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知何時開始變得刺目,小嚴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那個東西,直到眼眶疼痛,渾身冰涼,皮膚上浮起細密的疙瘩,像是莫明其妙的出了身疹子,恐懼,如同上一次在亂石冢的神秘小樓裡,如同上一次面對那個光禿禿泛着青紅之物的東西,隨了疹子四處蔓延,可是,這次他卻連逃走的力氣都沒有,因爲這東西離得實在太近,因爲離得這麼近他還是不能看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它似乎是沒有面孔,沒有毛髮,沒有呼吸,恍惚是人形,可總也看不清輪廓,浸在光華里,一動不動,同時,有種冷的、腥的、死的、逐漸腐爛的氣息,慢慢地隔着牀沿漫上來。小嚴拼命地想要縮回身體,用盡力氣,連一根小指頭都無法挪動,只得夢魘似凍結在恐懼裡,無能爲力。
嚴老爺派人來傳話時,只見到小嚴癱軟在牀下,一摸身上,又冷又溼,汗水把三重衣衫都浸透了,人早已暈過去,最可怕的是臉色,灰黃得像陳年乾薑粉,要不是鼻腔裡還剩的一口氣,整個人就是枯了半截的死木。
等嚴老爺趕來時,小嚴連鼻腔裡的那口氣都快滯住了,一家人大呼小叫地亂成一鍋粥,嚴老爺撩了袖子親自上陣,使勁掐人中,硬把小嚴的鼻子底下按出幾個深深的紫月牙來,才聽到他“呃——”地一聲回過氣。
“到底出了什麼事?”嚴老爺這纔有功夫找原因,下人們頭搖得像撥浪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個膽子大的,輕輕嘀咕句:“先前還好好的……突然變得樣……怕是見鬼了。”
鬼!嚴府鬧鬼啦!這句話像是陣風,從嚴家宅子長滿青苔衰草的牆頭飛出去,不到傍晚沈緋衣便聞訊趕來,嚴老爺‘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老淚縱橫道:“小民這輩子只得這麼一個兒子,也不求他大富大貴,一生平安就好,況且衙門裡能幹的人這麼多,少了他一個也沒關係,就讓他太太平平跟着我混日子吧。”
沈緋衣無奈,上來仔細看小嚴,依舊面如金紙牙關緊咬,低頭在牀前牀後巡視一遍,到底了無頭緒,眼見天漸漸黑了,心裡惦着蘇蘇那頭的事,只得道:“還是先找個大夫來看看吧,我就在隔壁鄒府,有事差人知會我一聲。”
“是,是。”嚴老爺一路客氣,送瘟神似地把他請出去。一轉身擦了把汗,先叫官家把大門鎖上——今晚就是神仙來了也別開門。
蘇蘇在屋裡空等了大半天,並沒有見到小嚴親口許下的吃食,正自奇怪,忽聽外頭忙亂,模糊地有人說嚴家出事了。她脾氣倔強,不肯出來問人,便在裡頭悶着自己猜測,好不容易見沈緋進來,立刻趕着問:“嚴公子怎麼了?”
沈緋衣苦笑,不想驚嚇她,便淡淡道:“只怕是昨晚太累了,中午睡下去後居然發燒說胡話,我看他這幾天不會過來。”
“哦。”蘇蘇半信半疑,看他一眼,猶豫道,“大人,你帶了多少人來?”
“喏,只有他,再沒別人了。”沈緋衣一指身後的人,蘇蘇這才發現身後原來有人,打扮像是衙役,只是太過樸實安靜,怎麼也叫人注意不起來。此刻被沈緋衣點出來,擡起頭,身材不高矮不胖不瘦,臉孔不圓不尖不醜不俊,五官平實表情普通,蘇蘇一連看了七八眼,還是沒記住他到底是個什麼長相。
“他?可是……若是……我們該怎麼辦?”
