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我的良人在男人中,如同蘋果在樹林中。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的蔭下,嘗他果子的滋味覺得甘甜……
我指着羚羊或田野裡的母鹿囑咐你們:
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聖經》:雅歌第二章)七十八瓊一輩子也忘不了羅滋看見自己時的那種驚喜,彷彿她真是他的荒漠甘泉。
病中男人的衰弱,會比女子更爲突出,因爲他曾經那麼強悍。他的活力似潰堤的河水,很快就流乾了,所以,他蒼白、瘦削,下巴薄薄的皮膚上,青色胡茬密集。
而且,長久臥牀,長時間看病房蒼白空洞的牆,也幾乎使他的目光空洞起來。
瓊輕手輕腳地出現,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她伸脖張望的那一刻,他也幾乎同時發現了她,他的雙眸立刻像春天的湖泊一樣明亮,並涌溢出暖潮。隨即,湖面澄清,水波盈盈,可愛的女子姍姍來臨,映入波心。還是那張光滑潔白的面孔,柔軟捲曲的頭髮。神情有些不安,有些憂慮,睜大了雙眼尋找他,目光中似有不盡的詢問……
“哦呵——”
他幾乎一躍而起,壓抑不住自己,發出這樣的叫聲。
如果是在他的青年時代,他會用熱情洋溢的歌唱,來歡迎他的所愛。
他想伸出雙臂將她擁進懷裡,但眼下他做不到。直到她輕輕伏進他的懷裡,他才發出顫抖的問候:“愛人,你總是要在我受傷之後纔會出現嗎?”
他的聲音很低,有些嗚咽。
但她聽見了。
她以爲那是因爲他太虛弱的緣故。
她不言語,只是不斷地撫摸他的頭髮、脖頸,像一個母親所做的那樣。他一動不動,願意承受這份柔情,緊緊地貼着她,緩慢而深長地呼吸,將她的氣息一點一點地注入自己的靈魂之中。
她爲了看他,輕輕推開他,抓緊了他的手,在牀沿坐下來,傾身向前,儘量離他更近些。
她真的像個母親,而不是情人。原來,真正來自愛人的那種愛,是複合的,她給他的,永遠不會是一種,而是很多,就像他所需要的那些藥丸,什麼是對他的心靈有利的,便是她要付出和給予的。
她溫柔地伺候他,又在他的額上輕吻。
她耳語般地說:“是你,是你拒絕我,一直都是這樣。在你健康的時候,你支配着我,支配着一切。你不關心我的感受,你怕我提要求,怕我使你失去你應有的自由……只有這個時候,眼下,你才無法支配,才溫和、溫馴。因爲,你是傷者,是病人,是孩子。”
她再次俯身親吻他。
他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入她的聲音,她的氣息,領受她豐滿溫暖的身體在他手背上、肩頭和臉頰的燙貼。
這是男人從他所愛的女人那裡得到的萬千幸福中重要的一刻。這一刻,他嗅着她的身體特有的那種植物的氣味,更將來自她呼吸的那蘋果般芬芳的氣息,深深地吸入,儲存在自己的胸腔裡。
他閉上眼睛。
她是唯一的。她的聲音,言語,氣息,溫度,都是唯一的。她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往耳根和腋窩噴“毒藥”、“地球女人”或“夏奈爾”、“三宅一生”,它們的香型都似化學藥品,他對這些香味格外警惕。而且,更可怕的是,那些整天爲了妝扮而磨磨蹭蹭、幾個小時出不了門的女人,她們常常因爲在香水加油站買到假貨,而使自己不定什麼時候就發出了怪味,卻不自知!
只有瓊,她永遠都有着蘋果的芳香。
這是他的營養。
他曾想,如果哪一天他雙目失明瞭,那麼,在人羣中,在女人中,他會憑着這氣息而將她找到!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是誰叫你來的?”
“是她,shyly。”
她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對他說:“我相信是她傷害了你!你爲什麼讓她傷害你?她不是個好女人,你應該殺了她!”)他迴避她的目光。
她忍不住了:“你爲什麼要這樣?她到底對你做了些什麼?”
“瓊,是我不好。我這樣做,就是因爲我厭惡自己,憎恨自己!”
“我不相信!一定是她乾的!”
“不是,真的,是我自己……”他難受地說。
“不說了,不要說了!”她叫道,眼淚突然嘩嘩直掉。
她乾脆緊緊抱住了他的頭,放聲大哭。
七十九有隻手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回頭,看見是給羅滋做手術的醫生。
這個上年紀的大夫有一個歐洲人的大鼻子,模樣十分慈祥。
“小姐,請你出來一下。”
她跟他走進旁邊一間醫生值班室。
他轉身問她:“你就是羅太太吧?”
瓊愣住,沒有回答。
大鼻子大夫嚴肅地說:“有些話,我們醫生是沒有權利說的,我們也管不了你們家裡的事情。但是,看羅先生這樣的自殘,羅太太你肯定是有責任的!”
