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O七別墅的所有房間都亮着燈。燈光照出窗飾的華麗,落映到草地上,恍惚迷離。
夜晚十分安靜,樓外的噴泉也已經歇息。
一個又一個的客人起身離開。
他們沉着、寧靜,彼此心領神會。先前飲的那些宵夜的甜酒,在他們的血液裡微妙地跳動,每個人握着屬於自己的那條鑰匙,優雅地邁着貓步,無聲而去。
他們互不打聽,也不問候,各自走進走廊深處,或臂靠樓梯扶手,拾級而上……腳步所到的每一處,都是柔軟的地毯。踩在上面,好像在接受腳底按摩,身體先就秫軟,神志也飄忽起來。
走廊裡,樓道的屋壁上,裝飾着油畫。每一個拐角及迴旋處,間或有羅馬立柱,上面擺放着李恩的雕塑,和配色華麗、插在陶罐裡的乾花。
偶爾會有一個迷路的年青女人身影,舉着鑰匙牌,在別墅裡閃現。
四周是蛐蛐、青蛙和不知名的夜蟲的吟唱,它們組成夜晚的樂隊,不知疲倦地演奏着。
別墅各處的人影已經不見,他們已進入神秘夜晚的探險,尋求自己的奇蹟……
會客室裡就剩下羅滋和瓊。茶几上有不少果皮和殘咖啡,還有一隻不知道是誰遺留的手機,在“吱溜——”缺電提示聲響之後,小屏幕變成了灰色,再無聲息。
落地鐘的聲音如水。羅滋靠在沙發墊上抽菸,瓊還在熟睡之中。
他輕輕地將菸頭摁滅,然後撥李恩的電話。
“你再不給我打電話,我就關機了!”李恩愉快地說,“我就一直等你給我打電話呢。”
羅滋笑了:“這樣就好。聽着,我不要你的鑰匙!”
“把它們扔到沙發背後就可以了。然後,去會客室右邊第三個房間,那是你的!”
一O八瓊就像嬰兒車裡的嬰兒,出門推動的時候睡着了,一回到家,又醒了過來。
她醒了,驚訝於和羅滋在這樣陌生、華麗的室內。
這是李恩特意爲他們準備的。
還有那些音樂CD,羅滋看了一下,都是他喜歡的。
“我不是在做夢嗎?”她問他。
“是啊,小姑娘,剛纔你一直在做夢。我知道今天你累壞了!”
她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
“真的,剛纔我是做夢了,夢見我必須要去一個地方,但一直走不到,我很着急……”
他倒一點酒給她:“來,喝些酒會恢復得好些。”
她將酒一飲而盡。
她問他:“你對這裡很熟悉?”
“不,第一次來。不是李恩的車把我們接來的嗎?”
“羅滋,”她說,“波伏娃的《人總有一死》,說的是女人對愛的渴望。女人都要求被愛,但永恆的愛其實是不可能的。是這樣嗎,羅滋?”
“小姑娘,恐怕眼下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
“不,我就要你說!”
“那麼,我告訴你,我對你的愛,和我的生命同在!”
說到愛和生命,瓊沉默了,《夕陽西沉》的旋律又在她腦海裡響起。
羅滋問她:“愣啥呀?”
她拉着他在沙發裡坐下:“親愛的,你知道這音樂嗎?今晚的那支《夕陽西沉》,你一定知道它是怎麼回事?”
“它好像很影響你的情緒?”
“你說說!”瓊急於得到答案,顯得有些煩躁。
“哦,那我就告訴你吧,它又叫《海之夢》,是聖樂。”
“什麼樣的儀式裡用的啊?你得從頭給我說說,包括它的來龍去脈。”
“十九世紀的西方聖詩,因爲受Lang漫派風格的影響,特別重視詩歌的文學價值,其中英國聖公會福音派牧師萊特的《夕陽西沉》就是代表。萊特一生辛勤牧養,但健康不佳,因此他常在講道時,勸勉信徒要隨時準備那最嚴肅的時刻來到。有天下午,他照常前往海邊散步,直到夕陽西沉纔回來。那時他身體很衰弱,妻子又離棄了他。他自知離世之日不遠,便寫出這首《夕陽西沉》。”
“作曲是誰?萊特本人就是在夕陽西沉時離開人世的嗎?”
“曲作者是英國聖樂作曲家蒙克。夕陽西沉,指的是萊特自覺自己一生已近晚間。‘夕陽西沉,求主與我同居’。在以馬忤斯途中的兩個門徒挽留耶穌時說:‘時候晚了,日頭已經平西了,請你與我們住下吧!’萊特一生虔誠,主是他隨時的幫助,主也是一切無助者的幫助,所以,但有主同在,疾病便失掉了它的重量,眼淚也不再是痛苦,所以,他說,到了人生的終點,雙眸垂閉之時,也能陰翳飛逝,欣看天光破曙。”
“原來這樣!這音樂充滿了悲涼氣息。”
“這是一首適於信徒臨終時所唱的讚美詩。曾經有一位牧師在彌留之際對他的妻子說:我如果離世,希望教會的全體信徒都能在我身邊,唱這首《夕陽西沉》。英國國王喬治5世去世時,人們在追悼會上就唱這首詩。美國總統塔夫去世時,教堂的鐘聲也奏此旋律。”
“聽你說得那麼清楚,好似你本身就是一位牧師啊?”
