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小指粗的肉蟲子在桌面上扭曲彎轉成各種形狀,或許燈光太亮,它爬着爬着又鑽迴心髒去,桌面上便有了一顆微弱跳動的心,小嚴鎮定下來,慢慢在桌旁坐下,看着它,輕聲道:“你什麼意思?”

“嚴公子,你不覺得我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俱不是正統,故亦不能以常情去判定?”他欠了欠身,靠近些,一指桌面,“依我所見,以往我們遇到的異相就像是這個東西,看似毫無道理,其實總有陰謀勾當在裡頭,刺穿了,蟲子也就出來了。”

“你的意思是那些全是人?”小嚴卻又恐懼起來,感覺比見鬼時更揪心,手指摳了木頭,生生的掐進去,木頭渣子刺進肉裡也不覺得,“我的青天大老爺,你切莫告訴我那些都是活人!”

“我也不知道。”沈緋衣苦笑,站起來,踱出去,“這些日子我自己也在猶豫懷疑許久,到底看到的是什麼,到底該怎麼解釋,不過,有一點我倒是肯定的……”

他邊走邊說,聲音越來越低,臨到窗臺前,猛然一掌劈出去,擊開窗扇,從窗臺口由下而上拎起一個人。

那人正聽得仔細,冷不丁被他揪住耳朵往上提,又驚又嚇又疼,頓時殺豬似的狂叫起來。

“叫!大聲叫!”沈緋衣冷笑,他手勁極大,竟拽着那人翻過窗臺跌進屋裡,小嚴忙上去勸阻他鬆手。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剛纔全靠他吊着沈緋衣的手腕,耳朵纔沒被撕下來,此時只剩下喘氣的份,一張臉皺成包子摺,擡頭一看,原來是鄒家的一名家丁鄒阿發。

小嚴見他耳朵根處血滲出來,忙找了塊布頭給他擦乾。

“唉喲喲,我的沈大人,纔多大的事呀,你至於下如此死手嗎?”鄒阿發叫苦不迭。

“胡說!”小嚴用力瞪他一眼,“沒把你拿到衙門去審就不錯了,沒事到我們牆根底下偷聽什麼?”

“我……那個……”鄒阿發臉紅,不過他算是鄒府下人裡最機靈的一個,眼珠子一轉,立刻反駁,“咱家老爺命我來看看沈大人嚴公子查到哪一步了,要是累了渴了,是不是該張羅着弄些點心孝敬二位,小人怕驚憂到二位辦正事,所以先到窗下探探眼色。”

“呸,好滑頭的一張嘴!我們又不是頭一天到這裡,你們老爺連個好面孔都沒有,怎麼可能張羅點心?再不說實話,我就敲碎你的頭!”小嚴又氣又笑,挽起袖子作勢要砸他。

“唉喲喲——”鄒阿發抱頭慘叫。

“算了。”沈緋衣拂袖,“他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下人,豈會曉得主人的心思。”

“哦,那就算了。”小嚴也爽氣,直接過去去拎了鄒阿發的領子,拽到門口,丟西瓜皮似的甩出大門。

回過頭,沈緋衣微笑地看他,目光里居然有種滿意表情,直看到小嚴苦笑,“怎麼,我臉上突然長出朵花來了?”

“不是,我瞧你現在行事果斷利落,倒是個辦事可信的人。”

“嘿!原來你以前一直沒相信過我!”

“似你以往莽撞行徑,眼皮子淺,心軟口快,做起事動靜倒不小,叫我如何委以重任?”

“不錯,我不過是個鄉野村夫,沒見識過什麼大場面,左右上不了檯面的貨色,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正事交給我辦,明天過後,你走你的康莊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從此咱們各不相干!”小嚴賭氣。

蘇蘇見他們兩人話趕話又要衝撞起來,又恨又急,“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你們還爭什麼,明天過後……”她突然說不下去,低下頭,一臉沮喪。

小嚴沒了聲響,內疚地轉頭看她,勸:“蘇姑娘,別擔心……”究竟怎麼個不用擔心,他也說不下去了。想到明天過後,蘇蘇開始四處飄迫如浮萍,小嚴的娃娃臉開始透出苦相。

只有沈緋衣無動於衷,伸了個懶腰,慢條絲理地說了句:“明天過後,事情總是要解決的。”

“怎麼解決?就靠我們三個人坐在這裡守株待兔似的捉鬼?沈大人,就算風涼話好說,你也要小心風太大閃了舌頭。”小嚴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火大,不知道用什麼刀子話戳過去纔好,想一想,冷笑,“知道你是翩翩佳世貴公子,身後又有趙大人那樣的皇親貴胄撐腰,遲早還是要回到東京去享福做官,你怎麼會懂得無家可歸的感覺……”

他到底不敢說得太放肆,可沈緋衣也已聽得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拍在桌面上,把匣子與心臟震得跳起來,手指了小嚴鼻子,喝“你嘴巴里不清不楚說些什麼?”

