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鬼韻狂生

那漢子拍拍胸口,對攬在臂彎中的女子道:“這婆娘好不兇悍咧!”

話音未落,金絲軟鞭已然又如一條金絲毒蛇般攻了過來!

那漢子身子微側,將懷中的女子掩在右側,空出左手來對付水不漪的金絲軟鞭。

水不漪面上現出一抹冷笑,她倒想看看這漢子有多大的能耐,竟敢空手來對付她這條金絲軟鞭——那上面的金絲,其實全是細密的鋼刺!

可是眼看鞭梢就要與他的手指相觸之時,水不漪才驚訝地看清他手中驀然多出一雙竹筷來!

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手中竹筷一抖一粘,只見他手腕翻飛,三下兩下竟然就已將鞭梢緊緊卷在竹筷上,細密的鋼刺悉數插入筷身,水不漪待要回撤已然不及——那人膂力過人,一雙竹筷變作另一把鞭柄,竟能與她抗衡相持!

水不漪清叱一聲,驀然大力一拽,那雙竹筷不堪兩股大力的牽扯,“喀嚓”一聲從中斷爲兩截!

水不漪早已料到有此變故,竟穩穩地站在原地,軟鞭一抖,兩截斷筷就往漢子面門飛去——可是那漢子反應更爲迅速,他手中剩下的兩截斷筷早已先一步猶如飛鏢般往水不漪雙目射來!

可是水不漪在揮鞭格開這兩支斷筷的同時,左手卻對她的下屬做了個手勢。於是四五名紫微教女子便各執兵刃出手,兩名對付他懷中攬着的女子,三名分上中下三路攻他右側,而水不漪甩出的兩截斷筷則正好阻斷了他左側的退路!

可是那漢子毫不慌亂,他左手一伸,在握住兩截斷筷的同時,身子向左側急旋,右腳飛起,足尖正好踢在攻他下盤的女子手腕上,將她手中的單刀踢飛,直襲攻他中盤的女子面門,而他手中的兩截斷筷則分別飛向另兩名女子——此人身手奇快,那幾名女子眼花繚亂之際,已然陣腳大亂!

“好俊的身手!”水不漪讚了一聲,金絲軟鞭已然如毒蛇般探到那躲向這一邊的漢子面前!

漢子身形一矮,就從她鞭梢下鑽了過去——可是金絲軟鞭方向一變,竟直奔他臂彎中的女子而去!

漢子攬住那女子着地滾開,順勢撿了地上一條折裂的桌腿做武器!

水不漪冷哼一聲,卻不再攻那漢子,軟鞭如影隨形,而是全部往他臂彎中那女子身上招呼過去!

漢子揮動手中桌腿,與她鬥了個旗鼓相當!

“阿吉阿祥,你們守住門口,阿美阿麗,你們守住窗戶,別讓他伺機逃走!阿嫺阿靜,殺了這個啞巴女人!”水不漪一鞭緊似一鞭,招招不離那女子周身要害,一邊吩咐自己屬下,“阿如,你去街心放三顆‘紫炫令’!”

聽到“紫炫令”,那漢子怒道:“你們這些紫微教的妖孽,還真是不要臉得緊呢!”——原來,這“紫炫令”可是紫微教護法之間聯絡或救急時專用的,由此看來,應該還有紫微教的護法就在左近,水不漪這是要搬救兵了!一個水不漪已然不易對付,倘若她再搬來一個比她更厲害的,那自己的處境可就兇險得很了!

那些女子一個個領命而去,水不漪和阿嫺阿靜的攻勢越來越凌厲,而且全都衝着他臂彎中的女子!

漢子武功雖然出衆,可是他右臂攬着那女子,只有左手執着半截桌腿對付三個人——這就好像一個人同別人打架時,右手拼命護着一件又沉重又易碎的東西,他左手再厲害,那也難免打了折扣!