瓊不語。
大鼻子大夫深吸一口氣:“不過,我看你那麼傷心,就忍不住要叫你來,是想告訴你,你先生基本無大礙。一是送醫早,手術及時,再是他的體質特殊,他很強壯。我們給他做的接駁手術非常成功,他現在需要營養和休息,尤其需要保持一種愉快的心境,那纔有利於他的恢復。你放心,他恢復之後,和健康的男人無異,你們依然是很幸福的。”
瓊聽他說完,趕緊向他鞠躬:“謝謝!謝謝您!”
說完,她轉身跑掉。
在走廊的一頭,瓊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和一個壯實、電過的頭髮在頭頂紮成一把沖天蘑菇雲的女人,捧着鮮花去羅滋的病房。那女人脖子上圍一件布襯衣,下身穿灰不灰黑不黑的緊身褲,咋看像擊劍運動員,但下身又格外的臃腫,腿短、粗,臀部大,暴突着。她跟在高大男人身邊,兩條不太邁得開的腿急促地挪動着。大臉盤的兩邊搖晃着紅色石頭珠子耳墜,表情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瓊想起什麼,往另一個出口而去。
八十李恩和艾艾一起來看羅滋。
艾艾始終不言不語,李恩無法不知道羅滋這樣的狀況,給她帶來了什麼樣的感受。
她不瞭解他的病情,看羅滋對自己又溫和又客氣,覺得他是在延續研討會時對她的蔑視——你要蔑視誰,就儘可能地對他客氣些。
這樣一想,她就準備採取一種不冷不熱的態度,所以對他的病情也就懶得詢問了。
面對羅滋,艾艾依然抱有複雜的心態。她想給李恩造成一種她與羅滋十分親密的印像,但兩人就在羅滋面前,她又惟恐被他譏諷和輕視,結果就不自覺地拿出高傲的派頭。
艾艾知道,是某個女人使他成了這樣。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某個女人,也是她艾艾的敵人。這某個女人,也曾經是羅滋的同盟。所以,她有些仇恨他,又有些鄙視他,表面上是來慰問,實際上又幸災樂禍。在向羅滋表示問候的時候,她只是點點頭,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難過,還是冷漠。
李恩是有要緊事情要找羅滋的。他要和羅滋說話,艾艾趕快讓到一邊,沉默着坐在一隻短沙發裡。
李恩拿了一張表格要羅滋填。
“你替我寫就是了。”羅滋說。
“但你要把材料給我,我今天就送到翻譯公司去。資料齊了後,就可以寄走了。”
“發E-mail,他們馬上就可以很快收到。”
“但是我聽說,那些網絡運營商會到郵箱裡竊取客戶的郵件哦!”
“那麼多,他們能夠竊取得過來嗎?”
“那是那是!”高大的李恩拍着他的後腦勺。
艾艾這時坐不住了,湊上來:“你們說什麼啊?”
“這個……”李恩含糊地,不想讓她知道。
羅滋倒坦率:“是洛克菲勒基金會寄來的申請表,他們對李恩的雕塑和我的畫感興趣。”
“那麼……”艾艾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這麼說,你們可能會得到這個基金會的贊助?”
“也許,他們會邀請我們做訪問學者和簽約藝術家。”李恩說,“他們稱他是東方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個極限主義者……”
“我可不可以……”
李恩未等艾艾提要求就拒絕她:“只有兩個名額,他們只邀請****藝術家。”
一想到這個來自於大洋彼岸的藝術基金會的榮譽和財富,以及被李恩的態度刺激,艾艾的嗓音都發顫了:“都是他們自己在說。其實,他們對我們瞭解多少?”
“對,那是他們的說法,我自己還沒這樣看。”羅滋贊同她。
她以一種嚴厲的態度向李恩伸出手:“複印一份給我!”
“可你還沒有被他們邀請的條件啊。”
“那又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他們還沒有機會了解我、發現我。”
“他們發現你什麼?你的女權主義文學理論嗎?”
李恩的態度叫艾艾差點發火,他別開臉,不說話。
氣氛有些尷尬,大家一時都沒說什麼。
羅滋示意李恩幫他將牀的位置調高,使他能夠坐起來。
“這樣,”羅滋對艾艾說,“他們會有一些要求,比方說對自己藝術理論的闡述……你接受簽約之後,再不能自己發表任何文字,不能參加非他們指定的活動……”
“還不止這些呢!”李恩插話。
艾艾等待李恩說出另外的什麼,但李恩似乎不願說了。
她便望着羅滋。
羅滋說:“我想,填填表沒什麼,在沒有籤協議以前,我還要考慮考慮。他們怎麼評價我,對我影響不大。當然,有人對你進行評價,是好事情,不管它是什麼樣的評價。他們給我的定位,只是他們的說法。我知道自己的方向。如果他們要將我全部買斷,或者說要我按照他們的某些觀念和意識來創作,我就不會接受。”
“羅滋,你怎麼想的我不管。”艾艾大聲說。她又轉向李恩:“既然你們已經和他們取得聯繫,而我又知道了,就不該把我撇在一邊。”
李恩看羅滋。
“沒關係,就複印一份吧。”羅滋將表格遞給李恩,“還有半年多的時間,艾艾還可以整理些自己的文章給他們看看。他們對待文化和藝術,眼光和我們有很大的不同。”
艾艾驚喜莫名,一時間大張了嘴,坦露出發黑的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