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去, 兩個人回。
當公孫筠秀看到陸驚雷抱着劉杏兒下馬時,整個人就像被冰雪掩埋了,全身僵硬, 動彈不得。糟糕的預感不僅來自秦阿嬌的缺失, 還有陸驚雷的小心翼翼, 以及劉杏兒對他的全然依賴。他們的關係, 看上去似乎比下山之前又近了一層。
“這……阿嬌呢?”
豹嬸心裡還存着一絲希望, 希望他們只是因爲孩子大病初癒不宜勞累,才把她獨自留在了芮城。可這希望在陸驚雷搖頭的一瞬,裂得粉碎。
劉杏兒被徹底打垮了, 情形比秦生走的時候還要嚴重。不動不響,不吃不喝, 臉上的淚痕幾乎沒有幹過, 誰勸也不起作用。
最後, 豹嬸想到了公孫筠秀。因爲上一次是她勸說劉杏兒走出了陰霾。但是上一次公孫筠秀不過是將孃親的故事對劉杏兒說了一遍。說服她等阿嬌長大成人,如果還是覺得生無可戀, 再死也不遲。可如今,連阿嬌也去了……
再也無法爲她找到支撐,公孫筠秀只能搖頭,心有餘而力不足。
又過了兩天,劉杏兒依舊不見起色, 悲傷抽走了生命的活力, 留下枯槁的容顏。
“杏兒, 姑母求你, 吃些東西吧!姑母只有你這一個親人了, 你忍心拋下我一個人孤伶伶的嗎?”
豹嬸湊在劉杏兒跟前,苦苦哀求她進食。可她卻把自己鎖在無形的壁壘裡, 存心隔絕旁人。雖然還在呼吸,眼神卻像極了死透的鹹魚。
陸驚雷與豹嬸一樣心如刀絞。雖然他不會像女人一樣陪着劉杏兒哭泣,但他臉上流露的挫敗與自責讓公孫筠秀幾乎無法直視。
如果劉杏兒死了,陸驚雷此生必會背上沉重的枷鎖。這不是公孫筠秀想見到的。她爲自己之前多餘猜忌感到羞愧,她只是不希望劉杏兒嫁給陸驚雷,並不想見她就此香消玉殞。轉念間,她心生一計。
“嬸子,”主動接過豹嬸手裡的粥碗,公孫筠秀代替了她的位置,“你們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我先看着。”
這兩天豹嬸幾乎沒有睡過,劉杏兒在自我折磨的同時也在折磨着她。
豹嬸放不下侄女,不肯離開。公孫筠秀只好對陸驚雷遞了個眼色。
“嬸子,我扶你回房。”陸驚雷也擔心豹嬸會扛不住,於是半強迫地將她帶出了房間。
這時,房中只剩下公孫筠秀與劉杏兒兩人。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溫熱的米粥,公孫筠秀忽地將它丟在了地上。瓷碗咣噹一下摔成兩瓣,白粥跟着糊了一地。
原來死氣沉沉的劉杏兒,聽到聲響之後也忍不住動了眼珠子。
線視停留在地面的殘粥上,公孫筠秀冷靜得近乎銳利地問道:“你真的想死嗎?”
劉杏兒滿臉疑惑,不明白平日裡總是溫和的她爲何變得霸道起來,簡直就像被陸驚雷附身了一樣。
公孫筠秀的確是在學陸驚雷的腔調,如果不學他,下面的話她會說不出口。
“既然想死,爲何不直接在脖子上劃一刀?你這樣不吃不喝地耗着,連累我們都得在一旁作陪。你到底是想死,還是隻想讓所有人圍着你打轉而已?”
劉杏兒生無可戀,普通的激將法已經毫無作用。想要留住她,公孫筠秀只能劍走偏鋒。
劉杏兒張了張脣卻沒有出聲,不知是發不出聲音,還是不願說話。
見狀,公孫筠秀崩緊了面孔,直勾勾地盯着她,繼續問道:“我去爲你拿刀可好?”
