎敢和做官的頂撞?訕訕的拾起單刀,待三人走遠,又吹了起來。汪鐵鶚一面走,一面大聲說道:“胡大哥,咱們這叫做不打不成相識,你老哥的武藝,在下實在是佩服得緊。趕明兒我給你去跟福大帥說說,他老人家一見了你這等人才,必定歡喜重用,那時候啊,兄弟還得仰仗你照顧呢……”說到這裡,忽然放低聲音,道:“那位馬姑娘啊,我們接了她母子三人進京之後,現下住在福大帥府中,當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福大帥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兒子,這一下,那馬姑娘說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帥夫人,哈哈,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跟我們那一場架也不會打的了吧?”他越說越響,在大街上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胡斐聽着心中卻滿不是味兒,暗想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兩個孩子也確是福康安的親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和福康安相聚,也沒什麼不對,但一想到徐錚在樹林中慘死的情狀,總是不免黯然。
說話之間,三人來到一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着一塊金字招牌,寫着“聚英樓”三個大字。
酒保一見汪鐵鶚,忙含笑上來招呼,說道:“汪大人,今兒來得早,先在雅座喝幾杯吧?”汪鐵鶚道:“好!今兒我請兩位體面,酒菜可得特別豐盛。”酒保笑道:“那還用吩咐?”引着三人在雅座中安了個座兒,斟酒送菜,十分殷勤,顯然汪鐵鶚是這裡常客。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是穿武官服色,便不是軍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看來這酒樓是以做武人生意爲大宗的了。
京師烹調,果然大勝別處,此時正當炎暑,酒保送上來的酒菜精美可口,卻不肥膩。胡斐連聲稱好。江鐵鶚要掙面子,竟是叫了滿桌的菜餚。
兩人對飲了十幾杯,忽聽得隔房擁進一批人來,過不多時,便呼盧喝雉,大賭起來。一人大聲喝道:“九點天槓!通吃!”胡斐聽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鐵鶚笑道:“是熟朋友!”大聲道:“秦大哥,你猜是誰來了?”胡斐立時想起,那人正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只聽他隔着板壁叫道:“誰知你帶的是什麼豬朋狗友?一塊兒滾過來賭幾手吧?”汪鐵鶚笑道:“你罵我不打緊,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着走呢!”站起身來,拉着胡斐的手說道:“胡大哥,咱們過去瞧瞧。”兩人走到隔房,一掀門簾,只聽秦耐之吆喝道:“三點,梅花一對,吃天,賠上門!”他一擡頭,猛然見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將牌一推,站起身來,伸手在自己額角上打了幾個爆慄,笑道:“該死,該死!我胡說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駕到,來來來,你來推莊。”胡斐眼光一掃,只見房中聚着十來個武官,圍了一桌在賭牌九,秦耐之正在做莊。這十來個人,倒有一大半是扮過攔劫飛馬鏢局的大盜而和自己交過手的,使雷震擋姓褚的,使閃電錐姓上官的,使劍姓聶的,都在其內。
衆人見他突然到來,嘈成一片的房中剎時間寂靜無聲。胡斐抱拳作個四方揖,笑道:“多謝各位相贈坐騎。”衆人謙遜幾句。那姓聶的便道:“胡大哥,你來推莊,你有沒帶銀子來?小弟今兒手氣好,你先使着。”說着將三封銀子推到他面前。胡斐生性極愛結交朋友,對做官的雖無好感,但見這一干人對自己極是尊重,而他本來又喜歡賭錢,笑道:“還是秦大哥推莊,小弟來下注碰碰運氣。聶大哥,你先收着,待會輸幹了再問你借。”轉頭問程靈素道:“二妹,你賭不賭?”程靈素抿嘴笑道:“我不賭,我幫你捧銀子回家。”秦耐之坐回莊家,洗牌擲骰。胡斐和汪鐵鶚便跟着下注。衆武官初時見到胡斐,均不免頗爲尷尬,但幾副牌九一推,見他談笑風生,絕口不提舊事,大夥也便各自凝神賭博,不再介意。胡斐有輸有贏,進出不大,心下盤算:“今日是八月初九,再過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門人大會是福大帥所召,定於中秋節大宴。鳳天南這奸賊身爲五虎門掌門人,他便是不來,在會中總也可探聽到些這奸賊的訊息端倪。眼前這班人都是福大帥的得力下屬,不妨跟他們結納結納。我不是什麼掌門人,但只要他們帶攜,在會上陪那些掌門人喝一杯總是行的。”當下不計輸贏,隨意下注,牌風竟是甚順,沒多久已贏了三四百兩銀子。
