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 近侍帶着三人折返。
先前還反對苗立說辭的段太醫,在仔細檢查過三名試毒的奴才之後,終於確認了他的說法。那三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狀, 只是比北澤王輕微許多, 連他們本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中毒了。
“來人吶!”
隨着王后一聲高喊, 門外的侍衛立刻進門聽令。平王定睛一看, 來的居然是禁軍統領林煥。君王身體抱恙的確是大事, 但若無人授意,堂堂禁軍統領先會擔當起普通侍衛的職責?有什麼漸漸清晰起來,看着地上跪着的苗立, 平王慢慢抓緊了輪椅兩側的扶手。
王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宮門的方向, 聲色厲荏道:“林統領, 你去傳本宮旨意, 宮門統統鎖了!沒有本宮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出!”
“是!”
“劉公公, 你帶人下去,將整個宮裡好好搜一遍,每一個人每一間房都不許放過,發現任何可疑之處立刻來向本宮稟報!還有那些可以接觸到大王膳食的人,每一個都給本宮好好審問!寧可錯殺, 絕不放過!”
“是!”
“本宮今日倒要看看, 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謀害大王, 動搖我北澤國本!”
王后正氣凜然, 視線像刀子似的, 來回掃過在場衆人。尤其是遇上平王和陳貴妃,寒冷中狠戾更盛。
陳貴妃忽然有點喘不過氣來, 彷彿已是甕中之鱉。
果不其然,宮人很快從陳貴妃的寢宮裡搜出了一小瓶水銀。但真正令她大驚失色的,卻是段太醫的倒戈。
一拿到物證,王后便聲色俱厲地討伐陳貴妃,奈何陳貴妃身份尊貴,又與她積怨在先,僅憑那瓶水銀就將其定罪,必然會落下口實。爲表公正,王后開始拿陳貴妃身邊的人開刀,恨不能立刻揪出個人證,證據確鑿,讓陳貴妃無從抵賴。
隨着兩名宮女人頭落地,段太醫的脊樑彷彿跟着被抽取,立時癱軟在地,緊接着便對自己幫助陳貴妃毒害北澤王一事供認不諱。
陳貴妃詞窮了。段太醫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對他的看重與信任,此時都成了懸在她頭頂的利刃。再多一寸,便能取她的性命。所有的爭辯都失了顏色,除了蒼白便是蒼白。她終於意識到,從那個苗立到段太醫,再到那瓶突然蹦出來的水銀,一環接一環都是一早爲她預備好的圈套。
陳貴妃轉頭看着一直沉默不語的兒子,要怎麼做才能讓他還有自己的另一個孩子不受牽連,成了她此刻唯一關心的事。
與此同時,坐在輪椅上的平王賀蘭端烈,視線與母親交會,面色已然由濃轉黑。
聽到屋外傳來的喧囂,公孫筠秀再也坐不往了,連忙走到窗邊。可冬季天黑太早,除了隱約的燈火,什麼都看不真切。
被關在這裡好幾個時辰,不祥的預感好似亂麻纏身,任她死命掙扎也逃脫不得。耐心告罄,她只恨自己不懂武藝,衝不破這牢籠般的房屋。
“把鎖打開。”
忽地聽到南彩兒熟悉的聲音,公孫筠秀迅速站直了身體,拾起防備。
房門被打開了,光芒細弱的燈籠將她從黑暗中分離出來,映照着她的面龐,爲上面的蒼白增添了幾許暖色。
南彩兒一襲絳色宮裝,夜色中形似鬼魅,幾度欲言又止,眼中淨是躊躇。
眼見房門在她身後再度被鎖上,公孫筠秀下意識地掐緊拳頭,結果牽扯到斷指,一陣鑽心噬骨。
“怎麼?手疼嗎?”
