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家的幾個兒子已經洗了手臉回來,一個個高高壯壯,非常結實,家裡的長輩是老太爺,已經七十多歲了,頭髮花白,有四個兒子,兩個孫子,老太太和長媳都已經去世了,家裡只有小兒媳一個女人,裡裡外外的家務,全是這女人一個人操持。
“沒事,等給小叔們娶了妻子,我就輕鬆一些了。”
婦人一邊給竈裡塞着柴火,一邊扭頭看那小叔子,小叔子撓撓腦袋,笑起來。
“已經說了個姑娘,下半月就能娶進來,我們這些天一直在打野味下山賣,換了銀子,好置辦婚事。”
老爺子樂呵呵的擡起手,指着對面山上,一臉滿意的笑,
“就是老王頭家裡的閨女,人長得好,又勤快,還能跟着她爹打野豬。”
“呀,那恭喜了。”
顏千夏扭頭看那小夥子,高高壯壯,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個老實漢子。
“坐遠點,別熱着了。”
慕容烈拉開了顏千夏,讓她在樹下坐着,自己折了片芭蕉葉給她扇風。
“你相公可真溫柔。”
婦人扭過頭來,看着他們兩個人笑。
“我也溫柔嘛。”
她夫君走過來,粗聲粗氣說着,拿筷子從小陶罐裡撈雞肉吃。
“有客人嘞。”
婦人用筷子打着他的手,他卻還是樂呵呵的,連聲說着,
“無妨無妨,都是自家人。”
“誰和你是自家人,人家可是貴客,你這個粗人!”
婦人惱了,筷子重重落下,這下可把男人打疼了,捂着手就蹲到了一邊,居然還不露一點惱色,其餘人也只看着笑。
家裡兄弟有這麼多,卻能和樂融融,慕容烈看着,心裡漸漸有些不是滋味,絕瞳帶來的消息,慕容絕已經被池映梓燒死,慕容皇族,徹底沒落了。
七大皇族,全是先內亂,兄弟親族相爭,而後有外敵進犯,無一例外。
慕容烈如今想起來,倒真不覺得那是件光彩的事。
“三位客人,吃飯了。”
婦人把碗筷擺在屋外的小石桌上,擦着手,有些歉意地說:
“山裡人,只有這些野菜,自家釀的米酒,怠慢客人了。”
“哪裡,很好。”
慕容烈過去,坐到石桌邊,一擡手,沉聲說道:
“各位請。”
“請,請。”
老太爺先過來,落了坐,兒孫們才圍攏過來,不過幾樣野菜,一杯粗陋米酒,卻吃得熱火朝天,也不知是不是餓壞了,慕容烈覺得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呢。
不過,熱汽騰騰的飯菜對於顏千夏來說,也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了,必須等菜冷透之後才行,否則五臟六腑就會熱得難受。
明明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可顏千夏並未表現出絲毫的怨氣,大家都吃過了,她才坐上桌,捧着已經涼了的飯菜,樂滋滋地吃了起來。
“好香,好吃,綠色環保的果然更香。”
她毫不客氣地表露着她吃貨的本性,用力啃着雞爪,還不忘向女主人討教這雞肉的做法。
“慢點吃,沒人搶你的了。”
慕容烈俯過身,用帕子給她擦嘴角的油。
“哎,沒那麼嬌氣。”
她咧嘴笑笑,足足扒了兩碗冷飯,這才拍拍鼓漲漲的胃,放下筷子。
她很餓,很累,山路難走,晚上也睡不好。若是以前,她一定會埋怨池映梓,埋怨慕容烈,埋怨軒城,埋怨他們對她不好……可是,現在她誰也不埋怨了,她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去埋怨,能和慕容烈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想樂呵呵地過。
“阿烈,杏花好美。”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慢步走過去,摘了朵杏花攢到了發間,扭頭看慕容烈,眉眼一彎,笑了起來。
風從枝頭掠來,杏花如雨般飄落。
慕容烈這一輩子都忘不掉她這個笑容,恬靜的、溫柔的、可愛的、最美好的笑容。他走過去,輕輕地拉住了她的袖子,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又摘了朵杏花,給她攢到了另一邊的發上,低念道:
“東廂月,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喲,我可不會念詩,我腐得很,而且你這一弄,我不成了媒婆了?”
