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英雄年少(2)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麼!”商寶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幹攀上,但那樹幹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並用,從樹幹爬上樹去。爬到樹幹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麼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着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麼?”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麼。”拉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着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着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麼隨隨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豔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旁一箇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麼?怎麼他妹子又這麼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餘,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衆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後,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鬥了起來。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鬥,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幾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兒邪門。”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後,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麼?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麼?”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着。”商寶震爲人本來精細,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遊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一,繞着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着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剋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餘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觀衆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讚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着先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多就是無敵於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着自己,只要他當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後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後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你拜師叔吧。”說着哈哈大笑。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麼?商師弟呢?”商寶震更無遲疑,撲倒在地,磕了幾個頭,口稱師伯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麼?”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傑,都是王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後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雲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餘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差。”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傑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幹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餘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僕,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於福公子是什麼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爲“福公子”。王劍英、劍傑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裡,將適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着,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並不插嘴。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裡。徐錚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麼?”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徐錚終於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了?”馬春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麼用意?”徐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麼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麼用意。”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裡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着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麼強橫霸道起來,日後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着麼?”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着,今兒就管得着。”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幹什麼來着?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是不說。”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孃養的小子!”衝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幹什麼?”徐錚跟着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動起手來。馬春花滿腹怨怒,並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裡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後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麼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麼?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麼兇狠,日後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海棠樹下坐着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着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情話,禁不得心神盪漾。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麼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她驀地裡想到了徐錚,他是這麼的粗魯,這麼的會喝乾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塗。於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着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麼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幹什麼,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纔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麼?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閒也難得聽他吹奏一曲。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勝於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於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麼後果,更沒想到有什麼人闖到花園裡來。福公子卻在進花園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於是,誰也沒有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爲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衆人同席。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後,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幾分敬意。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並沒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着微笑,但這不是爲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着適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爲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開了。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驚,隨即神色如常,舉杯向衆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就在這時,驀地裡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嘭、砰嘭幾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福公子的職責重大,隨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幾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並無別人,不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後,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復,於是又趕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麼?”他說這話時神態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着玩一般。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截住他後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後的家丁道:“快取我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相救。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着徐錚道:“是他?”胡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着馬春花道:“那麼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一樣。”於是笑着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莊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怎麼不來?”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子,無不聳動。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麼?”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麼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麼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驀地裡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向胡斐頸中削去。這一下人人出於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叫起來。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讓開刀鋒,隨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羣豪無不驚訝。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鍾,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當丈夫逝世之後,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復仇一念,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殺法。胡斐初逢強敵,精神大振,不作遊鬥,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髮老婦,一個黃口小兒,性命相撲,鬥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麼辦?豈知越看越是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漸佔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着右頰又是一記。王劍傑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劍傑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爲削,從橫裡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爲撩刀。原來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願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紫金刀搶在手裡,不待王劍傑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傑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敵人搶了先着。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氣,沉着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羣豪緊握兵刃,瞧着兩人對刀。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着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鬥了個旗鼓相當,心中又是詫異,又感有趣,負手背後,凝神觀鬥。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着廳中激鬥,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衆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裡,馬春花卻是少女,情濃之際,不能自已。王劍傑連劈數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傑竭力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一刀之子,雖聽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麼一般家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又斗數合,王劍傑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鬥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步,繞着他身子急轉。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遊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年王維揚曾以此迎鬥“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足奔行,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於後”,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的背後,自己腳下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後,忽左繞、忽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着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十分厲害。王劍傑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餘轉,二十餘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並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女兒,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幾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日後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麼?”

他哪知女兒雖然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忽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傑雙刀相交。這一響之後,接着響之不已。原來王劍傑越轉越快,越砍越是凌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後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王劍傑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幾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當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後,手臂震得漸感痠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爲沉重,胡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傑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是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機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傑與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我就饒你一命。”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佔了便宜,那又算得什麼本事?你等一下。”說着搬過一張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王劍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那算什麼?”胡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王劍傑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願,五年後等我長得跟你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後,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捱了一頓好打。那還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傑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勝於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因而交代了這幾句話,就想乘機脫身。哪知王劍傑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麼了?怕老爺劈不死你麼?”說着揮刀向他腰間削去。胡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傑若再繞着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將對方震下凳來。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竄避,不再硬接。王劍傑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複,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一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下盤。胡斐躍起躲閃。王劍傑削得數刀,見胡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着一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離凳落地。

