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少將卻沒理他,而是又問了我下一個問題:“上尉——當你簽了這份協議,你就自動恢復上尉的軍銜,我,捷爾任斯基,231摩步旅的指揮官給你擔保。那麼阿卡利亞上尉,你信任我麼?”
我點點頭。
“很好,很好,一個職業軍人,”少將直接從最底下抽出那張文件的封底,還有第二張,從自己的上衣口袋拿出彆着的那支鋼筆,我接過這隻沒有牌子但看起來很氣派的鋼筆,瞟了眼伸長脖子的安全局局長和一旁胸有成竹的少將,不慌不忙的簽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相關信息。
還有最後一張,流暢的俄文字母從筆尖流瀉,這支筆在平滑的A4打印紙上書寫有力,柔軟,特別是在寫那些諸如“ф”這種需要用到筆尖五個面的字母時也不會刮破紙或者起毛,確實是一支好鋼筆——恐怕還有很大的收藏價值。
“局長,拿着吧,你的事完成了,下邊該是我的,”捷爾任斯基把文件交給早就伸長脖子的基生科,後者不大信任的看了他一眼,彷彿在問——這就完事了?基生科局長揉揉眼睛,這位安全局局長眨了眨眼,看了看我和少將,這件事確實已經搞定了。
聯邦安全局局長整理好文件,帶着公文包離開。
“去他媽的,都是那一套,”少將斜着腦袋目送基生科關上門,眼睛一轉,看着我,“是吧,阿卡利亞?我想你在軍隊這麼長時間,已經簽了至少十份保密協議,要我說,去他媽的。”
我點點頭,這些文件所要求的保密原則可以寫夠十幾張A4紙,但其實,真正重要的就那一句話——“一切因爲甲方所造成的任何形式的、乙方判定成立的泄露均完全由甲方負責,乙方將有權利追求一切刑事及憲法所賦予乙方的責任”,簽完這條協議,就等於你把自己賣給了軍方,在你的有生之年內,某些話,是不能隨便亂說的。
你覺得軍方不知道你和一個人竊竊私語所講的話是什麼?小心你信任的竊竊私語的那個對象,轉過街角,搖身一變,就成爲FSB的一條走狗。我還記得那名被拘留的社會學家在酒吧所呼籲的——“人們正逐漸被政府所綁架,正逐漸喪失自我,成爲整體的一個附庸而已!”
在若干年前的蘇聯時期,KGB和盧比揚卡是令人談之色變的地方,是個禁忌;而到了現在,FSB和新的聯邦安全局,則是讓人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的恐怖旁聽者。
“阿卡利亞,現在,還不能公開的稱呼你爲上尉,”捷爾任斯基皺着眉頭,嘴角抿成一條線,眼睛中透出一絲機警,“FSB把你弄下去了,我們還能把你弄上來。不過,有些人,比如那個混蛋基生科,想看看你的實力到底如何,還有心理承受力——當然,軍方對你是沒有任何疑問的。”
我點點頭,這種時候無需多說任何廢話:“所以?”
少將咧開嘴笑了,無聲的笑,突然表情一變,又顯嚴肅:“我們商量後,決定讓你去參加‘雷利營’,我想這對你不是什麼問題吧,‘信號旗’?”
我猛地從沙發上起來,站的筆直,考腳,敬禮:“少將同志,我一定完成任務。”
“稍息,”僅僅比我大六歲的年輕少將帶着滿意的微笑看着我,點了點頭,“上尉同志,我相信你會非常出色地完成任務的。”
我深吸一口氣,看着少將帶好帽子,整了整,邁着大步子不慌不忙離開房間,到了門外,還可以聽到基生科局長焦急地詢問聲和少將毫不掩飾的、充滿得意的大笑,逐漸遠去。
我坐回到沙發裡,點上一隻煙,把自己埋在舒服的坐墊上,開始思考。
軍人只有對於軍人,纔會給予足夠的尊敬,這是實話。那些整天坐在辦公室的,自認爲很高傲的人只會讓我們這些人產生一個念頭——放倒他,必要時候,殺死他。可惜好多人並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認爲軍人所看重的一切,在這個嶄新的時代已經不再適用,已經該被社會所淘汰,那麼,他們就會爲自己主觀的錯誤看法付出血的代價。
有人說,軍人是戰爭的齒輪,是政治爲實現利益而生的工具,這話不假;但軍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靈魂,也是一個血肉軀體所組成的,他們也有自己的寄託,也有自己所珍視的。
稱之爲對現實社會的逃避也好,對當下時代的迂腐理解也罷,但如果沒有軍人萬年不變的堅持,又何來社會的百花齊放?
