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裂痕

記得姥爺在位時,父親總是情真意切,明知母親再生育的機會渺茫,也堅持不肯納妾。父親還爲此事頂撞祖母,害得祖母以爲費家香火無望,氣的直接一命呼嗚。祖母出殯時,父親兩眼紅腫,嗓子已哭不出聲,只能“啊啊啊啊”地叫喊着,死死抱住棺木,不讓其他人靠近。直到兩名壯漢撂下鏟子,一人環腰一人擡腿,才硬將父親挪開。可見他悔意之深!

費凌霜也是細細回想,才明白過來。穿過拐角,一簇簇盛開的牡丹花映入眼簾,遠遠望着,像一羣粉撲撲的少女在風中起舞,搖曳生姿,美麗較往年更甚。

許是被風吹迷了眼,費凌霜彷彿看到了母親。母親靜立池邊,身前是她最愛的牡丹花,她的眼睛看向的卻是正房。等費凌霜走近時,她已隨另一陣風消失不見。

費凌霜輕輕撫摸着花瓣,幽幽嘆道:“母親,你難道還念着父親?你爲他受的苦還不夠嗎?”

紅兒一直在她身後跟着,以爲她睹物思人,默默走上前陪着她。費凌霜靜默片刻,道出一句讓人不解的話:“今日我才知,母親最愛的並非牡丹花。”

“小姐的話,是何意思?”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流水總有花兒落,花兒落水卻無痕...”

紅兒自小當費凌霜的伴讀,識過字念過書,雖沒有絕頂的聰明,卻也能觸類旁通,通達人情。明白了費凌霜所指,紅兒不再多問。

費凌霜接過紅兒手中的畫筆和紙,走到水池邊,未多看一眼,全都拋入水裡。

“小姐!”紅兒驚呼一聲,急忙跑過來,很快把溼透的畫紙和筆撈了出來。“小姐爲什麼要毀了自己的心愛之物?”

“這些對我和母親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既然已經被遺忘,不如干脆來個了斷。”

“了斷?小姐要了斷什麼?”紅兒有些緊張起來,平時費凌霜都把不滿壓在心裡,今天要都宣泄出來,會不會弄得不可收拾?

紅兒這頭還在爲毀掉的畫紙惋惜,那頭費凌霜已踏入牡丹池,不知何時解開了披風,也不知從何處掏出了剪刀,朝那片盛開的牡丹花胡亂剪去。

“小姐!不可啊!”紅兒立刻棄了手裡的東西,跟入池中,環住費凌霜的腰,用力往外拖。

費凌霜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身上掛着比自己年長四歲的紅兒,手中的剪刀仍不間斷,剪掉了大半的牡丹花瓣和莖葉。

“你們在幹什麼!”一道渾厚的呵聲響起。費凌霜感到身後的人顫了下,似是被嚇得打了激靈,手臂也已經鬆開了。

費修本陪着雲婉歇息,被屋外的嘈雜擾了清夢。等趕過來,看到豔麗的牡丹花變得一片狼藉,不遠的水池邊還散落了一地的溼畫紙和畫筆,怒火立刻衝上了頭。

費凌霜回過頭,見父親和雲姨雙雙過來了。雲姨被陳嬤嬤攙扶着,原本就水汪汪的眼睛,這時瞪的更大了。

父親走上前,在池邊蹲下,撫着地上的花瓣和殘枝,看向費凌霜的眼睛,滿是驚訝和痛心。“霜兒,你平時是最呵護和上心這些牡丹花的,今天這樣是爲何?”

“爲何?”費凌霜冷笑,反問道:“父親可知母親爲何要在此地設處花池?又爲何要自己親自栽培和打理?”

費修:“你母親最愛牡丹花,便挑了近處,也可隨時欣賞。”

費凌霜本就不在意父親的回答,不置可否,繼續問道:“父親既然這樣想延續費家香火,爲何不早早納妾,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母親會擔什麼樣的風險?”

費修:“你母親是自願的,我和你祖母還有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強迫過她!自古以來,沒有女人產子不經過鬼門關,回不回得來是老天說了算,我有什麼辦法?何況大人的事,豈是三言兩語說的清的!你小小年紀,不好好學女工和詩畫,琢磨這些事做什麼?”

“有什麼說不清的?她現在不是懷上了嗎?你假惺惺地忍過了一年的喪期,又多忍了兩年,如今終於又要達到目的了。”費凌霜看着雲姨,冷笑:“如果不是父親挑剔,就連生育的工具,也偏要貌美的,可惜良家美人大都早早嫁人,父親你尋尋覓覓,好在最後找了個歌姬回來...”

她話未說完,“啪”地耳邊響起一聲巨響,一個巴掌狠狠扇在臉上,半邊臉頓時又麻又痛。

她被這怒極的巴掌掀倒在地,耳邊除了“嗡嗡”的聲音,還聽到雲姨的哭喊。

“老爺!不可動怒,不能打臉啊!”