顏千夏嘻嘻笑着,嘴裡雖這樣說,卻沒弄掉他給她攢在發上的花,而是小心地捧着小臉往茅屋邊走,屋子門口高懸着一面銅鏡,獵戶人家的習俗,驅妖除魔用的。
她湊到銅鏡裡看了,剛想說聲“好難看”……一個“好”字纔出來,嘴就慢慢合上了。
銅鏡裡,沒她的影子。
她是鬼麼?
居然——沒影子!
她呆站着,只到慕容烈緩緩過來,銅鏡中,他的身影分明清晰!
慕容烈也怔住,猛地擡手就把她的眼睛給蒙上了,
“別看。”
“阿烈,我是要走了吧?”
她忍不住輕輕地問他。
“我不會讓你走……”
慕容烈啞聲說着,扳過她的肩,用力地把她摁進了懷裡,
“你放心……”
放心什麼呢,他沒說出來,顏千夏也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她非此世中人,鏡子也不留她了。花雨紛飛着,她伸出了手,幾片花瓣落在她的掌心裡,輕輕軟軟,像她此時的心——都飄在空中,着不了岸。
“阿烈,阿烈,阿烈……”
她突然連喚三聲,仰起小臉看他。
“嗯,我在這。”
慕容烈輕捧住她的臉,目光溫柔地落在她的雙瞳上,
“別怕,在我在,你不會有事。”
“我不怕的,阿烈。”
顏千夏笑笑,她還有什麼好怕呢,她的生命在她賭氣跳進塘中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她能來這個世界,完全是多賺來的日子,在這裡,她收穫了愛情,收穫了友誼,有他,有晴晴,有千機,有錦惠,有秋歌,她上輩子沒得到的統統得到了!
她很滿足,並且從未有過這樣的幸福感,只是苦了慕容烈和晴晴,要失去妻子,失去母親。
“阿烈,我們去看看景色。” wωw.ttκa n.C 〇
她勾住慕容烈的手指,笑嘻嘻地往杏林走。
慕容烈心亂極了,他即便仍爲九五之尊,也找不到能讓她留下,並且讓她平安的方法,失落和絕望層層涌來,讓這堂堂男兒眼眶都有些泛紅。
“阿烈,你眼睛進砂子了?”
她擡頭看來,狐疑地問。
“是。”
慕容列點頭。
“那我給你吹吹。”
顏千夏衝他勾勾手,他便低下頭來,任她踮起腳尖,翻開他的眼皮子輕輕一吹。
“舒舒。”
他脣一擡,就吻住了她,不像以往那樣熱烈熾情,反像雨滴輕落,像羽毛輕撫,像杏花花瓣輕輕飛過,良久,他才啞啞地說:
“對不起,舒舒,我一直讓你吃苦,我什麼也沒能給你……”
“你胡說什麼呢?你給了我天下最好的一切,我最想要的愛情,忠誠,信任,還有晴晴,阿烈,你不要傷心,我不見得會消失呀。”
慕容烈的額抵在她的額上,雙臂垂下,尋到她的小手,輕輕地握着。
“阿烈,就算某天我不得不化成別的東西,我會選擇變成一朵花,一隻小鳥,一隻小貓,一顆小樹,我會回來看你……”
她輕舒了口氣,小臉一偏,貼到了他的臉頰上。
燙燙的,鑽心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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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客的人家,讓出了三張牀給客人,他們去擠在小小的牀上。
夜深了,婦人帶着孩子們去睡了,年輕人瞌睡大,也早早呼呼大睡。
只有獵戶家的老大和絕瞳還在院中坐着,扯些打獵的趣事,比如如何誘野豬出來,如何和狡滑難纏的狼打交道,絕瞳甚少能和陌生人說這麼多話,一是要遠遠守衛保護慕容烈和顏千夏,二是這老大實在能侃,侃得又眉飛色舞,生動有趣,連他不擅言辭的人也跟着多說了會兒。
顏千夏洗了個頭,坐在寬大的青石條上,讓慕容烈拿着粗布帕子給她吸頭髮上的水。
“你是一級美髮師。”
她擡手,敲敲自己的左肩,笑着說:
“敲敲這邊,姐等會兒給你包大紅包。”
“姐?”
