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凌霜清醒過來,看到紅兒,神色如常。大鬧御史府、頂撞父親...這些她已悉數不記得了,她只是奇怪自己怎會睡在父親房間,畢竟她連正房的大門都不願踏入。還有云姨、陳嬤嬤和紅兒,她們怎麼一個比另一個的眼睛還要腫,看到她的時候還眼淚汪汪的。父親雖有些憔悴,但還算正常,依舊冷冷淡淡的,看到她時還冷哼了一聲。
回到東廂房,她不管問什麼,紅兒都答得模棱兩可,答了和沒答差不多。只過了一夜,紅兒恍惚變了個人,變得不像她了,一言一行反倒越來越像府裡的那些嬤嬤。
察覺到紅兒變化的不只是她,還有府裡的總管和嬤嬤們,他們與紅兒的交集突然多了起來,總有理由把她喊了去,紅兒自己似乎也樂意去。這府裡,不樂意的就只剩費凌霜一人了。沒了紅兒陪着,她出門遛彎的心思愈發強烈,教書先生是請回來了,但她每日的心思都飄去了府外。餓的時候想着小食,無聊的時候惦記着小玩意,偶爾也會想起母親...
父親似乎變得更加忙碌了,偶爾撞見了,也是匆匆一眼。不過,這一眼還不如沒瞧見呢,看那眉頭緊蹙的模樣,彷彿見了她是觸了大黴頭。
從初夏到深秋再到冬天,眼見着院子裡的葉子綠了黃,黃了落,精瘦的枝丫覆上厚厚白雪,費凌霜的心也由波濤不平化作一汪死潭。
今日,若不是那亮如白晝的火光,此消彼長的喧鬧,闔家團圓的歡笑,她當真以爲是自己記錯了日子。
下午,陳嬤嬤神色慌張地領着產婆進屋,一直到夜幕降臨,燈火亮起,產婆還沒出來。焦急的人越來越焦急,進入正房的人也越來越多,出來的人只有那麼固定幾個—要麼倒掉污水,要麼裝好熱水。一聲聲慘叫,一盆盆血水...一切彷彿舊事重演,好在結局大相徑庭。
隨着一聲洪亮的哭聲響起,裡面的人羣沸騰起來,嘈雜中仍聽得清都是些賀喜的話。
這孩子,總算生出來了。
除夕夜出生,喜上加喜,想來僕人們今晚要費些神,多說幾句吉祥話了。
“小姐,雲夫人產下了小公子。”
紅兒不知何時進來的,她竟沒聽見腳步聲。子時一到,牆外鐘鼓齊鳴,撞在費凌霜心頭,又是震撼又是沉重。
“他若是再遲來一會,就能小一歲了。”費凌霜一笑,清澈見底的眸子蕩成一輪彎彎月牙,明媚至極。
紅兒怔在原地,直到鐘聲隱去,纔回過心神。按照禮數,紅兒彎腰行了禮,照舊說了句吉利話。按照慣例,費凌霜合掌回了禮,說了些祝福的話。
“小姐可要去看看小公子?”
紅兒的話是提醒,費凌霜笑笑,“你忘了?父親可沒解除我的禁足,我也不是什麼金貴的公子,違抗父命可是會被送去別人家做娘子的”。
她這句話,有一半是玩笑,有一半卻是真的。她確實早早與人定下婚約,且與那未來夫君見過,只是那時她還在襁褓之中,長大後自然毫無記憶。後來母親將此事告訴了她,還將信物鴛鴦玉佩連同錦盒一塊給了她。
那時她覺得嫁人是件遙遠的事情,只想永遠陪在父親和母親身邊。如今物是人非,需要她陪的人早已不在,在的人也無需她陪。與其困在府中,年復一年,不如到了時日便嫁了罷。
“且不說小姐年紀尚小,就算到了時候老爺也未必捨得。小姐和小公子是老爺的手心和手背,小姐願意去看小公子,老爺高興還不來及。”紅兒知道費凌霜是在找藉口,每當她想回避一些人或事時,便認認真真地禁起足,平日裡還不是在府中晃晃悠悠。
“那可不一定。紅姐,你也知道的,父親每回見了我,眉毛都要豎起來了,我還是不去掃人興致了。他們高興就高興去吧,我守完歲都困死了,你也早點去休息吧。”費凌霜一邊說着,一邊走到牀榻。
紅兒無奈搖頭:老爺不悅還不是因爲你整天想跑出去玩,現在連外頭說書的都在影射你,十傳百,百傳千...老爺不知道頂了多大的壓力。
費凌霜鑽進被窩,今天不知爲何,她莫名感到非常疲憊,人一粘到牀,就迷迷糊糊起來。
紅兒過來給她掖了掖被角,“小姐,今夜可要留燈?”