我深深吸一口煙,感到一種無奈。
這一切並不矛盾,但好多人越來越浮躁,反而忽視了這層關係,在他們眼中,軍人是無法理解的,不可理喻的,軍人無法融入這個社會,更被一般人所排斥,所冷落,這也是現代軍人的無奈之處。
也許有人會認爲,過於堅持傳統的軍隊,又會不會對其內部對於外界世界的適應與自身的改變,產生本能的牴觸心理?
或許核戰前的軍隊可以讓人對此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當東方的士兵們仍然堅持每日早起,晨練,出操,完成一天不間斷繁忙而沉重的訓練,並日復一日練習那些現代人理解爲空話、大話的愛國、奉獻、無畏、團結時;西方國家的軍人早已經從繁重的訓練和嚴格的、西方稱之爲有些不近人情的制度中解放出來。
軍隊化公司,軍人化職業,這是西方對於人權的全新詮釋和理解後,對於軍隊所作出的讓步和妥協。縱觀西方軍隊,法國,德國,英國,美國,軍人已經實現了“朝九晚五”的打卡上班工作制,一天上崗八小時,離崗後,便是私人的空間和時間。
這樣經過現代化更新和全面包裝後詮釋的軍隊,戰鬥力先不算,僅僅對於軍人這種職業的使命性和神聖性,就要大打折扣。當軍人也成爲一種職業,成爲拿錢幹活的員工,所謂的在必要時刻流血犧牲、忠於人民、國家的軍隊,和一般的民營企業沒什麼區別。
當剝離了自身的光環和榮譽,以金錢來衡量時,那些西方軍人的忠誠感,使命感,責任感,危機感,讓人有些難以對其打上保票。
於是,便有了頻頻傳出的海外駐軍強姦案件,便有了屢禁不止的貪污和虐囚事件,即使是在西伯利亞,虐待新兵和腐敗依然屢禁不止。
以及,特別空勤團隊員對於中國軍人在公交車上主動爲老弱病殘讓座的不解——在他們看來,軍人既然已經爲國家盡了責任,就應該享受到責任所相對的服務。在工作之外仍然準備好爲人民服務,爲人民獻出生命是他們所無法理解的,軍人的生命也是生命,而且更加寶貴,更有價值,爲什麼要輕易爲他人而捨命?
這不能不說是當代西方軍人主體對於“軍隊”這一根本定位和其所包含的核心靈魂內容的誤解和缺失,當一切都已經可以用金錢來衡量時,信仰,忠誠,愛國,這些東西也毫無懸念的成爲了空話,大話,成爲了沒有任何影響力的擺設。
失去了傳統的軍隊也將喪失掉長久以來所依靠的信心來源。當戰爭真的爆發時,當危機真的來臨時,當國家號召他們衝鋒陷陣,無畏犧牲時,心中靠金錢堆砌而成,經過無數“人權、自由、民主”口號包裝過的所謂的忠誠之牆,在殘酷的現實前,很可能轟然崩塌,陷入迷茫。
好在戰爭總能激發軍人本能的血性,讓他們找回早已經遺棄多年的無畏和熱血,加上現代科技的配合,反敗爲勝。
安克雷奇戰爭,與其說是佔據世界主流地位的C4ISR常規部隊,和超越時代的近未來化的精簡C4I模式下的核動力裝甲部隊的直接交鋒決定了戰爭的最終結果,倒不如說一直不放棄傳統,帶着批判性繼承科技的軍隊,和盲目進行大規模現代化革新、大換血的軍隊的交鋒——畢竟,核動力裝甲所造成的影響只有冰山一角的局部戰區而已,戰爭來的迅猛,卻難以如雙方任一方所料迅速結束。
從一開始的閃電式突襲變成了搖擺不定的拉鋸戰,最後變成了摧枯拉朽的驅逐戰,勢頭堪比當年的敦刻爾克——到美國軍隊打算乘勝追擊,踏上中國本土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這場戰鬥的贏家,根本不存在。
“那些可憐的孩子到戰爭結束也沒能回來。”
這是一名美國將軍說的話,而他本人,就是那千千萬萬的孩子中的一員。
核戰爭瞬間便終結了這一切,留給人們的,只有來不及回味的殘酷的現實。
菸頭被我丟在地上,輕輕擰滅,那些逝去的東西,終已經逝去,我們所能抓住的,我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現在,只有這個瞬間,浩瀚時空中的一個個點而已,這些點點滴滴連成了一條永遠不會斷裂的細線,時而交叉,時而融合,時而分裂,最後,歸於寂靜。
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有現在,一個不經意的轉身,眨眼,呼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