賭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漸漸大了起來。忽聽得靴聲橐橐,門簾掀開,走進三個人來。汪鐵鶚一見,立時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兩位都來啦。”圍在桌前賭博的人也都紛紛招呼,有的叫“周大爺,曾二爺”,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間都頗爲恭謹。胡斐和程靈素一聽,心道:“原來是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曾鐵鷗到了,這兩人威風不小啊。”打量二人時,見那周鐵鷦短小精悍,身長不過五尺,五十來歲年紀,卻已滿頭白髮。曾鐵鷗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着一個鼻菸壺,馬褂上懸着一條金鍊,頗有些旗人貴族的氣派。胡斐一看那第三個人,心中微微一怔,原來是當年在商家堡中會過面的天龍門殷仲翔,只見他兩鬢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臉上掠過,見他只是個鄉下人,毫沒在意。要知當年兩人相見之時,胡斐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這時身量一高,臉容也變了,哪裡還認得出來?秦耐之站起身來,說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爲人又極夠朋友,今兒剛上北京來。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周鐵鷦向胡斐點了點頭,曾鐵鷗笑了笑,說聲:“久仰!”兩人武功卓絕,在京師享盛名已久,自不將這樣一個鄉下少年瞧在眼裡。汪鐵鶚瞧着程靈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說跟我大師哥、二師哥相識,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靈素當日乃是信口胡吹。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眨眨眼睛。汪鐵鶚只道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也不敢多問。秦耐之又推了兩副莊,便將莊讓給了周鐵鷦。這時曾鐵鷗、殷仲翔等一下場,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氣極旺,連落連中,不到半個時辰,已贏了近千兩銀子。周鐵鷦這個莊卻是極黴,將帶來的銀子和莊票輸了十之七八,這時一把骰子擲下來,拿到四張牌竟是二三關,賠了一副通莊,將牌一推,說道:“我不成,二弟,你來推。”
曾鐵鷗的莊輸輸贏贏,不旺也不黴,胡斐卻又多贏了七八百兩,只見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銀子。曾鐵鷗笑道:“鄉下老弟,賭神菩薩跟你接風,你來做莊。”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擲過骰子,拿起牌來一配,頭道八點,二道一對板凳,竟吃了兩家。
周鐵鷦輸得不動聲色,曾鐵鷗更是瀟灑自若,抽空便說幾句俏皮話。殷仲翔發起毛來,不住的喃喃咒罵,後來輸得急了,將剩下的二百來兩銀子孤注一擲,押在下門,一開牌出來,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竟又輸了。殷仲翔臉色鐵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聲,滿桌的骨牌、銀兩、骰子都跳了起來,破口罵道:“這鄉下小子骰子裡有鬼,哪裡便有這等巧法,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這樣!”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別胡言亂語,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衆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見過胡斐身手之人心中都想:殷仲翔說他賭牌欺詐,他決計不肯干休,這場架一打,殷仲翔準要倒大黴。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賭錢總有輸贏,殷大哥推莊罷。”殷仲翔霍地站起,從腰間解下佩劍,衆人只道他要動手,卻不勸阻。要知武官們賭錢打架,實是稀鬆平常。那知殷仲翔將佩劍往桌上一放,說道:“我這口劍少說也值七八百兩銀子,便跟你賭五百兩!”那佩劍的劍鞘金鑲玉嵌,甚是華麗,單是瞧這劍鞘,便已價值不菲。胡斐笑道:“好!該賭八百兩才公平。”殷仲翔拿過骨牌骰子,道:“我只跟你這鄉下小子賭,不受旁人落注,咱們一副牌決輸贏!”胡斐從身前的銀子堆中取過八百兩,推了出去,道:“你擲骰吧!”殷仲翔雙掌合住兩粒骰子,搖了幾搖,吹一口氣,擲了出來,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點。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張牌,一看之下,臉有喜色,喝道:“鄉下小子,這一次你弄不了鬼吧!”左手一翻,是副九點,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對天牌。胡斐卻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後道,合撲着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鄉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經贏定,一伸臂便將八百銀子擄到了身前。汪鐵鶚叫道:“別性急,瞧過牌再說。”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兩張牌上輕輕一拍,又在後兩張牌上一拍,手掌一掃,便將四張合着的牌推入了亂牌之中,笑道:“你贏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誇口,突然“咦”的一聲驚叫,望着桌子,登時呆住了。衆人順着他目光瞧去,只見硃紅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四張牌的陽紋,前兩張是一對長三,後兩張一張三點,一張六點,合起來竟是一對“至尊寶”,四張牌紋路分明,雕在桌上點子一粒粒的凸起,顯是胡斐三根指頭這麼一拍,便以內力在紅木桌上印了下來。聚賭之人個個都是會家,一見如此內力,不約而同的齊聲喝彩。