羅滋注視瓊片刻,說:“你知道的,我不是。但我也會研究宗教,那是從文化意義上去做的。”他稍停頓:“小姑娘,你的情緒不對呀?”
她坦誠道:“是因爲這首《夕陽西沉》。”
“你也非教徒,又何必被聖樂影響?”
瓊想想,油然釋懷:“你說的對啊,我和上帝沒有關係,我只和你有關。”
“這就對了啊!”
他們彼此注視了大約有一分鐘,然後開始親吻,直到凌晨一點的鐘聲敲響。
相愛的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世界就是他們的,全世界就剩下他們二人。在這樣陌生、美麗、愛慾蠢蠢欲動的深夜,這樣的感覺更甚。
他拉開她的衣領,親吻她柔滑的肩。
“等等,羅滋!”
“什麼?”
她想想:“啊,我又忘了!”
他笑了。“我要你,寶貝,我已經快要忘記你的身體了。現在我要它,我馬上就要!”
她耳熱心跳:“等等,我要先去洗洗,今天出汗了。”
“不用,洗了就不是你的味道了!”
“羞不羞啊,你!”她躲開他,飛快跑進了巨大的衛生間。
他在裝飾成壁爐的音響架上找到一張拉威爾的CD,放進VCD機倉裡。第一曲,是他的鋼琴組曲《鏡》。
瓊羞答答地出來了。
沐浴之後,她的臉色重新恢復紅潤。她還穿着那件粉藍的緊身上衣,頭髮有點溼,挽在頭上。
也許這房間的燈光與白天、與別墅大廳和會客室的燈光都有所不同,在這燈光下他纔看到她那藍色熠熠閃光,就像莫高窟壁畫中那樣華貴的藍色,就像維納斯從海水中誕生時那樣的藍色……
他睜大眼睛看着她。她有些不安:“我怎麼啦?”
“你真的太讓我着迷了,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他狠狠地說,將她擁到懷裡。
就在剛纔,他被她驚呆了。好像變了魔法,她那令他熟悉又感到新鮮的形像,使他消魂。
那個時刻,藍色將她包裹着,將他的幻想包容了起來。周圍的世界消隱了,除了他和她,什麼都不復存在。這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在這個新的世界中,他與她,將像音樂般合二爲一……
接下來的音樂,是那首著名的《波萊羅》,那個法國作曲家寫的西班牙音樂。
“爲什麼?”
她問他爲什麼選擇這音樂。
她感覺到他瘦了很多。
這個善良的狼一樣的男人,是她心底的渴求,是她的渴求,她因爲他而昇華、顫抖,他充實了她的身體,他使她的靈魂穩定,使那無數長年強加在她身上的桎梏瓦解崩潰……
“他的母親是西班牙人。”他說。
他們專注於彼此,又因爲害羞而找別的話題,談拉威爾。
“你爲什麼喜歡他?”她問,聲音中有輕微的喘息。
“他的音樂配器特別,作品富於色彩性效果。”
“是嗎?”
“你聽,這本是一部芭蕾舞曲,開頭的旋律簡單、單純。之後,”他的動作跟上音樂的節奏,”各種樂器逐步加入:長笛,單簧管,小號……”
這音樂,聽聽,長翅膀的馬兒……山路光滑明亮,將升向那暖色的雲端。胸脯敞開,頭髮散亂,沐浴過後的臉孔溼潤晶瑩……
男人在摸索,在溼潤和溫暖中前進。
女人不語,她無聲,她早已成了一片果園,無聲無息,看風在樹枝間來往,聽風在她耳際的薰染。
……樹上結滿了果子,果子色澤很好,如女人的身體,像她的**和小巧的臀部,結實得不得了。樹下是青草,草裡有各色各樣精緻的小花,每一朵花都有小小的嘴,它們啃着男人的皮膚,啃他的骨頭,啃進他的心,使他欲求難捨……
音樂越來越宏大,男人和女人也越來越興奮。
……夜晚消失,房屋消失,只有音樂,只有他們。似乎身下的大地,也在他們的起伏中起伏,在他們的呻吟中呻吟。
在音樂空白的時候,在單純的打擊當中,他們彼此探求。永遠尋找,永遠找到,然後再尋找……他們給予對方自己的力量和溫暖,讓這的打擊給予對方生機……他們互相溫暖和吸吮,要被對方嵌入,要嵌入對方,要與對方一同融化,一同飛翔……
所有小提琴全部加入,豎琴也已撥響……還有鼓聲,聽啊,那鼓聲,飽含着男人和女人的芳香,蘊藏着他們的熱力,因而越加激昂……
就像漲潮時的Lang越來越猛,就像向着一座青草絨絨的山坡的奔跑……他們跑上去了,終於跑上去了……就像飛機起飛昇空剎那突然的失重……
……音樂最後在激昂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