雖然對她突出其來的惡毒十分詫異,但受盡苦楚的劉杏兒也想早些了斷,於是虛弱地點了點頭。
早知道不會輕易成功,但見她如此絕決,公孫筠秀還是忍不住微微一滯。但很快她便恢復過來,起身取下掛在牆壁上一把長劍。那是秦生生前的配劍,李克勇將它從戰場帶了回來,想給劉杏兒留個念想。
劍身明明輕巧,拿在手裡卻重似千斤。公孫筠秀把它抱在胸前,一步步慢慢走回劉杏兒身邊。見她過來,劉杏兒支撐起孱弱的身體,費力地伸出一隻手。
無視她的迫切,公孫筠秀停在了離牀一步之遙的地方,然後慢條斯理地將長劍抽出劍鞘,細細端詳起來。
樸實的鐵劍其實並無特色,但劍刃鋒利,寒光淺淺。公孫筠秀單手舉着,只覺腕子一陣發軟。
“幾年前爲了從這裡逃出去,我半夜跳下懸崖,摔進崖下的深潭裡。當時身上還穿着嫁衣,那衣服又重又厚,吸了水就跟鐵甲一樣沉。我被拖着,一直沉到水底。當時我就想,死後就能和孃親團聚了,那樣也不錯。於是我放棄掙扎,一心等死,可水裡除了黑就是冷,什麼都沒有。沒有牛頭馬面來引路,更沒有孃親的影子。
“你說陰曹地府真的存在嗎?都說人死不能復生,那第一個描述陰曹地府的人到底是怎麼重回人間的?”
自言自語了一陣,公孫筠秀將劍重新插回劍鞘,然後把它丟在牀前的地上。
臉上掛起略顯冰冷的笑容,她對劉杏兒說道:“也許你的運氣會比我好一點,死後說不定能遇上秦生和阿嬌。”
她的話讓劉杏兒臉上閃過一絲遲疑,但很快又消失了。要較於死後的不確定,她更願意擺脫眼前的痛苦。拖着累贅的身體,她爬到牀沿,艱難地將地上的劍柄抓在手中。
公孫筠秀在一旁看着,笑容始終不曾衰減。
劉杏兒擡起身,對上她的視線,本想忽略不管,但直爽的天性讓她無法不去糾結:“你笑什麼?”
公孫筠秀不答。
“你很希望我死?”劉杏兒作出猜測。
公孫筠秀依舊不答。
“是爲了豹嬸想讓九哥娶我的事?你想多了。”劉杏兒體力不濟,話說多了有些氣喘,但她不想在死後留下心結,所以還是努力解釋道:“別說是讓我給九哥當妾,就算他要娶我爲妻,我也不會答應。我的男人,心思必須在我身上。而他……從前我沒選他,現在也不會!”
如果昨天聽到這番話,公孫筠秀的確會開心不已。可今天聽到,就意味着劉杏兒再無牽掛。努力不讓憂慮爬上臉頰,她繼續保持着笑容。因爲不是發自內心,那笑容漸漸變得扭曲。看在劉杏兒眼中,已經趨近猙獰。
“你說是就是吧。”
公孫筠秀似乎無意迴應劉杏兒的話題,其實心裡恨不得她立刻追問下去。
果然,疑慮勝過了求死之心,劉杏兒追問道:“你想報復豹嬸?”
豹嬸一直對公孫筠秀沒什麼好感,有意無意地讓她碰了不少釘子。劉杏兒從前覺得公孫筠秀寬容大氣,並不會與長輩計較。可現在,她不確定了。如果她死了,最難過的就是豹嬸。公孫筠秀如果想見豹嬸痛苦,助她一死的確是個好辦法。
“我報復她做什麼 ?”公孫筠秀笑着否認。
“那你……”
劉杏兒自認沒有得罪公孫筠秀,至少沒有得罪到讓她一心盼着自己死的地步。身邊就這麼幾個人,來回想了一圈,她忽然悟道:“你希望九哥痛苦?”
