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再飲交杯酒

見他一如既往的色厲內荏, 公孫筠秀不由笑了起來。隨後鼻頭一陣酸澀,連帶着眼泛淚光。

“你那麼久都不回來,我擔心你。”

忽然覺得罪責真相在一刻不再重要, 望着他的眉眼, 公孫筠秀坦然地說出自己的思念。

前方就是人生的終點, 她發現此生最大的遺憾竟是沒能與陸驚雷好好生活一段時間。回憶兩人相識以來, 總是伴着爭吵、顛沛、甚至戰火殺戮。怪只怪真心交付得太晚, 臨別時才知情意刻骨。

陸驚雷瘦了,兩頰凹陷得略狠,眼底帶着疲憊的青黑。雖然臉上看不出傷痕, 但斑斑血跡浸透了囚衣,面積不大卻讓人心驚。

其實更想摸摸他的臉頰, 好好描繪他的輪廓, 可是大庭廣衆, 公孫筠秀到底放不開。於是轉而握住他的雙手,不無深情地說:“一會兒上了黃泉路, 記得等等我。”

掌中有她微涼的溫度,陸驚雷的臉色緩和下來,只聽他問:“怕不怕?”

公孫筠秀用力搖了搖頭。

見到這一幕,之前用刀柄敲打陸驚雷的官兵不耐煩了,想上前轟走公孫筠秀, 卻被身邊的同僚按住。

同僚道:“人都要死了, 讓他們話別一下又何妨?就當行善積德吧。”

那官兵用力抖了抖肩膀, 不屑地哼了一聲。

公孫筠秀緊張地注視着他, 直到確定他沒有再阻止的意思, 才抓住機會繼續對陸驚雷說道:“之前成親的時候太倉促,夫君可願再陪我飲一次交杯酒?”

一聽這話, 陸驚雷笑了出來。他們成親的時候哪裡是倉促,公孫筠秀根本是逢場作戲,一心想着怎麼把他毒倒,然後逃之夭夭。但再飲一次交杯酒這個提議他還是很贊成的。除了祁風寨的兄弟們知情,其他人都以爲公孫筠秀只是大王子賞給他的樂女。交杯酒雖不是北澤本土的風俗,卻影響甚廣,如今與她當衆飲下,也算是一種公開的宣告。

眼前的女子想再嫁他一回。想到這些,陸驚雷便愈發掩藏不住脣邊的笑意。

酒壺與杯子都在公孫筠秀拎着的食盒裡,是她離開程府時特意拜託潤蓮準備的。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拿出來,倒酒的時候,她的雙手都在顫抖。

她真的已經不懼生死,只是抑制不住內心的羞澀。

陸驚雷接過酒杯,像往常一樣,擡手就要往嘴裡倒,還好公孫筠秀眼明手快,及時捉住他的腕子。

“不是這樣的喝的。”一邊輕柔地說着,她一邊將持酒的右手繞過他的手臂,先一步送到自己的脣邊。

陸驚雷依葫蘆畫瓢。

深深對視了片刻,兩人一同飲下杯中美酒。忘卻周圍的嘈雜,忘卻身處何處,眼中只剩下彼此,心心念念,長長久久。

酒液香醇清冽,入喉卻有一番火辣滋味。公孫筠秀頂不住刺激,輕輕地咳了兩聲。陸驚雷趕緊靠近一步,體貼地爲她撫了撫後背。

與此同時,他一把摔碎了手中的酒杯,低頭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一會兒只管跟緊我。”

程仕之登上高臺,俯視整個法場。中間空蕩蕩的一塊平地,四周卻是擁擠的人牆。劊子手懷抱錚亮的鋼刀就位,只等人犯到堂,一嘗嗜血滋味。

躁動不安在平靜中悄悄醞釀,時間越是推近,程仕之越是壓不住心頭的焦躁。腦海裡不斷閃過公孫筠秀怨恨而又絕望的眼神,讓他忍不住質疑自己。

與她之間的裂痕已成定局,可再過一會兒,等到陸驚雷伏法,這傷害會不會變得永難彌補?程仕之不是不懂兒女情長,只是從未將它擺在首位。所以當初得知公孫筠秀退婚的種種因由,他雖有遺憾,卻並未真正放在心上。等到事情改變得面目全非,他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不甘心只得一句“悔之晚矣”,可強扭之下,非但甜蜜難得,還換得滿心苦澀。

一邊忍不住爲她的移情憤怒,一邊又難以自控地想去討好她。程仕之從未想到,自己居然會爲一個女人氣短至此。

“程大人,這裡結束之後一起去臨川樓坐坐可好?”一同來監斬的刑部官員與程仕之閒談起來。

程仕之回過神,正要說話,卻聽另一人報怨道:“犯人怎麼還沒過來?在磨蹭什麼?”

他下意識地舉目望去,押送陸驚雷的官兵正停在法場入口,中間隱約透出一抹紅色。

“大人小心!”

突然聞得一道破空之聲,程仕之還沒弄清狀況,就被身旁的侍衛撲倒了。手肘硬生生地撞在搭建高臺的木板上,一瞬間又痛又麻,幾乎讓他破口大罵。

“有刺客!保護大人!”