“別怕,我自有辦法。”
他說得滿不在乎,可蘇蘇心裡發毛,想這位大人容貌鮮妍明媚,十指修長白皙似從未沾過陽春水,只怕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倒不如小嚴生龍活虎,雖然毛躁魯莽倒也安心實在。自己怔了半天,一跺腳,也罷,就算去黃泉路,多兩個人陪着也是好的。
三個人分頭找地方休息,一個歪在牀頭一個坐在桌旁一個蹲在牆角,中間點了盞薰得焦黑油膩的油燈,一口氣守到下半夜,外頭開始颳風,把院子裡的落葉捲起拋至窗紙上,‘吡吡啪啪’抽得人心頭髮緊。
蘇蘇本來已經在打瞌睡,此時擡起身,心事重重地看住窗口,灰白色的窗紙上影子幢幢,像是正在上演一場鬼魅皮影戲,她心驚膽顫地指着窗紙,向沈緋衣道:“大人,你看……”
沈緋衣隨便地看一眼,扭頭“樸”地把燈火吹熄。
咦?蘇蘇納悶。
“我看這樣吧,蘇姑娘,這麼晚了我們在你房裡終究不方便,你先歇會,我們去房外等。”說話間,沈緋衣真的悉悉索索起身,打開門,和那個衙役一同走出去。
她無法回答,只心頭突突地跳,像是在發惡夢,極不現實,半天,掙扎着微弱地叫了聲“大……人……”,沈緋衣立在門口,聞聲轉過頭,半面隱在黑暗裡,臉上似乎有抹笑意,異常詭異,還沒看清楚,‘啪’地已反手將兩扇門閉上。
黑暗裡蘇蘇仰着頭,張大嘴,像只被摁住頭的貓,如果有可能,她也很想象貓一樣竄起來,撲過去一巴掌抓在沈緋衣臉上,一直把他那張俊美的臉撕出血纔好。
嗚——風颳得更厲害,蘇蘇用力攢着自己的領子,不知不覺把脖子勒到痛疼,突然,她彎下腰,嘔吐似的乾咳起來。
原來,真的沒有人關心她的死活。
如果自己生了一張花容月貌,現在的情形會不會有所不同?蘇蘇一邊咳,一邊翻來覆去地想這句話,房外的風也像是在嘲笑她,呼嘯着趾高氣揚地從每一個漏洞裡灌進房間,把窗框門架處震得虎虎作響,像是有什麼野獸正欲伺機而入。
她摸索着站起來,想去桌邊找燈點燃,一手已拔下頭上銀簪,還是母親留下的遺物,三兩雪花白銀打製而成纖細的一根鳳頭釵,根本不能算作一件利器,但,這已是她唯一的護身之物。
“乓!”門猛然被撞開了,一波勁風衝進來,幾乎把蘇蘇嗆得又咳,隨着怪風同時撲進一個人,看不清面目,黑壓壓擋在門口。
“呀!”蘇蘇害怕,大聲狂叫,順手抄了桌上油燈向黑影擲過去。
“啊!”黑影也在叫,而且更慘,他捧着臉蹲到地上去。
“嚴公子?”蘇蘇停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門口,雖然光線很暗,可仍能看到身形輪廓,居然是小嚴。“你怎麼……你要緊嗎?”
她慌忙過去把他扶起來,就着屋外的淡淡月光,看到他臉上一片溼漉漉,原來是燈油潑進了眼睛。
小嚴是掌燈時分醒過來的,睜眼後一語不發,面色蒼白得可怕,沉默地看着嚴老爺與身邊的人,有問必答,並不拒絕湯水粥藥,無論下人端來什麼,全部一骨腦兒倒進肚子裡,態度極其配合,嚴老爺見他不傻不呆,能吃會動,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一時倒沒了主意,安慰妥帖後叫人反鎖上門讓他好好休息。
開始時管家還派人在窗口探頭縮腦的窺視,見他安安靜靜躺在牀上,並沒有任何異常行爲,漸漸的再沒有人去偷看他,小嚴仍然熟睡,近到約四更天,屋外開始颳風,他慢慢地,無聲無息的從牀邊坐起來。
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綢睡衣,也不覺得冷,支手支腳的,像提線木偶般從窗口爬了出去。月色很淡,灑在身上像西街劉老七攤子上展示的糖人,薄薄至透明的一層白,卻又森森地泛着光,小嚴便在糖衣裡擡起頭,向着烏沉沉的檐角遙遙一挑眉。立在冰涼的月頭底下,周身冷到發麻,風自肩頭鬢角處灌下來,懷裡像兜了只活蹦亂跳的兔仔,滿襟滿袖瘋竄,到處鼓起大片衣衫,整個人在這股子風束裡莫名其妙的起伏、腫脹、變形,他低頭仔細看了一會兒,也像是突然間不認得自己的軀殼了,又慢慢擡起頭,月色下雙眼晶亮,神情肅穆。
Wωω ¸т tκa n ¸¢ ○ 這幾天他很吃了些苦,臉上皮膚呈病態的蒼白色,哪還是平時那個眉目精靈表情活潑的無憂青年。尤其胸膛裡憋着股無名火,種種委屈、驚怒、憤憤、不平洶涌澎湃,生生堵在噪子眼處,幾乎呼吸困難,只得用力咬了牙,收回心神,扭頭大步向鄒家走去。
蘇蘇聽到了小嚴的聲音,仿若溺水的人抓到根救命稻草,頓時欣喜若狂,卻又馬上生出極度的悲哀,禁不住淚珠子撲落落地往下掉,自己一手捂了臉,一手拽下條汗巾,胡亂塞過去給他擦眼睛,又低下身摸索着找到燭臺重新點上,房間裡總算有了些光,朦朦朧朧,越發照得沉沉夜色里人影晃動,情景陰森可怖,可是她的心已完全踏實下來,甚至比方纔沈緋衣在時更覺得安定,淚眼婆娑地看住小嚴,嗚咽道:“你……要緊麼?”