等店裡的桌椅差不多快被全部打壞了的時候,那漢子也已累得大汗淋漓,可他始終勉力支撐,不肯讓人家傷着他懷裡的女子一絲一毫——至於他自己,卻難免多處掛彩,雖說沒有什麼重傷,可也已是渾身浴血!

終於,爲了不使懷中女子被阿嫺斜刺來的一劍傷着,他側身一閃,不料正好退到門邊,於是門旁守着的阿吉趁機揮出一刀,正砍在他背上!若非他閃躲得快,只怕已被劈成了兩半,可饒是如此,這一刀也已在他背上劃出一道長逾一尺、深約寸許的傷痕,頓時鮮血淋漓!

漢子吸一口氣,腳下遲緩一下,就已被水不漪的金絲軟鞭捲住了腳踝,拽倒在地上!

阿嫺長劍一橫,立即就架在了他頸中,而阿靜的劍尖亦抵在了他懷中女子的心口!

漢子嘆一口氣,眼睜睜看着水不漪打個手勢,阿美和阿麗便從他臂彎中拽走了那黑瘦的女子。

水不漪走到那女子身前,看着那女子驚恐的眼睛微微一笑,伸手去她耳邊摸了一把,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只聽她“咦”了一聲,然後道:“怎麼會是這樣?”

那漢子大聲道:“妖女,俺家娘子不會武功,膽子又小,再說也不曾得罪於你,你有甚事衝俺來就是了!”

“謝輕塵,你不要再裝模作樣了!你這易容術還當真了得,居然天衣無縫!”水不漪皺眉道。

“謝輕塵?誰是謝輕塵?”那漢子愕然道,“俺叫郭槐樹,不叫謝輕塵!”

“郭槐樹?”水不漪一怔,不由把臉轉向了柳青茶,“茶兒,你看——”

柳青茶勉強撐着過來,仔細看了看那漢子的耳邊頸中,然後向水不漪搖搖頭道:“水護法,咱們可能果真弄錯了——這傢伙,似乎真的不是謝輕塵!”

水不漪一臉失望地“哦”了一聲,轉臉又看了那郭槐樹一眼,終於冷冷地道:“不過這傢伙也夠可惡,害咱們費了這麼多功夫!”

說完,她便對阿嫺做了一個手勢。

“喂,你這是要做甚咧!你——”郭槐樹瞪大了眼睛叫道,就看見阿嫺會意地點一點頭,手中微一用力,長劍便往他頸中抹了下去!

“啊——”

“錚——”

伴着一聲驚慌淒厲的慘叫,一串悠長的琴音驀然飄落樓梯,撞進每個人的耳中心間。

水不漪只覺得自己的心驀然一慌,手腕就莫名地一軟,金絲軟鞭竟然都險險脫手掉落地上!等她定神查看發生了什麼事時,不由更是大吃一驚——原來阿嫺和阿靜都已然軟倒地上,口吐鮮血,長劍委地,而阿嫺握劍的那隻手腕上赫然嵌着一枚鮮血淋漓的銅錢!

郭槐樹微一愣怔,立即挺身躍起,一把從地上抱起和阿美阿麗倒在一處的妻子,往樓梯口深深一拜:“多謝恩公援手!”

“謝輕塵?!”一眼看到阿嫺手腕上的銅錢,水不漪立即咬牙切齒地喝出這個名字來,可是等她擡頭往樓梯口上看去時,卻不由一怔——那兒並沒有叫她切齒痛恨的謝輕塵!只有一個白衣男子坐在樓梯口,正輕輕舒展他修長白皙的十指,開始撫弄面前一把碩大的古琴,把一串仙樂般的琴音灑落下來,飄入每個人耳中心間!