小嚴嚇一大跳,看他眼珠子都快紅了,快到嘴的話一骨兒全縮下肚去,怪聲道,“我說什麼了?”忽然想起剛纔他揹着趙大人的臉色,有些明白過來,“那個趙大人……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沈緋衣步步緊逼過來。

“沒……沒什麼……”看着他鐵青的臉色,小嚴冷汗也出來了,心裡模糊地感覺這似乎是沈緋衣的禁區,半點觸碰不得,忙軟下口氣,“那個……我想你人頭廣門路多,能不能幫蘇姑娘想個安身之處?”

沈緋衣惡狠狠地盯着他的眼,似乎要從中琢磨出什麼蛛絲馬跡,半天才收回目光,回覆至以往清朗蕭蕭,小嚴纔要鬆口氣,卻又被他一眼瞪過來,“找個安身之處不是問題,明天要是再不能讓鄒府相信有鬼,蘇姑娘就要當衆賠禮道歉,這件事你仔細想過沒有?”

“我想過,這事是我惹出的禍,所有的後果我來承擔。”

“這還是廢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嚴不等他責難,一口氣道,“你怎麼知道蘇姑娘一定要賠禮道歉?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我們會輸?我和你再打個賭好不好,我說明天晚上鄒府一定見鬼,你信不信?”

他聲音裡透着狡詐,沈緋衣眼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們慢慢來,不能長別人的威風短了自己的志氣,是不是?”小嚴使勁眨眼,手指了指窗外。沈緋衣看着他手勢,眼裡透出笑意,“不錯,我開始有點相信你的話了。”

蘇蘇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但見他們擠眉弄眼時很有些志同道合的樣子,心裡居然有幾分喜歡,嘆,“別操心啦,大不了就是下跪磕頭,難道還要殺我不成。”

“別灰心別灰心。”小嚴一直搖頭,嘴咋巴咋巴得像是剛吃過酸梅子。

鄒府的人更加樂觀,鄒老爺看他們忙了兩天毫無結果,再無顧忌,打發下人把木器什物堆到蘇蘇窗下,五姨太房間死過人,自然是不吉利了,專等蘇蘇搬出來好放雜物。

事到如今,蘇蘇倒也坦然,自己把東西收拾了下,打了小小包裹,身外之物不過是幾件舊衣裳共頭上那根銀釵,小嚴看不下去,上去一把把她手按住,“你急什麼,是勝是負還不知道呢。”

“勝負與我有什麼關係?”她笑笑,“我不過是個苦命的醜女子,既然總要離開這裡,是被人趕出去還是請出去都一樣。”

小嚴聽得心頭慘然,手一鬆,立在原地沒了聲響。

反是小蘇回頭勸他:“嚴公子,你是個好心腸的人,只是同這些壞人打交道,咱們都成了雞蛋往石頭上碰,總是不行,你還是多聽聽沈大人的話,不要像我一樣撞得頭碰血流才曉得要學乖纔好。”

“你怎麼就知道他比較可靠?”小嚴勉強笑。

“我不知道,但沈大人行事沉穩心懷城府,雖然有些神秘相,可從沒見他說錯話,辦錯事,並且他是從東京來的人,見識本來在我們之上,我看,你凡事還要多聽他的意見。”

小嚴被她軟語相求,說得心灰意懶,長嘆:“好吧,看來我真是眼皮子淺,連你都在替我擔心。”

晚上天黑得快,小嚴回府整理了些菜蔬果品,提了個食盒給蘇蘇送晚飯,正好見沈緋衣從衙門回來,皺着眉頭心事重重。想到蘇蘇下午說的話,小嚴果然學乖了,再不多話,臉上笑嘻嘻,將手上食盒一招:“沈大人,一塊吃飯吧?”

