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突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謝輕塵一聽就知道是梅嶺四煞,他便冷冷地背過了身去。
“你、你們怎麼來啦?”越冰瑩彷彿被凍僵了似的,竟連口齒都變得不甚靈便了。
國色天香微吃一驚,忙關切地問道:“妹子,你怎麼啦?”
“沒、沒怎麼啊!”難爲越冰瑩竟會那麼努力裝得若無其事,她對着國色天香搖搖頭道,“姐姐,你們也走這條路麼?”
國色天香道:“不,妹子,我們有一事不明,特來尋謝公子的!”
白面書生便接過話來,對謝輕塵道:“不知公子竟和薛家堡有何淵源麼?”
謝輕塵頭也不回地道:“我姓謝,怎麼可能和薛家堡扯上關係?!”
“可是薛家堡一向鮮于和外人打交道,公子既與薛家堡沒有關係,又怎會有薛家堡獨門秘製的‘葬天雷’呢?”白面書生皺眉道。
“啊,你是說這個麼?”謝輕塵終於轉過身來,脣邊掛着一抹輕笑,掌中竟託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圓球。
四煞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將那兩個小圓球在手中一拋一丟玩得輕鬆自在,不覺愕然。
可是還有更叫他們瞠目結舌的:謝輕塵竟將一個小圓球夾在拇指與食指之間微微用力一捏,只聽“叭”地一聲脆響,那嚇退紫微魔教上百教衆的“葬天雷”就碎裂開來!
四煞驚得心都不跳了,才驚訝地看到那一層堅硬的烏殼內竟然露出一個白色的果仁來——謝輕塵把那個白色的果仁拋在嘴裡,吃得“咯噔”脆響!
接着他又將餘下一個也如法炮製,只是他把這一個果仁遞給了越冰瑩:“瑩兒,這個給你!”
不想越冰瑩卻沒有伸手去接,她搖搖頭道:“我不吃!”
謝輕塵也不勉強,他復又轉向四煞:“諸位看到了,這個就是我的‘葬天雷’!”
白面書生長嘆一聲道:“謝公子智計過人,一顆山核桃能退敵百人,我等佩服之至!打擾了,告辭!”
看着四煞的身影漸漸在夜色中隱沒,越冰瑩轉過身來,卻看到謝輕塵坐在地上閉目運氣——她這纔想起他每夜子時還要運功逼毒這回事來。
草原的夜晚格外寧靜,除了唧唧的蟲聲。
看着面前這個閉目靜坐的男子,母親臨終前的那些叮囑一句句都回到記憶中來,越冰瑩驀然發現,自己與他相識才不過十餘日而已,可是卻當真不曾對他起過一絲一毫的提防之心——是因爲他那句“今生今世定當竭盡全力保護照顧令愛!有違此誓,天人共誅”的誓言麼?還是因爲那句“好名字啊——冰清玉潔,晶瑩剔透”的溫文呢?或者,是因爲他那句“我是她哥!有什麼事衝我來!”的仗義和溫暖……
可是爲什麼卻偏偏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母親一再告誡自己,他是“極樂山莊”的殺人工具啊!
頃刻之間叫杜家四虎斃命當場,一支玉簫傷人於無形,一顆山核桃退敵百人……他的狠辣精明不是沒有看到——
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卻也從不曾做過一丁點兒傷害自己的事情啊!
否則,難道真的便沒有機會殺他麼?
就像此際,他閉目入定,運功逼毒,自己手握削金斷玉的天劍,殺他——只怕也未必真是一件多麼難於登天的事吧!
可是她立即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打了個寒噤,不由自主倒退數步——天哪!殺人!殺他?!
越冰瑩立即想起杜家四虎被殺的那夜,她生平頭一次獨自一人將那麼多屍首匆匆掩埋時,那種恐慌至極的感受——等必力格來看她時,她實在已經又驚又累渾身無力,連昏倒地上的謝輕塵的一條胳臂也挪不動了!
不,殺人這麼可怕的事她從來連想也沒想過啊!
越冰瑩越想越怕,越來越覺得背心冷透,不知不覺一步步往後退去,直到腳下突然踩着一個小坑,她猝不及防就一跤跌倒地上!