殷仲翔滿臉通紅,連銀子帶劍,一齊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來,轉頭便走。胡斐拿起佩劍,說道:“殷大哥,我又不會使劍,要你的劍何用?”雙手遞了過去。
殷仲翔卻不接劍,說道:“請教尊駕的萬兒。”胡斐還未回答,汪鐵鶚搶着道:“這位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道:“胡斐,胡斐?”突然一驚,說道:“啊,在山東商家堡中……”胡斐笑道:“不錯,在下曾和殷爺有過一面之緣,殷爺卻不記得了。”殷仲翔臉如死灰,接過佩劍往桌上一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掀開門簾,大踏步走了出去。一時房中衆武官紛紛議論,稱讚胡斐的內力了得,又說殷仲翔輸錢輸得寒蠢,太沒風度。
周鐵鷦緩緩站起身來,指着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銀子道:“胡兄弟,你這裡一共有多少銀子?”胡斐道:“四五千兩吧!”周鐵鷦搓着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動,慢慢砌成四條,然後從懷中摸出一個大封袋來,放在身前,道:“來,我跟你賭一副牌。若是我贏,贏了你這四五千兩銀子和佩劍。若是你牌好,把這個拿去。”衆人見那封袋上什麼字也沒寫,不知裡面放着些什麼,都想,他好容易贏了這許多銀子,怎肯一副牌便輸給你?又不知你這封袋裡是什麼東西,要是隻有一張白紙,豈不是做了冤大頭?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將面前大堆銀子盡數推了出去,也不問他封袋中放着什麼,說道:“賭了!”
周鐵鷦和曾鐵鷗對望一眼,各有嘉許之色,似乎說這少年瀟灑豪爽,氣派不凡。
周鐵鷦拿起骰子,隨手一擲,擲了個七點,讓胡斐拿第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輕描淡寫的一看,翻過骨牌,拍拍兩聲,在桌上連擊兩下。衆人呆了一呆,跟着歡呼叫好,原來四張牌分成一前一後的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與桌面相齊,便是請木匠來在桌面上挖了洞,將骨牌鑲嵌進去,也未必有這般平滑。但這一手牌點子卻是平平,前五後六。胡斐站起身來,笑道:“周大爺,對不起,我可贏了你啦!”右手一揮,拍的一聲響,四張牌同時從空中擲了下來,這四張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後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與桌面相齊。周鐵鷦以手勁直擊,使的是他本門絕技鷹爪力,那是他數十年苦練的外門硬功,原已非同小可,豈知胡斐舉牌凌空一擲,也能嵌牌入桌,這一手功夫更是遠勝了,何況周鐵鷦連擊兩下,胡斐卻只憑一擲。
衆人驚得呆了,連喝彩也都忘記。周鐵鷦神色自若,將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說道:“你今兒牌風真旺。”衆人這時才瞧清楚了胡斐這一手牌,原來是八八關,前一道八點,後一道也是八點。胡斐笑道:“一時鬧玩,豈能作真!”隨手將封袋推了回去。周鐵鷦皺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損我姓周的賭錢沒品啦!這一手牌如是我贏,我豈能跟你客氣?這是我今兒在宣武門內買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過四畝來地。”說着從封袋中抽出一張黃澄澄的紙來,原來是一張屋契。旁觀衆人都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場賭博當真豪闊得可以,宣武門內一所大宅子,少說也值得六七千兩銀子。
周鐵鷦將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說道:“今兒賭神菩薩跟定了你,沒得說的。牌局不如散了吧。這座宅子你要推辭,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卻之不恭。待收拾好了,請各位大哥過去大賭一場。”衆人轟然答應。周鐵鷦拱了拱手,徑自與曾鐵鷗走了。汪鐵鶚見大師哥片刻之間將一座大宅輸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顆心反而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定。當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鐵鶚等人作別,和程靈素回到客店。程靈素笑道:“你命中註定要作大財主,便推也推不掉,在義堂鎮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贏了一所大宅子。”胡斐道:“這姓周的倒也豪氣,瞧他瘦瘦小小,貌不驚人,那一手鷹爪力可着實不含糊,想不到官場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程靈素道:“你贏的這所宅子拿來幹麼呀?自己住呢,還是賣了它?”胡斐道:“說不定明天一場大賭,又輸了出去,難道賭神菩薩當真是隨身帶嗎?”