慕容烈手指用力,拉了拉她的頭髮,顏千夏就“喔喔,你好壞”地叫了起來,惹得那主人家不時扭頭看過來,只怕沒見過她這樣大大咧咧的女子吧。
“只能這樣了,早點睡,明天還要趕路。”
慕容烈用了幾塊布帕子,勉強吸乾了長髮上的水。
顏千夏點頭,小聲說了聲“謝謝”。
“這麼見外,這會兒又變得這麼懂禮節了,進去睡。”
“你呢?”
顏千夏歪着頭,扯住他的袖子,眨着水光瀲灩的大眼睛。
“我晚一點,和絕瞳商量點事。”
慕容烈拍了拍她的背,哄她先進去。昨兒就熱了她一晚,今晚上有乾淨的牀鋪,不怕蛇蟻,就讓她好好休息一晚,接下來的路程,只怕不能再這樣休息了,得星夜兼程,不得休息。
“晚安。”
她踮起腳尖,在他脣上吻了一下,轉身進了屋子。
掩上房門,沒他在身邊,這種難耐的驚懼惶恐就涌上心頭,擡頭,手掌的膚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過白,她害怕,吹口氣,手掌就會化掉,不知,會不會痛?
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到榻邊坐下,合衣倒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泛黃的粗布帳子發呆。
山裡的空氣,清新惹人醉,有淡淡的香從窗口飄進來,她隱隱的有些睡意襲來,不多會兒,居然沉沉睡了。
門外,慕容烈收起了竹笛,剛剛是他往屋裡吹了安神的藥,否則他知道這丫頭一晚上肯定又會難熬。
“絕瞳,你去砍些竹子。”
他轉過身,看向絕瞳。絕瞳連忙起身,那獵戶也熱情,引着他大步往山坡上走去,不多會兒,二人扛着幾根粗大的楠竹過來了。
“主子,要竹子做什麼?”
絕瞳把竹子放下,疑惑地問道。
慕容烈走過來,拿起放在牆角下的柴刀,悶頭砍了起來,絕瞳連忙學着他,把楠竹砍成一段一段。
“我做一個竹椅,明日起,揹着她走。”
有這二人幫忙,竹子很快就砍好了,慕容烈看着砍好的楠竹,這才小聲說道。
絕瞳瞭然點頭,顏千夏不能走快,耽誤行程,而這竹椅涼爽,又可以不用直接接觸到她的肌膚,免去她的痛苦。
一個時辰的忙碌,慕容烈親手做起了一張竹椅,所有的結合處都用楔子牢牢固定好,再用了麻繩穿過椅背,椅腳。
他看着多下來的竹子,突然心血來潮,就用這竹節兒雕了個小東西,準備明日送她。
一大早,顏千夏看到那青蔥欲滴的竹椅,樂得跳了起來,抱着他的胳膊就喊“好老公”,還往他臉上叭嗒地親,看得一邊的婦人都羞紅了臉,轉過身去不好意思看。
她不是想秀幸福,曬恩愛,實在是覺得路不遠,日子不多了。
“坐上來吧。”
慕容烈背好椅子,蹲下去。
顏千夏也不客氣,往上面一坐,扶住了扶手,笑眯眯地說道:
“皇后起駕。”
慕容烈這才穩穩站起來,大步往外走去。
獵戶一家人都跟了過來,送他們出去,女主人還包好了一包烤土豆,裝了一竹筒的米酒,讓他們路上吃,實在是善良熱情的一家人。
“絕瞳。”
慕容烈看了一眼絕瞳,他連忙拿出銀袋兒,掏出幾枚碎銀子,遞給獵戶。
“這怎麼能收?客人你們太見外了。”
婦人連忙縮回手,幾個男人也連連搖頭,不肯收他們的銀錢。
“我們吃的都是自己種的菜,種的水稻,衣也是孩子他娘自己紡的布,不要用什麼銀子,你們自己留着用,往前去還要翻好幾座山,我看這姑娘身子也不好,到前面的鎮子裡,你們找一個姓劉的大夫,他有一手好醫術,沒準能把姑娘的病瞧好。”
老大爺樂呵呵地笑着,把絕瞳的手推回去。
“多謝。”
慕容烈轉過身來,抱拳向這家人認真地行了個禮。
他這一生,給人行禮的次數不多,這是最恭敬的一次,這些老百姓並不需要朝廷給予他們什麼,他們憑自己的手藝努力生活,不奢求富貴,只祈盼平安。
他這個曾經的帝君,並未做到。
慕容烈有一些汗顏,他以爲好男兒就是志在沙場,就是要權傾天下,就是要世人臣服,現在想想,卻是志向狹隘的想法。
鑽進林間小道,絕瞳走在前面,清掃路上過低的樹枝,以免擦傷刮到顏千夏,慕容烈揹着她大步往前走着,速度比昨日要快許多。
“阿烈,你還背得動麼?”