見她捧着手眉目糾結,南彩兒放下手中的食盒,上前察看,公孫筠秀卻生硬地避開了。將頭偏向一邊,她完全不想去看這位昔日的好姐妹。
“我已經照王后吩咐做了,她還想怎樣?”牴觸的情緒連累了交流,公孫筠秀張口,語氣全是抑制不住的冷硬。
“我知道你怨我……”
南彩兒也只是個小小的宮女,王后有令,她豈敢不從?只是此時,辯解都是廢話,不如說些實際的。
“王后已經下令封鎖宮門。今晚,怕是要有大變動了。”
聞言,公孫筠秀擡頭,終是看了這位昔日的好姐妹一眼。
早在南彩兒前去左府爲王后傳話,以孩子的性命威脅她就範時,公孫筠秀就猜到王后必有圖謀。可她沒想到,王后的動作竟會如此迅捷,完全不給她喘息的空檔。
經過剛纔那場對質,陸驚雷一定恨她入骨,而她的孩子也……
“平王呢?”公孫筠秀追問。
陸驚雷說過,平王是唯一能與王后抗衡的人。平王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着王后翻轉賀蘭家的天下。
“平王和陳貴妃都與王后在一起,他的近臣全被宮中禁軍扣押了。有消息說,大王的病症其實是陳貴妃下的毒。”
“什麼?!”
攬住瑟瑟發抖的公孫筠秀,南彩兒忍不住泄漏一絲哭腔:“筠秀,如果平王和陳貴妃落馬,陳貴妃親生的十一王子也跑不掉。到時候,你的孩子作爲三王子的遺孤,就成了唯一能繼承大統的人。你乖乖的聽王后的話吧,什麼都比不上性命要緊啊!”
經歷了戰亂、離散,南彩兒深知生命可貴。她選擇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姐妹,根本無力多想是否是在助紂爲虐的問題。
而此時的公孫筠秀,終於看清了王后的如意算盤。
好不容易熬過了冷顫,公孫筠秀問:“陸驚雷在哪兒?”
“他?”南彩怔了怔,“應該已經被押回牢裡了吧?你自己現在都是泥菩薩過江,哪裡還管得上他?他是平王的人,王后肯定不會放過他的。好在你是孩子的生母,王后……”
“生母又如何?只要我活着,孩子的身世就是個隱患。他是陸驚雷的孩子啊!你覺得王后會放心留着我,還是願意讓死人把秘密帶進棺材?”
公孫筠秀不會天真的以爲王后會因爲小祁風饒過她。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王后連從帝王手中奪權都敢,又豈會狠不下這個心?
不過,此刻公孫筠秀並不擔心自己。王后就算要料理她,也不會在這個風口浪尖。她還需要她爲小王孫正名。公孫筠秀現在擔心的是陸驚雷。
如果不是她,他還在祁風寨當他的山賊。就算多行不義,但至少能好好的活着。現在卻像在閻羅殿外紮了營,動不動就被逼着往殿中走。一想到這些,公孫筠秀就心如刀絞。
“也許躲不過十五,但好歹先熬過初一啊!筠秀……”
“彩兒,算我求你,求你去幫我打聽一下陸驚雷好不好?”
南彩兒只想走一步看一步,公孫筠秀卻一心牽掛陸驚雷。她害怕,害怕王后已經痛下殺手。
“筠秀……”
“求求你!”
“打聽了又能怎樣?”南彩兒不忍心拒絕她,可現在的局面已經如此,憑她倆的力量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是我的錯,是我把他捲進了這一堆是非裡……都是我的錯……”
回首前路,每件事都在公孫筠秀的掌控之外。虧那寺廟高僧還說她是福厚之人,這幾年身邊連綿不絕的只有禍事,哪裡見過什麼福澤?頹然地跌坐在地上,她忍不住淚如泉涌。
“不要亂想了!”一邊幫她抹眼淚,南彩兒一邊勸說:“一開始如果不是陸驚雷強行將你搶去賊窩,他也不至於此。種什麼因得什麼果,當年是他害你當不了程夫人……”
“程夫人?呵呵,程仕之背叛王后投到平王麾下,王后收拾完平王,跟着就得收拾他。陸驚雷若是逃不掉,程仕之更加逃不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好心的安慰被公孫筠秀一把推翻,南彩兒無奈,只能陪着她繼續難過。
就在這時,屋外的嘈雜忽地劇烈起來。側耳一聽,竟是兵器相撞的鏗鏘之聲。
房門被打開,兩名看門的小宮女一臉倉皇往屋裡躲避。
“南姐姐,外面打起來了。”
“打起來?誰和誰打?”