不知是她動靜太大,還是正好謝輕塵完功,反正他立即睜開了眼睛站起身來,皺着眉道:“你在做什麼?走路怎麼都不看路呢?”
越冰瑩搖搖頭,仍舊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你怎麼啦?”謝輕塵看着她變顏變色的面容,不覺又皺了皺眉,但是越冰瑩卻發現他的聲音終於又恢復了往日的關懷與溫暖,她忙搖了搖頭。
謝輕塵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眯起眼來,慢慢地道:“你幹麼這麼驚慌失措?!我方纔似乎覺察到一絲殺氣——難不成,是你想殺我?”
越冰瑩倒吸一口冷氣——早知他敏銳過人,但方纔雖然把自己嚇得六神無主其實卻只是一掠而過的殺他之心,居然都能被他覺察了去,卻實在是怎麼也想不到的!
若是直承下來,只怕立即便是你死我活了吧?要不,一口否認——可是她從不善於說謊,何況面對的是這樣一個目光與心思都明鏡般透亮的人物!
不覺地就怔在當地,不知該如何回覆。
於是就看到謝輕塵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原來姑娘真想殺我?”
他輕輕點一點頭:“好!我謝輕塵雖然沒有幾個人當人看,可還沒有泯滅人性到對自己救命恩人下手的地步!我這條性命是夫人救的——你若要,給你便是!”
越冰瑩看他冷着臉,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突然覺得連呼吸都緊了——早知道他氣勢逼人殺人不眨眼,可是當這個高大的男子真的一步步逼近來,越冰瑩才發覺那真是她平生最驚懼的時刻,一時間,竟有些窒息般的感覺!那時,腦中一片空白,連逃跑都忘記了!
可是她還沒有動,謝輕塵已逼到面前,俯身看着她的眼睛——也許是看到她眼裡的驚懼,謝輕塵卻突然笑了,雖然笑容不免有些詭異,還滿含着譏誚:“看你的樣子,別說殺人了,怕是連只雞也沒殺過吧?你還不會殺人吧?不要緊,我教你——”
他揚起下巴,用手指着右頸的血管,做個一抹的手勢:“看,就這裡,輕輕一下——動手吧,嗯?!”說着,便身子往前一探,果真把脖子伸到了她眼前!
越冰瑩猝不及防,本能地往後一躲——一腳又踩進方纔那個小坑,身子便直直地往後跌了過去!
謝輕塵輕輕一把從腰間攬住了她,纔不致使她跌個四腳朝天——可是謝輕塵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模樣,卻不由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他的神情終於恢復往日模樣,聲音也柔和下來,只是多了些戲謔的意味:“嗯,我給過你殺我的機會啦,可是……好吧,多謝姑娘不殺之恩!”
可是越冰瑩卻一言不發背過身去了。
謝輕塵繞到她面前來,纔看到那小姑娘低着頭,眼裡濛濛的霧氣終於凝成大顆大顆的淚珠,噼裡啪啦砸了一地!
“別、別哭啊!”謝輕塵愕然,這副陣仗倒也是他生平未見!
於是越冰瑩也是平生頭一次,看到她以爲即使泰山崩於前也不會變色的謝輕塵,居然也有慌得那麼手足無措的時候!
許久之後想起當日那一幕才發覺好笑之至,可此際的越冰瑩卻只有滿腹的委屈與傷心,全部化作飛珠濺玉——於是就聽到謝輕塵在耳邊柔聲道:“好了好了,是我錯,是我不好——哥只是和你開玩笑而已,不要當真啊!不哭了好不好?哥給你賠禮道歉!不哭了嘛,好不好?要不,我吹簫給你聽?不要聽嗎?那你要我怎樣——啊,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我講我自己的故事給你,好不好?不要哭了嘛——哎呀不好!”
越冰瑩看他突然就倒了下去,不禁一驚,忘了傷心和委屈,忙蹲下身子看他——只見謝輕塵躺倒地上,一頭細汗,雙目緊閉!
情急之下,方纔的不快全都拋諸腦後,只剩下關切:“哥——你、你怎麼啦?你醒醒啊——”
不想謝輕塵突然睜開眼睛便對她笑了——原來他是裝的!