他烏黑的長髮、雪白的衣衫,隨着琴音翩躚飄飛,彷彿正在雲霧之中御風而行,而他的琴音絲絲縷縷,如春風,如清泉,如暖陽,柔柔地撩動每個人的心絃,叫你覺得世間的一切紛爭實在沒有任何意義,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郭槐樹是個粗人,可是這樣人間難得幾回聞的仙音,卻竟然也撩動了他痛悔的記憶:好勇鬥狠的自己和那一夥響馬激戰正酣,喜梅爲了保護自己,被一個響馬一棍打到頭上,醒來後就再也不會說話了……

水不漪怔怔地站在那裡,謝輕塵這個可惡的名字,不知何時悄然退出了她的心房,她的眼前浮起的是一片粉紅的杏林:杏樹下,有着兩個酒窩兒的表哥,慢慢閉上了他的眼睛。那個親手毒死了他的小表妹,卻終於發現,自己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報復後的快樂,有的只是錐心的痛悔與不捨!眼淚,終於傾泄而下,她踉踉蹌蹌轉過身,發瘋一般地飛奔而去……

琴聲什麼時候停息的,沒有人知道,只是覺得餘音一直嫋嫋地繚繞在樑間,久久不散。

白衣男子一如古琴般醇美悅耳的聲音懶洋洋地在餘音中悠悠響起:“水護法,既已知道抓錯了人,何不得饒人處且饒人呢?”

水不漪回身四顧,纔看到店門口已聚滿了人,其中也有不少趕來援手的紫微教衆。她拭去面上的淚痕,擡起頭道:“難得聽到裴公子仙韻一曲,也算有幸——郭槐樹,算你命好了!裴公子,告辭!”

“水護法,你發‘紫炫令’叫我過來,莫非就是爲了聆聽裴公子仙韻一曲不成?”一白衣白披風的女子分開衆人走進門來,正好攔住了水不漪的去路。

“金護法,我本來以爲謝輕塵和越冰瑩會在這家店中,所以叫你過來援手,不料卻抓錯了人。”水不漪頗有些失落地道。

“如此說來,那兩人不在這家店裡了?”那白虎宮護法金不華問道。

“茶兒搜過了,應該是已然走了!”水不漪道。

“你說那小姑娘受了傷,他們應該走不了太遠,現在出城去大約也還追得上!”金不華點點頭道,“事不宜遲,走吧!”

紫微教衆女一向行動整肅,立時便走得乾乾淨淨。

郭槐樹走上一步,對着那位裴公子一揖到地:“多謝裴公子援手相救,活命之恩愚夫婦沒齒不敢相忘!”

裴公子淡淡一笑,站起身撣撣身上的浮塵,還禮道:“郭兄客氣了,些些小事,不足掛齒——方纔那位銅錢使作飛鏢的高人,纔是二位的救命恩人啊!”

郭槐樹愕然:“怎麼?裴公子的意思是,那枚銅錢不是裴公子所爲?”

裴公子微笑着搖搖頭,看看門口那些看熱鬧的人也已基本散淨,於是又朗聲道:“閣下方纔這手功夫,裴某欽佩得緊呢!不知可肯屈尊現身,容裴某攀交一二?”

就聽身後有人輕嘆一聲,道:“裴兄此話可是折殺小弟了——其實,十年來,江湖上小弟最仰慕的人就是兄臺了!”

裴公子緩緩回過身去,就看到那人藍衣白靴,長身玉立在一間客房門口,身旁怯怯地躲着一個滿面病容的素服少女,正是謝輕塵和越冰瑩二人。

謝輕塵深施一禮,道:“方纔多謝裴兄援手,否則小弟只怕就要連累無辜了!”

裴公子亦欠身還禮道:“客氣客氣!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在下謝輕塵,這是舍妹越冰瑩。”謝輕塵又轉向越冰瑩道,“瑩兒,裴兄是江湖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我仰慕已久,可惜始終緣慳一面,今日真是何其幸運!”

“謝輕塵?”裴公子眼睛一亮,正要說什麼——

不料郭槐樹那位啞巴妻子喜梅竟驀然大叫了一聲,就撲倒在樓梯下面!

“喜梅——”郭槐樹驚得手足無措,忙搶上一步,一把拽住妻子叫道,“你會說話啦?你在說什麼?”