她歪着脖子,這是幾個時辰以來第N次問他了。
“嗯。”
慕容烈沒有一絲不耐煩,接過了絕瞳遞來的牛皮水囊,喝了一口。
“主子,好像路有些不對,按他們的說法,三個時辰就能翻過山,到他們的親家老王頭那裡,可是這已經近三個多時辰了,還是沒看到他說的那個分岔口。”
絕瞳停下來,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
“他們不是說這是最近的一條路嗎?”
顏千夏從椅子上跳下來,也四下張望起來。滿眼都是茂密的樹葉,間或有幾朵野花竄進眼中,小獸驚慌失措地逃跑,地上鋪着厚厚的斷枝腐葉,一股濃重的泥土味兒。
慕容烈卻警惕起來,手摸到了腰上的劍,飛身躍起,落到枝頭上,銳利的視線掃過遠處,林子太密,有許多百年大樹,遮天蔽日的,擋住了視線,怎麼看,外面都是樹,是山。
他跳下來,仔細分辨了一下方向,擰起了眉,
“前一個分岔口一定是錯了,趕緊折回去。”
他轉過身,讓顏千夏再坐上來。
“我自己走。”
顏千夏見他衣服被汗溼透,便想自己走會兒。
“快,不要拖,天要黑了,這林子裡有許多猛獸。”
慕容烈語氣稍重,催着顏千夏,她不敢多言,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坐好後,又看向絕瞳,
“絕瞳,你怎麼會看錯路呀?名花流不是最擅長追蹤的嗎?”
“屬下大意了。”
絕瞳側臉對着這二人,半邊身影隱於了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先回去再說。”
慕容烈淡淡說了句,大步往回走去。
絕瞳這才從樹蔭下走出,緊緊跟上,從枝葉漏出來的光線,落在他的臉上,那道刀疤顯得更深,顏色更暗了。
這一路折返,慕容烈的速度比來的時候更快,腳上枯枝亂響的,直到落霞滿天了,才走回那個岔道口,一個不好的預感隱隱地在心裡升起。
“聞到了麼?好像是火……”
顏千夏突然吸了吸鼻子,扭頭看向獵戶們那小茅屋的方向。
“回去。”
慕容烈拔腿就跑,直衝向獵戶的茅屋,從這道分岔道到茅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看過去,只見有兩棟茅屋已經成了灰燼,大火還在燒,幾個漢子正揮着砍柴刀和鐵鏟,與七八個黑衣人打鬥,他們明顯不是對手,已經遍體鱗傷,那嬸子和兩個小童已經倒在了血泊上,嬸子胸前中了一箭,一動不動趴着,有個小童還能哭叫……
顏千夏哧溜一下就從慕容烈背上掉下來,慕容烈和絕瞳立刻飛躍上前,鋒銳的刀鋒直劈向黑衣人。
不過一會兒功夫,黑衣人已倒下五個,另三個被二人逼到了還在燃燒的屋子邊,三人互相看了看,拼命飛撲向了慕容烈,待這二人迎戰時,有一人卻突然變了方向,一把抓住了在地上哭叫的小童,染血的大手掐着小童的脖子,嘶吼道:
“交出龍珠,讓顏千夏和我們走。”
“把孩子放下來。”
顏千夏伸手就從懷裡摸出小布包,往前伸着,衝着那人大叫。
另兩個也從慕容烈身邊退回去,一個抓住顏千夏手上的布包,一個抓她的肩,把她往後拖去。
“舒舒。”
慕容烈往前走了一步,顏千夏卻向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停下了腳步。
“快把孩子放了。”
顏千夏扭頭看向孩子,孩子已嚇得哭不出來了,呆呆地看着前方。
黑衣人互相看看,猛地把孩子一推,然後扯開了小布包,一陣輕響,花粉散開,三個黑衣人臉色大變,手舞足蹈地快速往後退去。
癢癢粉。
顏千夏在路上發明的傑作,她還沒取名,不如就叫:癢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