這次,公孫筠秀沒有立刻回答,但她的神色已經讓答案昭然若揭。
“爲什麼?!”劉杏兒不解。
陸驚雷與公孫筠秀的恩愛她一直看在眼裡,她不明白公孫筠秀爲何會想見到陸驚雷痛苦。
“如果驚雷不去投效朝廷,秦生也不會跟着上戰場。如果他們不上戰場,你就不會守寡。還有,是陸驚雷惹上滅族大罪,才連累你不得不離開芮城。如果你不離開芮城,阿嬌的病也不會耽誤。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纔是罪魁禍首。而你的死,能讓他痛苦一輩子,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把陸驚雷指成萬惡之源,正是公孫筠秀的計策。以劉杏兒的善良,以及她與陸驚雷的情份,公孫筠秀相信她一定不會認同這個說法。公孫筠秀故意這麼說,就是要讓劉杏兒質疑她的動機。
重症需猛藥,一劑不夠,她便再加一劑。
不知不覺中,劉杏兒忘記了求死之事,本能地維護起從小視爲兄長的陸驚雷:“要這麼算的話,你纔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你,九哥根本不會去投效朝廷!”
“是嗎?”公孫筠秀一邊冷笑,一邊使出生平最尖刻的語調說道:“是我求他了,還是我逼他了?他自己一廂情願想改換山賊身份,以爲只要當了大將,就能配得上我!白日作夢!如果不是他,我現在已經是刑部尚書的夫人,而不是縮在這個鬼寨子裡的欽犯之妻。他毀了我的一切,我恨不得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劉杏兒並不知道公孫筠秀與陸驚雷之間經歷的風風雨雨,聽她這麼說,幾乎立刻就信以爲真。
“你、你……我要把你說的話告訴九哥!”激動之下,她不顧虛弱,想從牀上下來,結果腳剛落地,就往地上一軟。
“你去說呀!”公孫筠秀強忍着挽扶她的衝動,假裝毫不在乎,只是反問道:“你覺得他會信你嗎?”
劉杏兒也覺得陸驚雷不會相信。誰能想到向來溫婉的公孫筠秀心裡會藏着這麼大的仇怨呢?
“九哥說你之前去法場找他,要隨他共赴黃泉……你怎麼……”
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公孫筠秀的行爲該怎麼解釋?劉杏兒根本沒把原因往自己頭上想,光顧着替陸驚雷着急。公孫筠秀對陸驚雷也許是假意,陸驚雷對公孫筠秀卻是實打實的真情啊!
“我去法場不過是想親眼看到他悲慘的下場,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順着劉杏兒的話,公孫筠秀將謊言越說越真,真到令她自己都有些膽寒。爲了不讓劉杏兒看出破綻,她不得不端出高人一等的架式,在臉上堆滿不屑與鄙夷。
劉杏兒終於不再懷疑公孫筠秀的“居心”,對陸驚雷的同情也讓她徹底忘記了自己的悲慘,“你真是太陰險了!明明恨九哥入骨,卻還要裝出喜歡的樣子!你一直忍着、等着,就是想找機會害他嗎?!”
“哪裡需要我害他?現在是你一心求死。他爲了秦生的事已經十分痛苦了,再加上你,這傷痛一世都好不了。我要做的,不過是在一旁看熱鬧而已。”
“你!就算我要死,也要先幫他殺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一想到自己差被人利用成爲復仇工具,劉杏兒就氣不打一處來。手裡抓着丈夫留下的利劍,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它替陸驚雷砍了公孫筠秀。換作陸驚雷自己,他一定下不了手,說不定最後還會讓這個女人給算計死。劉杏兒自己雖不是山賊,但她從小在祁風寨長大,性子早就被同化了不少,一點兒也不排斥使用簡單粗暴的方法解決問題。
看着她抽劍迎面劈向自己,公孫筠秀本能地閃開,奈何距離太近,幾乎避無可避。她反射性地擡手擋住面門,刀鋒立刻劃開了她身上的夾棉小襖,並在她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就在劉杏兒準備劈下第二劍,直取公孫筠秀的性命時,原本閉着的門扉忽然被人一腳踹開。一陣冷風帶着陸驚雷撲到劉杏兒面前,不等她反應過來,手中的長劍便被他搶走了,人也被丟回了牀上。
劉杏兒虛弱的身體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但還是強撐着嚎道:“九哥!這女人沒安好心啊!”
陸驚雷皺着眉頭,面色如霜。將劉杏兒重新裹回被子裡,確定她沒有大礙,他才冷冷地回道:“我在門外都聽見了。”
公孫筠秀站在陸驚雷的背後一臉慘白,絲毫沒有發現鮮血正順着她的手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