喜梅跪在樓梯口,擡起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嘴脣哆嗦得竟是語不成句:“少、少、少爺!小、小少爺!”

“喜梅,你說誰是小少爺?”郭槐樹錯愕地問道,擡起頭往樓上的三個人看去。

不想謝輕塵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喜梅?你是喜梅姑姑?”

喜梅一把推開丈夫,一邊跌跌撞撞地往樓梯上爬,一邊語無倫次地哽咽道:“是我!少爺,是我!少爺,你居然還活在人世?!老天爺,你、你居然還活着!”

謝輕塵在樓梯口拉了她一把,可是喜梅卻一把就緊緊地抱住了他,泣不成聲。

衆人在謝輕塵的房中坐定,小二沏了一壺好茶來,給每人奉上一杯。

聽過衆人的敘談介紹,越冰瑩才知道:那位裴公子,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鬼韻狂生”裴羲何,正如謝輕塵所言,那可是江湖上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素來淡泊名利,閒雲野鶴一般遊山玩水行蹤無定,能得以聽他仙韻一曲,再攀談數言,不知是多少江湖人物的夢想。連一向人情冷漠的謝輕塵,也是自出道以來就對他仰慕不已,可是十年來居然都緣慳一面。今日終於得償夙願,難怪謝輕塵竟會那麼難得的高興了。

而那位喜梅姑姑,原是落難逃荒昏倒在謝家門口的一個孤女,幸得謝夫人所救,爲了報恩,於是就做了謝夫人的貼身丫鬟。當年謝夫人得到消息,知道那位已做了縣令的府衙公子要夜訪謝府,於是便遣散家人,然後把只有五歲的謝輕塵託付給喜梅,讓他們從秘道逃走,而她自己則一把火燒了謝府。喜梅帶着謝輕塵連夜出逃,可是出了城門沒走多遠,就遇上一夥剪徑的強盜。一個弱女子,一個幼小的孩子,自然全部落入虎口。強盜們看喜梅年輕秀麗,於是動了淫邪的慾念。喜梅大聲呼救,驚動了幾個夜行要去城中投宿的販棗的山東客商,他們趕來救出了險遭強盜欺辱的喜梅。驚魂未定的喜梅謝過衆人的救命之恩,卻發現強盜們逃跑的時候帶走了小少爺。

衆人把目光投向謝輕塵,卻只看到他落寞的背影。他沉默了一時,方纔回過身來,問道:“喜梅姑姑,這些年過得還好麼?”

喜梅看一眼郭槐樹,滿面感激地道:“當日,郭大哥看我孤苦伶仃六神無主,於是把自己的棗兒賤價賣給了同伴,陪我一起去找你——可是,我們找了將近二十年,不想直到今日才得以與少爺重逢!”

“喜梅姑姑,往後莫再叫我少爺了!”謝輕塵輕輕嘆息道,“我娘當年一直與你姐妹相稱,她沒有拿你當過僕傭看待,你也就當我是你的侄兒,叫我小名兒好了!咱們一家人久別重逢,本該高興的,莫讓這些虛禮生分了纔好!”

喜梅無言以對,唯有流淚點頭,又問道:“那麼你呢?這些年在哪裡?過得可好?”

“還好!”謝輕塵微笑着點點頭,他不願提起“極樂山莊”那些事情,於是岔開話題道,“喜梅姑姑,不想咱們一別將近二十年,若非你先認出我,又聽到郭叔叔叫你的名字,我都沒有認出你來!可是,你怎麼會一眼就認出我呢?”

喜梅看着他的臉,又流下淚來:“少爺,你不知道,你往那門口一站,活脫脫便是二十年前謝大俠的模樣啊!”

謝輕塵笑了:“你怎麼還叫我少爺?喜梅姑姑,其實我倒不覺得自己十分像——像他啊!”