次晨兩人起身,剛用完早點,店夥帶了一箇中年漢子過來,道:“胡大爺,這位大爺有事找你。”胡斐見這人戴了一副墨鏡,長袍馬褂,衣服光鮮,指甲留得長長的,卻不相識。這人右腿半曲,請了個安,道:“胡大爺,周大人吩咐,問胡大爺什麼時候有空,請過宣武門內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這便瞧瞧去。”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着二人來到宣武門內。胡斐和程靈素見那宅子朱漆大門,黃銅大門釘,石庫門牆,青石踏階,着實齊整。一進大門,自前廳、後廳、偏廳,以至廂房、花園,無不陳設考究,用具畢備。那姓全的道:“胡大爺倘若合意,便請搬過來。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說今晚來向胡大爺恭賀喬遷。周大人、汪大人他們都要來討一杯酒喝。”胡斐哈哈大笑,道:“他們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齊請吧!”全管家道:“小人理會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靈素待他走遠,道:“大哥,這座宅子只怕二萬兩銀子也不止。這件事大不尋常。”胡斐點頭道:“不錯,你瞧這中間有什麼蹊蹺?”程靈素微笑道:“我想總是有個人在暗暗喜歡你,所以故意接二連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禮。”胡斐知她在說袁紫衣,臉上一紅,搖了搖頭。程靈素笑道:“我是跟你說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俠,也不會把這些田地房產放在心上。這送禮之人,決不是你的知已,否則的話,還不如送一隻玉鳳凰。這送禮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籠絡你。嗯,誰能有這麼大手筆啊?”胡斐凜然道:“是福大帥?”程靈素道:“我瞧是有點兒像。他手下用了這許多人物,有哪一個及得上你?再說,馬姑娘既然得他寵幸,也總得送你一份厚禮。他們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輕易收受豪門的財物,於是派人在賭檯上送給你。”
胡斐道:“嗯。他們消息也真靈。我們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讓我大贏一場。”程靈素道:“我們又沒喬裝改扮,多半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們到來。跟汪鐵鶚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樓中一賭,訊息報了出去,周鐵鷦拿了屋契就來了。”胡斐點頭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鐵鷦只要有意輸給我,那一注便算是我輸了,他再賭下去,總有法子教我贏了這座宅子。”
程靈素道:“那你怎生處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們賭一場,想法子把宅子輸出去,瞧我有沒有這個手段。”程靈素笑道:“兩家都要故意賭輸,這一場交手,卻也熱鬧得緊呢。”當日午後申牌時分,曾鐵鷗着人送了一席極豐盛的魚翅燕窩席來。那姓全的管家率領僕役,在大廳上佈置得燈燭輝煌,喜氣洋洋。汪鐵鶚第一個到來。他在宅子前後左右走了一遭,不住口的稱讚這宅子堂皇華美,又大讚胡斐昨晚賭運亨通,手氣奇佳。胡斐心道:“這汪鐵鶚性直,瞧來不明其中的過節,待會我將這宅子輸了給他,瞧他的兩個師兄如何處置,那倒有一場好戲瞧呢。”不久周鐵鷦、曾鐵鷗師兄弟倆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聶的三人到了。過不多時,秦耐之哈哈大笑的進來,說道:“胡兄弟,我給你帶了兩位老朋友來,你猜猜是誰?”只見他身後走進三個人來。最後一人是昨天見過的殷仲翔,經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來,倒是頗出胡斐意料之外。其餘兩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鑠的老者,看來甚是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兩人腳步落地時腳尖稍斜向裡,正是八卦門功夫極其深厚之象,當即省悟,搶上行禮,說道:“王大爺、王二爺兩位前輩駕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別,兩位精神更加健旺了。”原來這兩人正是八卦門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十二人歡呼暢飲,席上說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傑之事。殷仲翔提到當年在商家堡中,衆人如何被困鐵廳,身遭火灼之危,如何虧得胡斐智勇雙全,奮身解圍。秦耐之、周鐵鷦等聽了,更是大讚不已。程靈素目澄如水,脈脈的望着胡斐,心想這些英雄事蹟,你自己從來不說。
筵席散後,眼見一輪明月涌將上來,這天是八月初十,雖已立秋,仍頗炎熱,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園亭中擺設了瓜果,請衆人乘涼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們再來大賭一場。”衆人轟然叫好,來到花園的涼亭中坐下。沒講論得幾句,忽聽得廊上傳來一陣喧譁,卻是有人在與全管家大聲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喲”一聲大叫,砰的一響,似乎被人踢了個筋斗。
