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兒兩歲時被人販子用一個糖人騙走,六歲時被帶到懷安城,要賣到窯子裡。紅兒不從,被人公然在大街上毆打,母親路過時恰好撞見。看到傷痕累累的紅兒,母親想到了她,心中十分不忍,便用自己的積蓄買了紅兒。
母親念在紅兒年紀小,身世悽苦,一直有心袒護她。明面上紅兒是丫鬟,實際卻與其他女僕不同。紅兒只用跟在費凌霜身邊,還能和她一塊讀書習字。
費凌霜三歲時,全家搬到了現在的府宅。她四歲時,有了自己的閨房。起初,她不願搬到別的屋子睡,父親卻堅持不肯,一到晚上就把她打發走。
她怕黑,不敢一個人睡一間房,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只能悻悻地去了。剛換房間那會,她總是磨蹭很久才睡着,但不管多晚,紅兒都會守着她。直到她睡着,走的時候還會留了一盞燈,免得她中途醒來害怕。
紅兒待她無微不至,她心中也早就把紅兒認作姐姐。
父親臉色鐵青,壓着胸腔中冒頭的怒火道:“憑什麼?就憑我是老爺,她是丫鬟。在我的府裡,我要誰離開她就得離開!”
“她是我姐姐!你要趕她走,就把我一塊趕走!”費凌霜騰地從牀上翻下來,指着父親的鼻子吼道。
吼完才覺腳下無力,身子一軟,不由癱倒在地。雲姨不顧行動不便,過來扶她,被父親當即呵住。
“誰也不準扶!”
牡丹花池,離家信,週歲宴...一件件事糅雜在一起,如一記猛錘砸開枷鎖,放出傾巢怒火,費修立刻大步走到堂屋。
堂屋的正中間,除了擺着祖父、祖母的靈牌,還擺着一道牛皮鞭子。父親過來,正是要取鞭子。
那鞭子是祖母生前定下的家法。祖母出生貧苦,前半生看盡臉色,後半生享了清福,卻擔心會被人看輕,遂叫人做了這鞭子立威。
父親握着鞭子,匆匆而來,一鞭狠狠抽在了她身後的牀柱子上。柱子上面塗的漆的木雕瞬間掉了大半在地上。這一鞭,若真打在她身上,恐怕要帶走她半條命。可她在那鞭子揮下的當口,連閃都沒閃一下。
雲姨以爲她是被嚇得愣在了那,跑過來抱住她,眼淚直流,“老爺,打在兒身,疼在父心啊...”
“他沒有心。”費凌霜冷笑一聲,不顧雲姨的搖頭示意。
這一句果然又點燃了父親的怒火,“陳嬤嬤!愣着幹嘛?還不快把夫人帶走!”
陳嬤嬤躊躇不前,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直接跪在地上,“老爺,求你看在先夫人的面子上,饒了小姐吧。”
不知是不是因爲陳嬤嬤提到母親,父親神色大變。
費修悲從心生,刻在臉上,就連說出冷冰冰的話都帶着悲愴感,“今日,誰也不許爲這逆女求情。”
“我不需要誰來求情。”費凌霜撐着牀沿站起來,仰起頭直視父親,淡淡道:“你從來都不是我和母親能依靠的人,旁人的幾句勸說又怎會改變你的心意?你要娶妻,要生子,要攀附權貴,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你要動我的人,我絕不會善罷甘休,除非你現在把我打死。”
父親高大挺拔的身姿晃了幾下,彷彿喝醉酒的人是他,還不只有一個他,在他前面有一個,左側有一個,右側還有一個。一眨眼,這幾個身影竟都撲向了她,在她墜入黑暗前,牢牢將她接住。
“罷了,去把人帶回來吧。”
一早候在堂屋的吳總管應了聲“是”,疾步出去。
吳總管踏出大門沒幾步,瞅見了縮在角落的紅兒。紅兒雙眼紅腫,臉上還掛着兩道未乾的淚痕。吳總管做了個“請”的姿勢,淡淡道:“紅姑娘,老爺有請。”
紅兒立馬站起來,她身上的包裹從未卸下,起身就走。吳總管從身後趕來,低聲道:“老爺和小姐鬧了些彆扭,如今恐怕還在氣頭上。你見了老爺,凡事順着來,莫要頂嘴。”
紅兒聽到“小姐”,心中一急,問:“小姐和老爺鬧了什麼彆扭?她現在怎麼樣了?”
吳總管“咳咳”了兩聲,“沒規矩。”
紅兒垂頭噤聲,心中仍十分擔心小姐,腳下沒留意,險些被正房大門的門檻絆倒。
吳總管將紅兒領到大堂裡側,行了禮便退了出去。紅兒擡頭,見費修端坐着,不怒自威,腿一軟跪在地上。
“老爺...”