“怎麼不像?只是,只是眉目之間似乎還要清俊些,有些地方也很像夫人罷了!”喜梅說着,想起謝夫人素日對她的諸般好處,可憐她最後竟寧死不肯忍辱偷生,年紀輕輕就葬身火海,不由又唏噓起來。

謝輕塵於是又背過了身去,目光落在窗外,若有所思。

一直靜靜看着他們敘舊沒有作聲的裴羲何突然開口道:“想不到,賢弟竟是謝大俠之後——賢弟,你有所不知,謝大俠可是愚兄一直仰慕的前輩高人呢!”

謝輕塵“噗哧”就笑了,轉回身來:“裴兄真會說笑——小弟方纔說仰慕裴兄十年的話,可絕非信口奉承!”

“誒,賢弟誤會了!”裴羲何一本正經地道,“愚兄也是字字屬實,未有半句虛言!而且,愚兄去年回家,家慈對賢弟亦是讚不絕口——是以,愚兄也一直盼着能與賢弟有緣一見,當面謝過賢弟纔好!”

“裴兄客氣了!不過如此說來,咱們倒還當真有緣!”謝輕塵微微一笑,不覺又嘆了一口氣,“別來又一年有餘,甚是思念,也不知二老近況如何?”

裴羲何道:“承蒙掛懷,二老都還康健。我一月前纔去過竹林,他們都很惦記你呢!”

原來,裴羲何出道第二年曾周遊到東海,偶然邂逅“千龍門”掌門甄祖摩的獨女甄明月。二人一見鍾情,於是海誓山盟。可是不想甄祖摩卻硬是要將甄明月嫁給“水晶谷”的少谷主龍九霆。甄明月誓死不從,被父親禁閉起來。裴羲何冒死救她出來,二人趁夜逃走。甄祖摩派人來追拿,又得“水晶谷”人馬的幫助,將二人生擒。爲了不使裴羲何死於父親手中,甄明月只好應允了婚事,才換得裴羲何一條活路。於是依照約定,甄明月親眼看着裴羲何恢復自由才蒙上蓋巾坐入婚轎,而裴羲何卻只好眼睜睜看着甄明月被別人擡走。甄明月是個執意而烈性的女子,一時難以開解,竟然在新婚之夜服毒自盡。甄祖摩遷怒於裴羲何,硬說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兒,一直派人跟蹤追殺他,甚至一度動用了“極樂山莊”的力量。

可是裴羲何向來聰明機警,又行蹤飄忽,再兼之武功日益精進,“千龍門”和“水晶谷”越來越奈何不了他,連“極樂山莊”派出的幾撥人馬都無功而返,便只好於三年前轉而去探尋他父母的訊息,以挾持他的父母來逼迫裴羲何就範。

那裴羲何的父親精通音律,各種樂器無不能奏,自號“靈韻仙君”,母親善作各種樂器,自號“鬼工神女”。二人一世隱居於深山竹林,唯此一子,十八歲周遊天下,便已名動四方,自此天涯漂泊,每年只回去一次。兩位老人如今年事已高,當年的“靈韻仙君”與“鬼工神女”,早變作了“靈韻仙翁”與“鬼工神嫗”。而且,多年與世無爭,又癡迷於音律之中,武功日漸荒廢,驀然遭到“千龍門”與“水晶谷”的襲擊,自然難以抵擋。

正好謝輕塵因路過而前往造訪,眼見兩位老人岌岌可危,於是援手相救,助二位老人得脫困厄。謝輕塵又在二老居處附近佈下幾道機關,阻擋敵人侵擾。二老對他感激不盡,不但以玉簫相贈,而且傾盡心血教他簫藝。可惜謝輕塵每次出門的時間,山莊都有嚴格限定,不敢耽擱太久,只盤桓了多半日就告辭離去了。他又不是自由之身,再次探望已是近兩年之後,也只逗留了大半日就依依別去。如今算來,已然又有一年未見二老了。

謝輕塵從腰間解下那支藍瑩瑩的玉簫來,雙手遞給裴羲何,又道,“承蒙伯母厚愛相贈,這支‘冰魄引鳳簫’,裴兄還不曾見過吧?”