越冰瑩一怔,她實在想不到謝輕塵會是這樣一個人——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站起身來,拔腳便走。
可是謝輕塵一把拉住了她,而且越冰瑩也沒有想到他手上會有那麼大的力氣,竟給他一把拉得轉過身來,一個趔趄,險些又一次摔倒!
還好,謝輕塵輕輕一把又扶住了她,柔聲道:“還在生我氣麼?拉着臉不理我——你都動心思要殺我了,我還不能和你開開玩笑麼?看你嚇得我一頭汗啊!”
他不說還好,如此一說,越冰瑩的眼淚可就又涌了出來。
“好好好,我不說了!只要你不哭就好了!”謝輕塵忙道。
“我從來就、就沒有動過真要殺你的心思,我只是……”越冰瑩終於嗚咽出聲,“只是被自己嚇了一跳!你、你居然就已經能感到我的殺氣麼?你、你嚇死我了!”
“我那是試探你的!”謝輕塵又笑了,掏出手帕來替她拭去眼淚,“你呢,殺氣是一丁點兒也沒有啦——我看吶,傻氣倒是有不少!”
越冰瑩推開他的手,仍舊背過身去,她也不出聲,可是那清削的雙肩卻兀自微微抖動着。
“唉——”謝輕塵長嘆一聲搖搖頭,“怎麼還哭啊?”
他就又繞到越冰瑩前面來,柔聲道:“好啦,我知道自己錯啦,以後不會這樣了,好不好?不哭了嘛,跟我說,到底要我怎樣?吹簫給你聽,好麼?”
越冰瑩終於擡起淚眼來看了他一眼。
可是謝輕塵卻又搖搖頭道:“不好不好,這大半夜的吹簫,把狼引來了怎麼辦?”
越冰瑩怔了一下:“狼對你的簫聲未必便有興趣!”
謝輕塵笑道:“吃肉的狼我對付得了,我怕引來的是紫微魔教那幫女狼——‘葬天雷’已經下肚,對付她們還得另想法子!”
越冰瑩想起那兩顆“葬天雷”,不由破涕爲笑。
謝輕塵籲一口氣笑道:“啊,你總算笑啦!”
越冰瑩低下頭抹去眼淚,輕聲道:“你方纔還說要講故事給我聽的……”
謝輕塵一臉無奈:“好妹妹,你若是四、五歲的孩子,我還可以給你講講大灰狼啊、小老虎啊什麼的,可是……”
“你說話不算數!”越冰瑩低着頭道。
謝輕塵嘆一口氣道:“好,那我講我自己的故事好麼?”
越冰瑩點點頭。
“那咱們一邊走,一邊講,此地不宜逗留太久。”謝輕塵道。
越冰瑩便又點了點頭。
二人並肩緩行,謝輕塵沉吟良久纔開口,但是越冰瑩做夢也沒想到他開頭竟講了這樣一句話:“我五歲被賣進‘極樂山莊’……”
越冰瑩驚愕地看他一眼,脫口問道:“那你爹孃呢?”
謝輕塵眯起眼睛看着遠處,草原在一輪殘月的籠罩下顯得迷迷濛濛的。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半晌方慢慢地道:“我爹叫謝至!”
雖然先前已聽過四煞的懷疑,可此時聽到他終於親口承認,還是叫越冰瑩吃了一驚:“原來你當真是大名鼎鼎的天劍謝至之子?!”
謝輕塵輕輕地嘆息道:“其實我倒真希望他的名字前面沒有‘天劍’這兩個字——他若只是一個姓謝名至的普通人,該有多好!”
“前兩日聽四煞一路上的談論,他是江湖上萬人景仰的大俠,年紀輕輕就已名動四方,你應該引以爲豪纔是啊!”
謝輕塵苦笑:“他倒是名動四方了,他倒是萬人景仰了,可是他也因此屍骨無還,連自己的嬌妻幼子都保護不了——名動四方怎樣?萬人景仰又如何?”
第一次,越冰瑩聽到他聲音里居然滿是辛酸與苦澀,突然想到:因爲父親的早逝,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難怪他會不願承認!原來他和自己一樣,也曾是個沒有父親的苦命孩子!