“保護大人!”

……

高高低低的呼喊中,混亂好似颶風颳過,一下子席捲了整個高臺。

程仕之被侍衛壓着頭,不得不匍匐着往臺下撤離。臺下有人衝上來,身下木板顫得地動山搖,他在倉促中匆匆擡眼,只見數支箭矢直射而來,箭頭帶着紅焰,射中高臺的同時引發熊熊大火。

監斬的官員有四名,都是沒經歷過血腥場面文官,幾支箭矢已經讓他們亂了方寸。隨後從人羣中殺出的蒙面人更是火上澆油,侍衛們忙着防禦,小心翼翼地看護幾位大人,尤其是身份最高的刑部尚書程仕之。

變故當前,百姓堆裡早已炸開了鍋。誰也不想無辜送命,紛紛慌不擇路,抱頭鼠竄。負責守衛法場的官兵被他們衝得七零八落,反而讓蒙面人得了便利。

躲到箭矢的射程之外,程仕之發現那羣蒙面人並未向前推進,而是掉頭往法場入口奔去,於是高喊道:“圍住人犯!別讓他們劫走人犯!”

隱約聽到程仕之的聲音,公孫筠秀的腦子裡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但很快就被陸驚雷拉回了現實。右手被他緊緊攥着,身不由已地穿梭在刀光劍影中。

身旁緊挨着兩名官兵,不,應該是兩名身着兵服的幫手。正是他們出手結果了陸驚雷近前的官兵,打開了他的鐐銬,並給了他武器。

等公孫筠秀意識到他們是在劫法場時,陸驚雷已經揮刀如雨,大殺四方。

他本想卸下囚車上的馬匹,卻被一名聰明的官兵搶先砍傷了馬腿。陸驚雷反手一刀,砍了他的腦袋。鮮血濺在公孫筠秀的臉上,與她的紅衣融合成一體。她幾乎不敢睜眼,卻不得不強撐着,不讓自己成爲陸驚雷的累贅。

她不該來的。這一切應該是陸驚雷早就計劃好的,她的出現無疑增加了失敗的風險。

算上所有蒙面人,陸驚雷這邊不過十幾人,官兵卻有百人之多。敵衆我寡,打起來自然吃力。不過他們並不戀戰,只是不斷往人羣裡衝。唯有混在百姓中,他們纔有可乘之機。遺憾的是,陸驚雷本就高大顯眼,再加一身紅衣的公孫筠秀,想要障人耳目實在是困難。

“小九!”

突然有人大喊一聲,一件黑乎乎的東西緊跟着擲向他們。

陸驚雷立刻將東西接在手裡,隨即塞到公孫筠秀懷中,令道:“披上!”

公孫筠秀抖開一看,是一件深色大氅。她趕緊套在身上,擋去自己的豔紅顏色。再看陸驚雷,仍是一身顯眼的灰色囚衣。她佔去了爲他準備的僞裝。

沒有自責的時間,刀劍碰撞聲仍在鏘鏘不絕。陸驚雷始終半側着身體,以自己爲盾牌,護住身旁的公孫筠秀。但這樣並不能杜絕所有的兇險。他是死囚,官兵上來圍堵的時候自然不會手下留情。好幾次劍鋒掃到公孫筠秀,身上的大氅被削掉了一截,大腿也被劃開了一道血口子。

陸驚雷看到只覺心頭一痛,竟像是他自己受傷一樣。奈何情勢,他只能提醒說:“壓住傷口!”

“嗯。”

受傷之後的公孫筠秀反而鎮定了不少,雖然掌心能感覺到鮮血正沽沽地往外冒着,人卻奇怪地完全體會不到疼痛。

她滿腦子都在想着陸驚雷如今破釜沉舟,只能成,不能敗。心中的雜念被排除了,氣力也跟着源源不斷地涌上來,讓她變得越來越來靈敏,越來越矯健。

劈開人潮,兩人一路狂奔。公孫筠秀不敢回頭,卻感覺敵人漸漸稀少,多半是來救陸驚雷的人爲他們斷了後。

不多時,前方有馬匹奔騰而至。

陸驚雷將手中武器一丟,抱着公孫筠秀就往馬背上扔,同時吼道:“帶她走!”

隨着公孫筠秀一聲驚呼,馬背上的人將她穩穩接住。她定睛一看,原來是李克勇。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一對上公孫筠秀的眼睛,李克勇就忍不住面露嫌惡。

顧不得理會他的感受如何,公孫筠秀把手伸向驚雷的方向,心痛地喚了聲:“驚雷!”

李克勇是來接應他的,結果卻變成要護她離開。她到底幹了什麼?悔恨化成淚水,模糊了公孫筠秀的雙眼。

陸驚雷咧嘴一笑,若無其事地說道:“你跟六哥先走,我隨後就到。”

不等公孫筠秀再說,李克勇已經勒轉馬頭。

“驚雷!”

駿馬放開四蹄,將公孫筠秀撕心裂肺地呼喊拋在風中,一瞬間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