只見一條鐵塔似的大漢飛步闖進亭來,伸手在桌上一拍,嗆啷啷一陣響亮,茶杯果盤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漢指着周鐵鷦,粗聲道:“周大哥,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這座宅子我賣給你一萬二千兩銀子,那可是半賣半送,衝着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還能計較麼?不料一轉眼間,你卻拿去轉送了別人,我這個虧可吃不起!大家來評評這個理,我姓德的能做這冤大頭麼?”周鐵鷦冷冷地道:“你錢不夠使,好好的說便了。這裡是好朋友家裡,你來胡鬧什麼?”那黑大漢一張臉脹得黑中泛紅,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鐵鷦左手一勾一帶,將他兩隻手腕都牢牢抓住了,別瞧周鐵鷦身材矮小,站起來不過剛及那大漢的肩膀,但那大漢雙手被他一抓,猶似給一個鐵箍箍住了,竟是掙扎不脫。周鐵鷦拉着他走到亭外,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那大漢兀自不肯依從,呶呶不休。周鐵鷦惱了起來,雙臂運力往前一推。那大漢站立不定,向後跌出幾步,撞在一株梅樹之上,喀喇一聲,撞斷了老大兩根椏枝。周鐵鷦喝道:“姓德的莽夫,給我在外邊侍候着,不怕死的便來羅囌!”那大漢撫着背上的痛處,低頭趨出。曾鐵鷗哈哈大笑,說道:“這莽夫慣常掃人清興,大師哥早就該好好揍他一頓。”周鐵鷦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兒還好,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胡大哥,倒教你見笑了。”胡斐道:“好說,好說。既是這宅子他賣便宜了,兄弟再補他些銀子便是。”周鐵鷦忙道:“胡大哥說哪裡話來?這件事兄弟自會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個莽撞之徒,無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來,此刻實是後悔莫及。兄弟便叫他來向胡大哥敬酒賠禮,衝着兄弟和這裡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計較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賠禮兩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請他一同來喝一杯吧!”周鐵鷦站起身來,說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們全都誠心結交你這位朋友。那莽夫做錯了事,我們大夥兒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務請不要介懷。”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掛齒?周大哥說得太客氣了。”周鐵鷦一躬到地,說道:“兄弟先行謝過。”曾鐵鷗和秦耐之也同時起身作揖,說道:“我們一齊多謝了。”胡斐忙站起還禮。周鐵鷦道:“我去叫那莽夫來,跟胡大哥賠罪。”說着轉身出外。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莽夫雖然行爲粗魯了些,但周鐵鷦這番賠禮的言語,卻未免過於鄭重。不知這黑大漢是何門道?”過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響,園中走進兩個人來。周鐵鷦攜着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酒!你們這叫不打不成相識,胡大哥答應原諒你啦。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便宜了你這莽夫!”胡斐霍地站起,飄身出亭,左足一點,先搶過去擋住了那人的退路,鐵青着臉,厲聲說道:“姓周的,你鬧什麼玄虛?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進園來這人,正是廣東佛山鎮上殺害鍾阿四全家的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胡斐此時已然心中雪亮,原來周鐵鷦安排下圈套,命一個莽夫來胡鬧一番,然後套得他的言語,要自己答應原諒一個莽夫。他想起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熱血上涌,目光中似要迸出火來。周鐵鷦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說了罷。義堂鎮上的田地房產,全是這莽夫送的。這一座宅子和傢俱,也全是這莽夫買的。他跟你賠不是之心,說得上是誠懇之極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過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鳳老大,快給胡大哥賠禮吧!”胡斐見鳳天南雙手抱拳,意欲行禮,雙臂一張,說道:“且慢!”向程靈素道:“二妹,你過來!”程靈素快步走到他的身邊,並肩站着。胡斐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姓胡的結交朋友,憑的是意氣相投,是非分明。咱們吃喝賭博,那算不了甚麼,便是市井小人,也豈不相聚喝酒賭錢?大丈夫義氣爲先,以金銀來討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錢不值了!”