看到牀上的人昏睡了過去,紅兒兀自嘆了口氣,輕輕將燈放下,又換了深色燈罩,這才退了出去。
大年初一,懷安城家家戶戶都要去天聖廟祈福,就連聖人也不例外。每逢初一大早,聖人都攜家眷到天聖廟上頭香,求天神賜福護佑澧朝子民。天還未亮,懷安城早已滿城戒備,聖人一行在精銳的御林軍護衛下,行至盤龍山下。
天聖廟位於盤龍山頂,若要前往需經過999個石階,方能抵達,十分考驗人的誠心和毅力。普通人如乘車去盤龍山,上山祈福再返回,粗粗算下來,要花費兩個時辰。聖人一行雖人馬精銳,然禮節甚多,即便每回天矇矇亮便出發,也要花費好幾個時辰。
早上,費凌霜醒來就去管父親要壓歲錢,剛走到正房門口,就看到他抱着襁褓裡的幼兒,一口一個“承志”叫着,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費凌霜一面在心裡笑這個名字,一面停在原地,跟個外人似的,看着屋裡的衆人。
此時,正房裡的僕人們一改昨夜的緊張神色,個個面帶喜色張羅裡外,幾個府裡的老人輪番湊到父親跟前,念念叨叨的逗着費承志,想是又在說些言過其實的話。父親明顯對這些話很受用,臉上笑意更濃了。
費凌霜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讓紅兒替她去取壓歲錢。哪知紅兒不願意去,還說她沒去拜年,自己開不了口。就在費凌霜鬱悶的時候,吳總管過來送了塊“炭”—她要代替父親去天聖廟祈福。
答應去祈福,當然不是顧念家裡的情況,也不是爲了什麼傳統,純粹是她在家憋太久,要抓住機會出去放風。她總算可以出門了,雖然是要去寺廟祈福,雖然是要爬999個臺階...
過了正午,街上的守衛陸續撤離,待全部歸位,城樓鐘聲震響三下,大家便可隨意出門走動。往往剛解禁的半個時辰,到天聖廟祈福的人是最多的。因此,費凌霜刻意多等了一個時辰。
然而,即便這樣,去盤龍山的路上並不順利,費凌霜的馬車剛好遇到折返的車羣。馬車堵在狹窄的過道上,只能走走停停。
眼見着日照西斜,半個時辰的路走了近兩個時辰,纔將將到盤龍山,紅兒道出心中擔憂:“今日恐怕是要留在廟裡過夜了。”
費凌霜不語,只是看着窗外發呆。過了半晌,馬車在臺階入口附近停穩,她方悠悠回了一句沒由頭的話。“不知盤龍山日出時景色如何?想必是極美的吧。”
如果天聖廟的方丈允許,她倒是想常居山中不下來了,反正姥姥那邊也去不了,倒不如圖個六根清淨。可惜,天聖廟是聖人極爲看重的地方,普通人只在初一到初三時,才被允許留宿廟中。廟中客房數量有限,申請晚了又不敢連夜下山的人,只能隨處找塊空地湊合了睡。
一同過來的許多人剛下車便忙着小跑上山,應該也是提前想到了這點。費凌霜起先也小跑了幾步,奈何體力不支,沒一會腳底就發軟了。紅兒體力好些,爲了陪着費凌霜,也只能放緩節奏。
走了大約兩百臺階,費凌霜已出了一身薄汗,正要靠着石壁發愁後悔,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轉身看去,只見一個身姿挺拔的男孩正一臉玩味地看着自己。男孩一身紫色長襖,衣領和袖口都繡着金色圖紋,光看身高大約有十四、五歲,但臉上稚氣未消,想來也比她大不了幾歲。
“你笑什麼?”費凌霜仰頭,瞪道。男孩站的地方比她低幾級臺階,奈何人家個頭高,她不得不把頭高高仰起以示氣勢。
男孩微微一怔,眼中笑意更深,道:“我只是想問,你走的這麼慢,是鐵了心想打地鋪了?”
費凌霜蹙了蹙柳眉,努嘴回道:“你還不是在我後面,要打地鋪也少不了你。”雖然早知道要房無望,但她也不敢在烏漆漆的夜裡下山,只好咬咬牙地爬,再咬咬牙地過夜。
男孩不反駁,腳下加速,一轉眼走到了她身邊。費凌霜瞥了他一眼,又埋頭自顧自地爬。兩人就這樣你一步我一步,不同的是,費凌霜每走幾步都要喘上一會,男孩呼吸均勻,面不改色。紅兒跟在身後,看着這古怪又不陌生的一幕。
又走了幾十個臺階,費凌霜忍不住,問:“你明明可以走的很快,跟着我幹嘛?”
“我可以走的更快,你還能走嗎?”
費凌霜一怔,側過頭看向男孩,男孩眼中帶着淡淡笑意,也正看着她。最初沒太注意,這次這樣近距離地看,纔看清他的五官是那樣的俊秀,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尤其是那對攝人的眼,閃着的卻是至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