紅兒跪了一會,周遭仍是一片沉寂,她只好繼續跪着,直到兩膝發麻,才聽到那句冷淡的“起來吧”。
“是,老爺。”紅兒利落起身,努力不在費修的注視下表現出異樣。
費修:“凌霜很關心你,她說你離開費府,她也要和你一起離開。”
紅兒:“老爺,小姐說的肯定是氣話,你不要當真啊。”
費修輕“哼”一聲,“你是要我找不到她人的時候,才當真?魏老夫人是凌霜的姥姥,她想去住上一陣,我還能理解。你呢?連你離開她也要走,她把我這個父親放哪裡!”
紅兒忍住心中的哀痛,不卑不亢地答:“紅兒不過一個奴婢,先是得到先夫人的疼愛,後又被小姐真誠相待。這些都是老天施捨我的福氣。我和小姐雖非親非故,但好歹陪着她一起長大,小姐認我作姐姐,我又何嘗不把她當作妹妹?也許在老爺眼裡,我自作多情,我這個姐姐微不足道,可在小姐那裡,她能說幾句真心話的人,恐怕只有我了...”
“好一個奴婢,我看你的膽子可不比你的小姐小。”費修眼裡閃過輕蔑,“你不守規矩,把書信的事透露給小姐,被逐出府是你活該。”
紅兒:“我不敢奢求老爺原諒我的錯誤,但請老爺千萬不要錯怪小姐。小姐她其實很孤獨,很可憐...她不是老爺說的不看重,隨隨便便就離開。相反,她就是因爲太看重老爺,纔會走進死衚衕,纔想出去喘口氣。”
“喘口氣?”費修聲音變得嚴厲,“喘口氣她至於毀了牡丹池,毀了我費心找來的畫紙、畫筆,還在方御史家的週歲宴上撒酒瘋嗎?她直接來和我說,我還會不准她去探望她姥姥,不准她去那個鄉下喘口氣嗎?我看,她就是想報復!”
紅兒:“小姐心裡的委屈悶的久,可能一時宣泄過了頭...”
“你們還真是姐妹情深,互相包庇啊。”費修手掌落到扶手處,發出一聲悶響,起身負手站立,仰首嘆息,“她在府中鬧鬧還好,沒想到她在外面鬧,還鬧得不可收拾。你知道這些京官以後會怎麼看我,怎麼看凌霜嗎?如果只是幾個人閒言碎語,我還能遮掩過去,這次恐怕消息已經傳開...我也不知,她將來怎麼在懷安城做人,以後又怎麼嫁出去。”
紅兒越聽越驚,怔在原地。她暗怪自己目光短淺,從來只心焦小姐的身體和心情,卻從未想過事情後果如何。如今聽到小姐名譽受損這樣嚴重的後果,脊背頓時蒙上一層涼意。她年紀雖也不大,但也清楚一個名聲壞了的女子要面對什麼。
“都是我的錯,小姐待我那樣好,我卻沒有勸住她,害得她...”紅兒眼淚又落了下來,“都怪我。”
紅兒不過是個小女孩,哪有這些心機和城府。她雖有些縱容凌霜,但也沒有比她對凌霜更忠心耿耿的了。
費修面色緩和了大半,說:“你不用過分自責,闖禍的是凌霜。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她自己要是沒想明白,別說是你,我勸也沒用。以前...也只有她母親能說的動她。”
費修側過身,有些出神的望着裡屋:“雲清走了,如今凌霜也不得不要離開。”
紅兒望着費修的側影,思緒如昏暗的燭光朦朧不清,“老爺是要小姐去盧城找魏老夫人?”
“一點就通。”費修點頭稱讚,“凌霜對我隔閡已深,繼續待下去,只怕她會闖出更多禍事,害人害己。她既然想去她姥姥身邊,就讓她去好了。只是這件事,你暫時不要告訴凌霜,等夫人產子之後,我會派人送你們離開。這之前,我還會安排人教你一些本領,你一定要認真學好,以備不時之需。”
紅兒跪地叩拜:“多謝老爺留下紅兒,紅兒以後萬不敢再違背老爺的吩咐。”
“起來吧,又是哭又是跪的,凌霜看到會心疼的。”
屋內昏暗,老爺的脣角掩飾在陰影下,只有從那微微蹙起的劍眉中,感受到一絲孤獨和不捨。
“吃一虧,長一智。你若真心向着凌霜,就該事事想在前面,多些分寸才能少些禍事。”費修囑咐着,好似她們明日就要離開了。
費凌霜不知是因爲醉酒還是吹了冷風,渾身有些發燙。紅兒候在牀側,浸溼了毛巾覆在她額前,等候一會,再把毛巾取下用涼水潤溼重新覆上。過了半個晚上,費凌霜的體溫才真正降下來。
半夜,費凌霜似是做了噩夢,口中含糊不清地喚着“母親”和“父親”。紅兒溫柔擡手,細心拭去她眼角落下的淚水,心中嘆道:小姐,你可知,老爺心裡是藏着你和先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