紅兒慌忙跑過來將她扶起,靠着紅兒,她緩過了些神,笑道:“有了這一個耳光,將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但我要感謝這個耳光,它讓我更加確信,費府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費修將將揚起手頓住了,高大的身體如石柱般僵硬,炯炯的瞳孔變得渙散,彷彿失了魂魄。這時,陳嬤嬤突然驚叫了一聲,原來是雲婉暈了過去。

父親抱起雲姨,轉身而去。

那日之後,費凌霜被禁足在自己房間,父親也向教書先生告了假。這段時日除了紅兒,陳嬤嬤偶爾也會進來她的房間,其他僕人雖沒有被禁止,卻遠遠避着她。想必私下,這些家僕都以爲自家小姐瘋癲了。

除了紅兒,醫師也不時過來一趟,她都十分配合。聽說,雲姨本就胎心不穩,後來又受了驚嚇,動了胎氣。醫師本是被請來給雲姨安胎的,不知爲何被父親臨時要求順便也給她看看。其中緣由醫師不懂,費凌霜自是明白的,她乖乖聽從,不過是因爲費家浪費的錢與她無關。只可惜這個醫師過於中規中矩,看來又看去,給她開的都是些清熱祛火的便宜方子。

父親對府中下人管教嚴格,後院發生的事一概禁止僕人們談論,違者就要被逐出府。因此,外人對費家小姐的變化毫不知情,仍當她是傳聞中那個過目不忘的天才。這不,御史大夫的孫兒將滿週歲,邀請了父親參加宴請,還特別囑咐要帶上她。父親不好推脫,只得答應下來。

臨行前,紅兒細心爲費凌霜打扮了一番,不僅更加明豔動人,舉手擡足間也和先夫人多像了幾分。

費凌霜和父親是分轎坐的,原以爲上轎前,父親要囑咐一番。見着面後,父親張了張嘴,不知是把什麼話嚥了回去,袖手一揮步入轎中。

紅兒今日也有些古怪,像是藏了心事,不時皺起眉頭。但既然紅兒不主動說,費凌霜也不會過分詢問。此時,她揭開窗口的簾子,欣賞起街頭的景象。那是一幅繁榮、熱鬧的畫面,一些看上去與她一般大的女孩,正在街邊玩鬧嬉戲,顯得無憂無慮。她想起過去也曾有過這般快樂,那時一家人還擠在一間小屋裡,如今住的空間大了許多,卻感到沒有能立足的地方。

“小姐,紅兒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紅兒的話打破了車廂內的安靜,費凌霜見她一臉誠懇認真的神情,想必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

“紅姐,在我面前,不必有什麼避諱,直說就好。”費凌霜放下簾子,隔開了些外頭的喧囂。

紅兒:“小姐,你是嫡女又是長女,無論雲氏以後生的是不是小少爺,你都是費府除了老爺最尊貴的人。”

費凌霜:“紅姐,我被禁足的兩個月來,什麼明的暗的勸告都聽過了。你要是學着陳嬤嬤,我就只能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了。”

紅兒:“我清楚你的脾氣,也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現在繫鈴人視而不見,這個鈴就不要解了嗎?”

費凌霜:“我不能昧着自己的心去做討好的事情,這個結我也不想鬆開,否則我會比討厭其他人更討厭自己。我現在只想去魏家,去找姥姥,那裡也許還有我的一塊地方。”

早就費凌霜禁足之前,她就考慮過離開費府,去和姥姥生活。只是這個想法一直沒有落地,直到父親那一記耳光打醒了她,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早點離開。禁足後,她擬了一封書信交給紅兒,由她寄給姥姥。

這時見紅兒面露難色,費凌霜猜到了幾分,問:“是不是盧城那邊的回信到了?姥爺不答應我過去?”

“不是,沒有。”紅兒咬了咬脣,說:“小姐的信根本沒寄出去。”

“我不想騙小姐,你幾次問我我只有含糊過去。其實,老爺早就派人看着小姐,那封信被管家收走了,老爺看了倒是沒說什麼,只是不許我們透露出去,否則...”

“否則就要把你們趕出去。”費凌霜順着紅兒未說完的話,她早該想到的,雖說盧城路途遙遠,但頂多兩月該收到回信,如果姥姥收到信件便派人來接,不出半月就該到了。如今沒有任何迴音,原來是消息被人封了。

“小姐,是我辜負了你,你千萬不要埋怨老爺,自己慪氣。老爺之所以把這件事瞞下來,完全是因爲他捨不得小姐離開,小姐在老爺心裡是別的子女不能取代的。”

費凌霜僵硬地笑道:“父親他不是捨不得,他頂多是感到有些可惜而已,走了一個女字,就湊不成一個好字了。這段時間,你夾在我和父親之間左右爲難,也是難爲你了。”

紅兒滑下一行淚水:“小姐,如果一個人不能十全十美,我們就把對他的期望減半,這樣就能看到更多好的一面,生活中的快樂也會多起來。我希望你過得好,過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