與公孫筠秀互相攙扶着站起身,南彩兒問小宮女。
“好、好像是平王的人在反抗王后。”
小宮女話音才落,公孫筠秀就像離弦箭矢直衝門口。還好南彩眼明手快,死死將她抱住。
“你去哪兒?!”
“我要去看看!”
“你瘋了?真要打起來,刀劍無眼,你跑去要是被人傷了怎麼辦?”
使勁兒拖住公孫筠秀,南彩兒對兩個小宮女吆喝:“你們快幫我攔着她!”
“讓我出去!不要攔着我!”
不等小宮女近身,公孫筠秀瘋婦一般反抗,根本聽不進勸說。她有預感,陸驚雷一定在平王的大軍裡,說不定還打了頭陣。她一定要去找他,爲他們生死相隨的諾言,哪怕送了性命,她也無怨無尤。
“筠秀!”
“陸驚雷是我的丈夫,離了他,我也活不成。他一定在平王的人馬裡!彩兒,你若真當我是姐妹,就不要攔我!”
南彩兒終究沒能攔住,連兩個幫手的小宮女都敵不過公孫筠秀爆發出來的蠻力。
不過,公孫筠秀雖然心急如焚,卻並未橫衝直撞。憑着當樂女時的記憶,她小心翼翼地接近聲音的源頭。
一路上不停遇到宮女太監,有抱頭鼠竄的,有掛彩哀嚎的,更有倒地不起、無緣明日的屍首。起初只有三兩具,越往前越多。除了宮人,便是身着軟甲的禁軍侍衛。
經歷過巴託大戰的種種,公孫筠秀對這些雖不能免疫,卻早已掌握鎮定的訣竅。
她試着詢問奔逃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不是得不到答案,就是收穫大段的語無倫次。恐懼飄浮在空中,肉眼無法看見,肌膚毛孔卻能一一接收。
不是不想退縮,可腦海中不斷閃過陸驚雷的面容,公孫筠秀便硬起了頭皮,繼續逆勢而行。
“筠秀!”
南彩兒的聲音再度傳來,公孫筠秀吃驚地回頭,愣愣地看她跑到面前,牽起了自己的手。
“彩兒……”
“我陪你一起。”從死人手裡撿起一柄長劍,南彩兒壯士斷腕一般,緊貼在公孫筠秀的身側。
“不行!太危險了!”公孫筠秀不忍拖累她。
“我的親人已經全沒了,就剩下你這一個姐妹。不管是福是禍,我們一起拼了吧!”
夜色模糊了南彩兒的面龐,零星的燈火卻將她的眸子映得閃閃發亮。公孫筠秀一陣眼痠鼻澀,不過心頭瞬間盈滿了洋洋暖意。
就這麼手牽手,一路小心翼翼,兩姐妹終於在北澤王的寢宮附近遭遇了相互廝殺的主力。兩方都是禁軍裝束,不過佔優勢的一方胳膊上綁着一條白布,以區分敵我。
手起刀落,你死我活。玩命的搏殺既是爲了勝利,也是爲了生存。
萬安!
藏身在茂密的灌木之後,眼尖的公孫筠秀髮現萬安身在其中,卻不敢出聲叫他。因他正在與人纏鬥,刀光劍影中和死神頻頻擦肩,任何分神都可能累他丟了性命。
兩手攥着衣襟,公孫筠秀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南彩兒在她身後也嚇得不輕,不過她並不知道公孫筠秀擔心的是誰。
“看到認識的了?”
公孫筠秀點頭,指了指萬安的方向。
“是萬安嗎?平王的貼身侍衛萬安?”
陸驚雷返回祁風寨之後,萬安就留在永鄴跟隨平王。南彩兒是六公主身邊的人,曾經陪主子在平王府來去過幾回,所以也識得萬安。
“他是陸驚雷的舊部。”
簡單說明與萬安的淵源,公孫筠秀不再說話,藉着昏暗的火光中緊盯着他,咬緊牙關在心中祈禱一切平安。
總算等到萬安放倒了對手,公孫筠秀大喘了一口氣,卻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兒嗆住,久久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萬安身後的地上有一團黑影蠕動着,忽地彈立而起,揮舞着刀劍,眼看就要傷害於他。
南彩兒先一步尖叫出來,立刻暴露了她與公孫筠秀的藏身之處,權衡之下不禁懦弱地捂住了雙眼。公孫筠秀比她強一點,總算是記得示警:“小心!”