那時,一種同病相憐之情油然而生,心底對他竟又平添幾分親切,不禁柔聲問道:“那麼,你娘呢?”
謝輕塵心痛地蹙起了眉尖,半晌方澀聲道:“我娘她——自盡了!”
越冰瑩愕然。
“我爹孃的事情,等我心情好了再跟你講吧!”謝輕塵搖搖頭道,“還是講我自己吧——”
越冰瑩點點頭,等着他的下文。
就聽謝輕塵道:“其實我常常在想我爹若是個普通人,我現在會是怎樣——嗯,若是那樣,你此刻就不會認識我啦!只有以後等你去了江南,或許會在某個小鎮上看到一個賣豆腐的,一肩挑着豆腐,一肩挑着兒女,後面跟着個黑黑瘦瘦的娘子……”
越冰瑩一邊聽他講着,一邊想象着,可是聽到此處卻再也忍俊不禁,“噗哧”一下就笑了出來。
謝輕塵轉臉看看她,道:“你笑什麼?你是不是才發現,原來謝輕塵不過是個鄙俗到極致的傢伙而已!”
可是越冰瑩搖搖頭,一臉認真地道:“我覺得好笑,只是想到你挑着豆腐和兒女的樣子一定很有趣,不是笑話你鄙俗——其實我明白,你會作如此之想,只是因爲心裡覺得平平淡淡的生活纔是最幸福的!”
“想不到,你會如此明白我的心思!”謝輕塵一臉感慨地點點頭,“可是從前,我這番心思只有百合才懂得的!”
“那位百合姐姐,她一定是世間最懂你的人了!”越冰瑩由衷地道,她突然發現自己竟有些羨慕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如此知心地愛着一個人,而這個人也無時無刻不在心心念念地想着她。
“可是百合起初不明白我爲什麼要想着去賣豆腐,而不是去做別的生意。我跟她說,因爲我看豆腐是最好做的,她被我的理由笑得前仰後合。”謝輕塵沉入回憶之中,滿臉滿眼的溫柔——越冰瑩驚訝地發覺,他溫柔的神情,竟然叫你爲他心碎!
“百合一向心靈手巧,我身上的東西,大到衣服鞋子,小到腰帶手帕,全都是她親手做的。”謝輕塵就那樣綻開了一個同樣溫柔到叫人爲之心碎的笑容,回憶中的眼眸迷迷濛濛的一如殘月籠罩下的草原夜色,“因此,她說她不做豆腐,她要開個裁縫鋪子,她說她的鋪子一定生意紅火,我只要在家裡帶好我們的一羣孩子就好了……我自然不肯,我說我一個大男人怎能靠老婆吃軟飯?憑我的資質,只要跟她學上一年,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裁縫鋪子還是索性由我來開好了,女人就應該專心在家裡生孩子帶孩子纔是本分……”
謝輕塵驀然停住腳步,緊緊地咬着牙閉上了雙目,越冰瑩在他臉上看到的是徹骨的傷痛和心碎!
“哥,是我不好——你、你若不願再講下去就算了……”越冰瑩心裡滿是歉疚:明明知道是他的傷疤,可是爲何每次都偏偏要去揭開?每每看着他傷痛到極致的模樣,再來後悔自己的好奇心,豈不太過殘忍?!
謝輕塵長長地吸一口氣,許久才終於睜開眼睛,對着越冰瑩滿懷歉意地微微一笑,雖然那笑容叫人看了心碎:“對不起,瑩兒,我實在是太不會講故事,連自己的事都講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叫你見笑了!”
越冰瑩輕輕搖一搖頭:“不,哥講得很好聽,都是我不好:既是哥的傷心事,我就不該總去探問——哥,你若不想再講,就、就算了……”
“傷心事?”謝輕塵喃喃地重複一句,對着她悽然一笑,轉身徑自走了。
越冰瑩在後面看到他用一隻手輕輕掩住了嘴巴,一言不發地走遠——她驚訝地發現:原來一個人的背影,居然都會給人那麼傷心欲絕的感覺!
越冰瑩默默地跟了上去。
這一夜,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