曾鐵鷗笑道:“胡大哥可誤會了。鳳老大贈送一點薄禮,也只是略表敬意,哪裡敢看輕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擺,說道:“這姓鳳的在廣東作威作福,爲了謀取鄰舍一塊地皮,將人家一家老小害得個個死於非命。我胡斐和鍾家非親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這件事,便跟這姓鳳的惡棍誓不併存於天地之間。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勢非得已,要請各位見諒。周大哥,這張屋契請收下了。”從懷中摸出套着屋契的信封,輕輕一揮,那信封直飄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只得接住,待要交還給他,卻想憑着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難以這般平平穩穩的將信封送到他面前。只聽胡斐朗聲道:“這裡是京師重地,天子腳底下的地方,這姓鳳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動一動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攔阻,是姓鳳的好朋友,大夥兒一齊上吧!”說罷雙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雲,這鳳天南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備而來,別說另有幫手,單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極不好鬥,但他心中憤慨已極,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周鐵鷦哈哈一笑,說道:“胡大哥既然不給面子,我們這和事佬是做不成啦。鳳老大你這便請罷,咱們還要喝酒賭錢呢。”胡斐好容易見到鳳天南,那裡還容他脫身?雙掌一錯,便向鳳天南撲去。周鐵鷦眉頭一皺,道:“這也未免太過份了吧!”左臂橫伸攔阻,右手卻翻成陰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勢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內,但心想:“你們面子上對我禮貌周到,我對你們也就決不先行出手。”眼見周鐵鷦伸手抓來,更不還手,讓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己的脈門。周鐵鷦大喜,暗想:“秦耐之、鳳老大他們把這小子的本事誇上了天去,早知不過如此,何必跟他這般低聲下氣?”口中仍是說道:“不要動手!”運勁急突,突然間只覺胡斐的腕骨堅硬如鐵,猛地裡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對硬,周鐵鷦立足不定,立即鬆手,一個踉蹌,向前跌出三步。這擒拿手拖打,是鷹爪雁行門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斐偏偏就在這功夫上,挫敗了這一門的掌門大師兄。兩人交換這一招,只是瞬息間的事。鳳天南已扭過身軀,向外便奔。胡斐撲過去疾劈一掌,鳳天南迴手抵住。曾鐵鷗道:“好好兒的喝酒賭錢,何必傷了和氣?”右手五根手指成鷹爪之勢,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勸架,其實卻是施了殺手。但見胡斐一意向鳳天南進攻,對身後的襲擊竟似不知,那姓聶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一響,曾鐵鷗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着指之處,似是抓到了一塊又韌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彈,便將他五根手指彈開。眼見周曾兩人攔阻不住,殷仲翔從斜刺裡竄到,更不假作勸架,揮拳向胡斐面門打去。胡斐頭一低,左掌搭上了他的背心,吐氣揚聲,“嘿”的一聲,殷仲翔的身子直飛出去,撞向鳳天南背心。這一下胡斐原沒想能撞到鳳天南,但他只要閃身避開,殷仲翔的腦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勢在非伸手相救不可,這麼緩得一緩,便逃不脫了。豈知這鳳天南實在老奸巨猾,眼見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卻不顧他的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肩頭一借力,躍向圍牆。只聽得砰的一響,殷仲翔撞上假山,滿頭鮮血,立時暈死過去。
旁觀衆人個個都是好手,鳳天南這一下太過卑鄙,如何瞧不出來?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是忌憚胡斐了得,未必討得了好,正自遲疑,眼見鳳天南只顧逃命,反害朋友,兄弟倆對望一眼,臉上各現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胡斐心想:“讓這奸賊逃出了圍牆之外,那便多了一番手腳。何況圍牆外他定有援兵。”見他雙足剛要站上牆頭,立即縱身躍起,搶上攔截。鳳天南剛在牆頭立定,突見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對頭胡斐,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處,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過去。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首直飛起來,落到了牆外。鳳天南出手也是狠辣異常,在這圍牆頂上尺許之地近身肉搏,招數更是凌厲,一匕首沒刺中,左拳跟着擊出。胡斐更不回手,前胸一挺,運起內勁,硬擋了他這一拳,砰的一聲,鳳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來,立足不定,摔下圍牆。胡斐跟着躍下,舉足踏落。鳳天南一個打滾避過,雙足使勁,再度躍向牆頭。胡斐這一次不容他再在牆頭立足,雙手一揮,“一鶴沖天”,跟着竄高,卻比鳳天南高了數尺,落下時正好騎在他的肩頭,雙腿挾住了他的頭頸。鳳天南呼吸閉塞,自知無幸,閉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賊!今日教你惡貫滿盈!”提起手掌,便往他天靈蓋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