隨着公孫筠秀的呼喊,襲擊萬安的人忽地一顫,便以奇怪的角度栽倒在地。公孫筠秀定睛細看,才發現他已被一箭穿喉。
射出這一箭的人站在遠處,遙遠的火光勾染了他的髮鬢,卻無能照亮他的面容。
只見那人擺頭示意,他身邊的一隊兵士便跑向了萬安和公孫筠秀的方向,他自己則馬不停蹄地奔向宮殿深處。
身邊有了自己人,萬安安下心來,回神看清公孫筠秀,不由又是一驚。
“夫人?!您怎麼在這兒?!”
公孫筠秀動了動嘴脣,卻不是爲了回答萬安。她想叫住那個離她而去的身影,可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她只知道陸驚雷擅刀,卻不知他同樣擅長弓箭。目光追隨着他,直到他消失不見,公孫筠秀被一股強烈的陌生感衝擊着,不亞於被凌厲的北風迎頭撞上。
“筠秀!”看到公孫筠秀忽地往前衝去,已經鎮定下來南彩兒本能地攔住她,“太危險了!不要過去了!”
“是驚雷,我要去找他!”公孫筠秀哪肯聽勸,心急火撩地想追上自己的丈夫。
她有大把的誤會需要解釋,還有大把的委屈想去訴說。陸驚雷片刻不停地離她而去,讓她本能地感覺恐慌,彷彿此刻不追上去,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
“夫人!”萬安當然不可能像南採兒一樣去拉公孫筠秀,於是和趕來的兵士一同擋在了她的前面,“請夫人隨在下先去安全的地方。”
北風呼嘯,復又攪起遍地血腥。
公孫筠秀憋了口氣,強硬道:“讓開,我要過去!”
“夫人,您在只會讓將軍分心!如今情勢緊急,還請夫人以大局爲重!”萬安神情嚴肅,說話間跟着邁近,逼得公孫筠秀倒退一步,南彩兒趁機將她抓得更緊。
雖然心中極度不願,殘存的理智還是讓她不得不正視萬安所言。陸驚雷此去是助平王奪宮,她跟着百無一利,反而害人害己。只是心頭難言的隱痛,害怕被厭棄,恐懼從此一別無期……
壓抑住情緒,公孫筠秀閉上眼,終於點頭應允。
南彩兒鬆了口氣,與萬安互換了一個眼神,便在兵士的護衛下攙着公孫筠秀往來路上走。可人算不如天算,還沒等他們走出死人堆,之前震天的打鬥撕殺聲忽地嘎然而止,只剩下深宮死寂,月光陰慘。
大家的步子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公孫筠秀回頭,細辨耳旁鼓鼓風聲,一時間整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結束了嗎?
不等衆人交流心中揣測,忽地又傳來嬰兒啼哭,嘹亮清晰,連綿不絕。
“是祁風在哭!是我的孩子!”
若剛纔公孫筠秀還存着一絲理智,此刻便是徹底的瘋狂。一直在糾結陸驚雷的事,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忽略了生命中同樣重要的另一人。她的兒子,她十月懷胎孕育的骨血——陸祁風。
“孩子!我的孩子!”
沒有人可以阻止一位瘋狂的母親。公孫筠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開了南彩兒,極其敏捷地跨過地上重重阻礙,與北風結伴直闖深宮。
“夫人!”
“筠秀!”
被弄得措手不及的萬安和南彩兒立刻追了上去,電光石火間竟是遲了。
公孫筠秀一路狂奔,就這樣遁着兒子的哭聲,來到了君王的寢殿。大批手臂綁紮白布的兵士已經將它重重包圍,若不是萬安及時趕到,公孫筠秀早就被他們手中的刀劍捅成了馬蜂窩。
“讓開,這是陸將軍的夫人!”眼見拖走公孫筠秀是不可能了,萬安不得不硬着頭皮爲她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