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徒有虛名

鳴幽琴是一張方首仲尼式七絃古琴,桐木爲面,梓木爲底,紅栗色的琴身上遍佈細小的牛毛斷紋,琴肩處還有一小塊斷紋如堅冰崩裂,自然臻美,典雅脫俗。

“這琴,少說得有三百年了吧?”琴師楊正小心翼翼地撫着鳴幽琴,言語間難掩激動。

要知道,琴漆斷紋的形成不僅是因爲漆質本身,也受到木質軟硬、漆灰強度等其他因素的左右,除此之外,還需要經年累月的彈奏,受琴音反覆振動影響,纔有可能顯現。所以,琴上的斷紋是琴器年代久遠的標誌,而斷紋種類繁多,以蛇腹斷、大小流水斷最爲常見,牛毛斷與冰裂斷都屬珍稀,物以稀爲貴,鳴幽琴身價自是不菲。

千金易得,好琴難求,也難怪楊正見着它會激動。

公孫德雖然以賣琴爲生,本身對琴藝卻無太大熱忱。當年不過見它是條活路,便一路揪緊抓牢混了過來。

鳴幽琴是公孫家老太爺公孫賈方最寶貝的收藏之一,他百年之後便將此琴傳給了公孫德愛琴如癡的父親。而公孫德的父親原本是要把它留給自己愛徒兼侄兒公孫宜的。但當時公孫宜的父親擔心兒子玩物喪志,將他收藏的琴全部劈爛當柴燒了。爲免鳴幽琴也遭厄運,公孫德的父親纔將它留給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公孫德最慘的時候,也盤算過要把鳴幽琴賣了換些銀倆,還好後來開起了琴閣,想說總要有一件鎮店的寶貝,纔將它留存下來。雖然留了下來,公孫德對這琴卻並不上心,平時就隨便放在書房裡,由家中僕役照看着,幾年了也不記得瞧上一眼。不過,遇到慕名而來的客人,他還是頗懂得自擡身價,幾乎都是給看不給碰的。

求而不得,方能將對方的渴望之心推到最高處。越是難求,越是珍貴。鳴琴閣的傳家寶琴鳴幽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逐漸聲名在外了。但這回要看琴的曹樂正卻不同,他是官家的人,公孫德根本沒有擺譜的機會,一聽他說要試琴,便立刻請來了德安城最好的琴師。

楊正雖然身負德安最好琴師的名聲,實際身份卻是不高。知道身旁的貴人還在等着聽他演奏,所以不敢細賞寶琴,立刻撥動琴絃,試了試音。可這琴音一響,他便皺起了眉頭。

公孫德有些緊張,連忙問:“可是需要校弦?”

楊正點點頭。

“有勞先生了。”與楊正言罷,公孫德便立刻對幾位貴客陪笑解釋:“此琴珍貴,平時在下都不敢輕易拿出來讓人彈奏,可能是放得久了,琴絃有些鬆動。”

曹樂正不說話,望了望那位蘭公子。蘭公子沒說話,微微頷首,算是應允。

公孫筠秀在公孫德的書房見過鳴幽琴很多次,雖然得了李詠秋的允許,但她一直沒有真正彈過這琴。原因無他,只因她心懷崇敬,怕自己琴藝低劣,配不上這張名琴。眼下一聽楊正試音,她也發現了音準有問題。但讓她擔心的,卻不止是音準這一件事。

這廂,楊正不急不徐地調節琴軫,試了又試,發現有一根絃音始終不對,細看才確定是那根絲絃磨損了。琴絃都是蠶絲所制,就算是最上等的,也會有個壽命。鳴幽琴多年無人彈奏,弦絲不堪消磨也很正常。

還好公孫德是開琴閣的,絲絃這種東西儲備充足。一聽楊正說需要換弦,他便遣了夥計將琴閣最好的絲絃都拿來供他挑選。

楊正挑選了半天,終於選中一根合意的,這才拆下之前那根壞弦的絨扣,將新的換了上去。

一旁,身着紅衣的蘭小姐動了動身子,優雅地端起桌上的茶盞品茗。當她放下茶盞,陶瓷器皿磕上石桌,聲音略顯粗重,流露出她的一絲不耐。

公孫德不禁急得冒汗,連曹樂正都有點坐不住了,頻頻去看蘭公子的臉色。還好那位蘭公子始終從容,看得十分專注。

“好了。”最後試了一次音,楊正面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這時,蘭公子也開了口,說:“楊先生請吧。”

楊正點頭,左手按弦,右手輕揚,優美的旋律隨之響起。

公孫筠秀一聽前奏,便知這是當今最受文人雅士青睞的曲子——梅花三弄。顧名思義,這曲子即是譜來詠梅的,因爲其中一段音律需在同一根弦上的三個不同徽位穿插重複彈奏三次,纔有了“三弄”之說。

嚴冬之中萬物沉睡,孤梅獨醒,凌霜鬥雪,優雅從容,梅花三弄要展現的便是這樣一幅畫卷。都說梅爲花之最清,琴爲音之最輕,所以彈奏這曲梅花三弄輕靈秀逸是根本。雖然曲至高|潮時也會大起大落,勾勒風雪肆虐,寒梅傲立的景象,但始終無需刻畫凝重或悲悽的情緒。這樣一來,鳴幽琴便少了許多用武之地。

材中自有五音,是七絃琴的一大特色。同一棵樹上鋸下的木頭,朝陰的一面與朝陽的一面各製成琴,音色音質都可能大不相同。鳴幽琴的高音清脆如金石,中音渾厚偏蒼勁,經百年曆練而透澈幽奇,卻在梅花三弄強調的“輕”上稍顯不足。

楊正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考慮得更多的卻是自己駕馭曲譜是否拿手的問題。這梅花三弄是他的看家本領,自幼習之,每個音每個調都刻進了骨骼魂魄裡。行家出手,看似隨意,其實祭出的都是多年功底。

有了楊正的梅花三弄,自然是錦上添花的。可有了古琴鳴幽的梅花三弄,卻顯得特色不足,不符盛名了。

當楊正演奏到第三弄時,公孫筠秀擔心的另一事又發生了。悠揚的琴聲中出現了短暫的殺音,尋常人可能聽不出來,但熟悉琴曲的人卻無法忽略。楊正自不必說,公孫筠秀視線一掃,那蘭公子果然也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這都是新弦惹的禍。琴絃有張力,需要加以時日,彈開了才能發揮自如。梅花三弄的那三弄,恰巧都落在這跟新弦上。楊正換弦時選了半天,終是沒能避開新弦的缺憾。

公孫德不懂其中玄妙,只當琴曲無瑕,越聽越得意。白仙芝也是高興的,目光一直定在琴師身上,脣邊掛着不由自主的笑容。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公孫德立刻鼓掌喝彩道:“妙哉!妙……”

誇讚的話還有半截在嘴裡,卻發現周圍的人都沒有動作,公孫德只得尷尬地收回了動作。

曹樂正也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那位蘭公子:“三……公子以爲如何?”

“綺兒,你覺得呢?”蘭公子不答,問起了蘭小姐。

蘭小姐懶懶地丟下四個字:“徒有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