好胡斐,當真是計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傑下巴,勢道可還着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衆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傑大怒,揮刀砍了幾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橫刀一架,藉着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一刀刀地遞將出去。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衆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局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傑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奇。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佔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造,甚是堅硬,被王劍傑連砍幾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凳後,反而不住搶攻。王劍傑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厲害!”猛地裡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雲,來得好快,王劍傑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得勝,被這小孩胡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是不下於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着一隻笨重的長凳,如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衆人一齊叫了起來。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傑撞去。王劍傑見他拚鬥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爲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着地捲來。王劍傑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間胡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傑將鋼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餘年,使將出來果然凌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聽得王劍傑暴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後躍開。王劍傑雙掌一併,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王劍傑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麼?”胡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我一個孩子。”王劍傑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物,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接我幫手去,你們都在這裡等着,可別害怕了逃走。”乘着王劍傑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你想逃麼?”可是她知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截然有異,不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莊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莊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着響起。衆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裡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聞警訊,便要轉個禦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羣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脣微髭,頭髮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攜着一個十二三歲的。瞧他模樣,就似是一個鄉下的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櫃,隨口就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氣,卻是神態可親,與進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衆人一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着衆人羣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後,慢慢走向廳門。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髒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鉤,帶着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出三步方纔站定。那胖子見胡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驚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幾眼。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羣豪一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後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羣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事隔二十餘年,趙半山早已非復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衆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衆位英雄,好生記掛。”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裡撞見了可不好辦。”於是答道:“先父是鎮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怎麼老鏢頭仙遊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傑。”他轉頭向王劍傑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真是幸會。”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傑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麼?”說着向太極手陳禹一指。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氣,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侷促不安,給他這麼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未見過,當下轉過頭向王劍傑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着走近身去,抱拳爲禮,神色甚是恭謹。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後,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說着團團作揖。衆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着的手一時放不下來,僵在當地,心道:“我幾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王劍英指着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過節,那也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樑子。現下我師弟人也過世多年了,我們衝着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着哈哈大笑。原來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爲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麼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麼,小弟可不明白。”王劍英道:“我這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着便去斟酒。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於是大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不過了。因此出來訓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麼,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是使計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傑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誇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於是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衆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借一步說話。”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兒各位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後一步,朗聲道:“你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趙半山道:“就只爲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極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萬里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網恢恢。”衆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驚,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幹了什麼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里追尋。陳禹精明強幹,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後,有了極強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里,爲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於他武功修爲已瞭然於胸,當下身軀微蹲,一招“雲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招都是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不同。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後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一交,噹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羣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準,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麼?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衆人注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機,猛地一口氣同時發出七枝金鏢。她與胡斐相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過,當真是千難萬難。她十餘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爲丈夫復仇,知道苗人鳳與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勝,因此鏢上都餵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撲倒,上面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躲。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鏢盡數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隻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他也不放在眼中。燭光下見鏢頭帶着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器械,同爲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個人一喂毒,這才讓人瞧低了。”他回過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麼?教人這般卑鄙偷襲麼?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麼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後,八卦門中再無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後,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能給門戶爭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裡出醜露乖。”她哭一聲,罵幾句,將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着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着陳禹離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後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早死了倒也乾淨,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你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鬥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開……”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弟妹之言,你都聽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於是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適才將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就此下臺,聽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極,但不願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當下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幾招。”

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着一股疾風,向胡斐撲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於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後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裡“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後躍開一步。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麼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餘招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轉身子,“鉤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麼一來,他掌法中固然是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與父親復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後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灑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後,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於吆喝酣鬥,揮汗喘氣,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且看他支持得幾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爲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詭異,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腳踢出之後,右腳跟着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先行着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爲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後,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衆人卻忍不住失笑。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麼瀟灑,什麼風度。趙半山心中暗歎:“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鬥,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仗着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鍊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後。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紮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分?又鬥十餘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遊空探爪”,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衆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麼還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後發制人,敵人招數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立即發招相救。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起腿。原來胡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狸”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聲,八卦掌中夾着擒拿手,徑來抓他握着斷劍的手腕,左掌發勁,劈向他的面門。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麼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後躍開丈餘,這一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衆人一齊望着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着什麼?”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鏢,笑道:“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帶來的。我隨手在地下撿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好吧,這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着手一揚,對準他胸口射了過去。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裡。他先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法又是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後。

站在他背後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了幾晃。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撲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着你麼?”自胡斐出手以來,幾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異想天開,叫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髮之中死裡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鬚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後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着飛奔入內。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癢,聽得趙半山這麼一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傑手足關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傑不提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遊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胡斐學成武藝之後,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後對戰商老太和王劍傑,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足。這“遊身八卦掌”曾在王劍傑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亂轉,必定累得頭暈眼花。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身後,突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卻似大可用得,當下不及細加思索,一見敵人轉到身後,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他的後心。

衆人眼見胡斐背後門戶洞開,全無防禦,不禁爲他擔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遊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步”乃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並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已練得極是純熟。鬥到後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後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後,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後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那“遊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後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道毒氣上行,當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傑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製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後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麼?”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爲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是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準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爲,胡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的掌上。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一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臟立爲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什麼?”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後退。趙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麼?”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讚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的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幾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一言不發。王劍傑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傑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掛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儘夠用了。”這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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