小嚴的模樣也好不到哪裡去,青白着臉,眼珠子被燈油濺得血紅,怔怔地看着蘇蘇,像是不認識她了,半天,才答:“我沒事。”,又想起什麼,四處一瞟,問:“沈大人呢”
“他……”不提也罷,一提沈緋衣,蘇蘇委屈得又哭起來,“難道他不是守在外頭嗎?這個人太滑頭了,實在是個大騙子!”
小嚴板着臉孔聽她哭訴,臉上居然一點表情也沒有,蘇蘇倒哭不下去了,見他冰冷無味一反以往熱心之態,心裡頭大不是滋味,怯生生問,“嚴公子?”
“沒事,他不在,我在!”小嚴冰着面孔冷笑,蘇蘇再次被嚇到,傻傻地呆看半天,這張臉明明是認識的,卻又宛若陌生,自己喉嚨處‘呃呃’地輕響,像是有什麼話正在往外蹦,卻又到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一瞬間,她又開始害怕了。
“你怕什麼?”小嚴銳利地看她。
“呃……我………呃……”蘇蘇緊張。
“不用擔心,沒事!”
“哦。”蘇蘇心虛,小心翼翼地看他轉身去桌邊坐下,卻又把桌上燭臺移得遠一些,似乎有些怕光,越發沒底氣起來,猶豫道,“要不要我出去找找沈大人?”
“找他做什麼?難道是怕我會對你不利?難道你是覺得我被鬼附了身?”
“呃……”這下蘇蘇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兩人僵在房間裡,懷揣着各自心事聽窗外風聲嗚嗚,蘇蘇也去桌旁坐下,偶爾偷偷睃小嚴,看他側身坐在桌子另一頭,燭光映得半面陰霾半面明朗,臉皮子上挑不出一絲表情痕跡,只比泥胎雕像多出口氣,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回過頭來想自己,一個女孩子家,本來是投親成婚的,卻連連遭遇厄運不測,如今又與陌生男子深夜共處一室,性命攸關且不說,名聲更要受累,只怕明天天亮就是留得命在,也是處境尷尬不清不白,哪還有顏面留下。思前想後陣陣心酸,她伏身到桌子上去,裝作休息,慢慢地在桌子下把臉上眼淚擦乾。
房間變得裡很靜很靜,蘇蘇甚至懷疑能聽到自己的眼淚墜地聲,從一滴水珠砸成八瓣的聲音,她用力把額頭壓在手臂上,不敢擡頭,感覺周遭陰冷像墳墓一般罩下來,罩下來,就這樣埋了也罷了……
就在此時,小嚴的聲音輕飄飄而起,極淡極淺的一抹影子般,毫無徵兆地從她耳旁滑過去,“別哭,還有我幫你。”
蘇蘇悚然一驚,驀地擡頭,卻見小嚴面無表情地盯着窗外,渾身上下頭髮絲也沒有動半根,她把他看了又看,等了又等,漸漸地也覺得剛纔可能是自己聽錯了,一定是外頭的風搞出來的把戲,於是有些不安,伸手緊了緊領子,端端正正重新坐好。
天亮了,卻不像平常人形容的那樣先有雞鳴再有人聲,整個鄒府始終很靜很靜,蘇蘇只看到窗紙的顏色自凍白轉爲漿白,像是外頭有簇火苗在慢慢燉着它,融化它,慢慢地色澤柔潤溫和起來,時間越長越來越明淨,她直眉瞪眼地看了許久,眼珠子都酸澀發痛了,才用手捂住輕揉,再睜開眼便能看見對面小嚴的輪廓,原來他有極長的睫毛,微微地翹起在眼眶周圍,她愣了愣,這纔想起天原來亮了。
正想開口說些什麼,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一段銀絲淺繡單枝竹葉的藍袍子首先觸入眼簾,然後纔是截雲紋獸面玉佩,沈緋衣面若春花目如秋水,身後跟着隨從,一併緩緩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