蘇蘇已將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桌上的油燈已快用盡,鄒府的人裝聾作啞只當不見,小嚴只得又再回府去,等他帶着燈油回來,卻見蘇蘇把食物放滿桌子,又從桌下摸出瓶酒來。

“這是怎麼回事?”小嚴奇怪。

“沒什麼,我想借花獻佛請兩位公子喝幾杯。”她靦腆地笑,低了頭,可是小嚴眼尖,瞟到她發間的那隻銀釵已換成木釵。他眯起眼。

“真的沒什麼,”蘇蘇被他看得心裡發慌,紅着臉道,“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這些天幸得兩位公子伸手相助,大恩大德……”

“喂喂喂,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扭捏?”小嚴打斷她,“蘇姑娘,我看你也是個爽氣人,不會想把我們逼上不仁不義之路吧。”

“當然不會。”

“那就好,我問你,你要表示感謝也就算了,怎麼把你身上惟一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賣掉?莫說我們沒幫到你什麼忙,就算是真正幫了大忙,也不值得你這麼傾家蕩產呀。”他越說越氣,轉頭問沈緋衣,“沈大人,你看是這個道理嗎?”

“不錯。”沈緋衣面無表情。

“難道你們要我把酒再退回去?”蘇蘇急。

“是!”小嚴斬釘截鐵。

“不是!”沈緋衣更加肯定。

小嚴扭頭瞪他:“沈大人,你就這麼想喝酒?”

“蘇姑娘請客,我當然奉陪到底。”沈緋衣淡淡的,不等小嚴發火,先拋了件東西出來,銀子是極容易啞暗的金屬,尤其在發間戴了多年之後,有些發垢黑,尤其它直別別釘在木頭上,更像一件暗器而不是首飾。

“咦?”

“呀!”

蘇蘇大喜,撲過去把它捧在手心。

“蘇姑娘,以後託人買東西時出手別這麼大方,一瓶酒最多不過幾錢銀子,用不着把十兩銀子全打發給跑腿的人。”

“是。”蘇蘇低下頭,偷偷把眼淚擦乾。

小嚴跳起來,衝過去狠狠拍沈緋衣的肩,“嘿,真有你的!”對方還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沈緋衣用一根手指頭把他頂開去。

油燈重新亮起來,照着桌上滿滿菜餚,居然有一條活魚三個生雞蛋,小嚴尷尬地搔着腦袋:“沒辦法,我也是乘黑從家裡偷出來的,摸着什麼就拿什麼……”

蘇蘇笑起來,看看他,又看看沈緋衣,十分感慨,燈光下小嚴天生的娃娃臉,雖然不夠俊美但也端正清秀,尤其笑起來時眉眼彎彎,十分得人眼緣,沈緋衣更不用說,神仙似的人物,不知道自己是哪世修來的福氣,能得到他們的照料,才舉起杯子想說些感恩的話,句子就不由自主的溜了出來:“其實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嚴與沈緋衣肅然一驚,同時放下杯子聽她往下說。

“我十歲以前……也算是長得美……”

“哦。”小嚴認真的點點頭,順便瞄一眼沈緋衣,用眼神提醒他耐心傾聽。

“算了,還是讓我先敬你們一杯。”蘇蘇突然清醒過來,馬上收回餘話,她心口猶如浸了淚,又酸又苦又澀,且不能與別人分享,自己一揚脖子把酒乾了,解嘲似的,沒來由笑一聲,“醜就醜罷,再醜還能醜得過鬼?”

“鬼!”窗外開始有人狂叫,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漸漸發展成撕心裂肺的呼救,同時有人大力踢開門,慘叫着衝進來。

劉管家年紀不小了,他是鄒府的遠房親戚,因爲沉穩可靠,一直受到鄒老爺重用,可惜現在的劉榮怎麼看也和沉穩兩個字無關,襆頭半散衣襟凌亂,嘴裡嗚嗚地叫,踩住頭頸的狗似的,渾身顫抖。

“怎麼了怎麼了?”小嚴作勢要扶,劉榮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他的手,“嚴公子……鬼……有鬼……”

他聲音未斷,小嚴已看見推開的門洞外一道素白影子,像是個人形,從半空中‘忽啦’地飄蕩過去。

“外頭好像有鬼唉。”他轉頭對沈緋衣道,表情很無奈似的,“要不咱們先吃飯,等會再出去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