“是啊,家慈說這是她平生最爲得意的寶貝,唯有愚兄這架‘龍泉九宮玉’可與之媲美!是以,愚兄盼着與賢弟一見的意思裡,可也不無對它的渴慕之情!哈哈!”裴羲何哈哈大笑,然後低下頭細細地端詳手中那支玉簫,一邊嘖嘖讚歎,神情甚是癡迷。

“其實這份厚禮,小弟實在有些愧受。”謝輕塵看着他癡醉的神情,微笑道,“看得出,裴兄纔是當真懂它愛它的性情中人——”

“賢弟說哪裡話?”裴羲何搖搖頭笑道,“家嚴對賢弟的悟性靈氣讚歎不已,愚兄一直深盼一睹賢弟風采。今日得以邂逅賢弟,正要恭聆一二纔算不虛一見呢!”

說着,就把那支“冰魄引鳳簫”雙手遞還給謝輕塵,滿面期許地望着他。

謝輕塵卻也並不推讓,接過玉簫來,黯然道:“裴兄有所不知,小弟近日心緒不佳,只怕自己黯淡的心緒,會壞了裴兄的清心雅緻!”

“喜怒哀樂,各有其味,這世間倘若只有喜樂的曲調,怕也叫人膩味死了!”裴羲何道。

謝輕塵這纔看到,大家看着自己的眼神裡都滿含期待,於是搖搖頭苦笑道:“那好,小弟就在裴兄面前獻醜了。”

簫聲響起的時候,他背過了身去。

這是越冰瑩第二次聽到他的簫聲,兩次的曲風卻是全然迥異。

當日在沙漠邊緣,他爲了破紫微教的“蛛網陣”,簫聲中暗含玄機,傷了不少紫微教的女子。今日他的簫聲全無殺機,可是卻沉鬱幽咽,叫你想起的淨是平生最爲哀傷的生離死別,絲絲縷縷直擊人心底:

那個草原小屋的夜晚,母親一遍遍殷切地囑咐,時而又恍惚癡怔,咳嗽咯血,終於油盡燈枯,離她而去,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了這兇險冷寂的人世間……

那個一向開朗憨厚的必力格,言笑晏晏推杯換盞之際,突然就拔出天劍自刎身亡……

還有那次,爲了解救必力格的家人,大家陷入前有伏擊後有追兵的兩難境地,謝輕塵用自己束手就擒的承諾,換得了大家一條生路。猶記得當日分別之時,他輕舒雙臂抱了自己一下,第一次露出了那樣一個自己夢寐以求的溫柔笑容,那時,她幾乎以爲再也看不到他了……

當她滿懷期許親手爲他熬好冰糖銀耳羹,把一夜未閤眼趕做出來的新衣放在他房裡時,他卻心心念念想着另一個女子,爲她無限神傷……

那個雷雨交加的日子,她冒着風雨趕到城外,聽到的卻是他對別人心碎腸斷的告白……

甚至他寧肯去娶一個只見過幾次面、連熟悉都談不上的女子,卻硬是堅決地從自己手中輕輕抽走了他的手……

母親,你當日救他時,只擔心過萬一他豺狼心性,會傷害自己,可曾想過他雖然知恩圖報,對你的女兒呵護有加,卻偏偏也叫她的一顆心完全傷透?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簫聲未已,最傷心的那個人一語不發,徑自打開房門走了。

裴羲何本來也正自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濡溼了眼眶,卻被這一下驚得驀然清醒,愕然四顧,就看到方纔還不勝唏噓的郭槐樹夫婦也自一臉驚詫。

謝輕塵收了玉簫,緩緩回過身來,對衆人滿懷歉意地微一頷首,追了出去——她重傷未愈,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倘若此時遇到敵人,那可最是危險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