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還是從窗口處爬了出去,她雖不會武功,動作倒也伶俐,臨走前道,“這裡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會武功,所以人人當我作廢人,看守也相對鬆懈些,以後若有消息,我還會想辦法告知你們。”停一停,忽又笑,“或者在他們眼裡,我只是趙大人的一件實驗品,沒有人會認真觀察去一隻雞或一頭豬,你們說是嗎?”
三個人呆在裡頭不知所措,一直等她走得沒影了,小嚴才咽口口水,輕輕道:“你們覺不覺得?蘇姑娘似乎改變了許多。”
“我只是奇怪她爲什麼要捲入這些事,難道女人爲了張美麗的臉真能夠出賣一切?”田七大惑不解。
沈緋衣道,“你們也別瞎猜了,先看看她來這到底給我們留了什麼?”他指了牀上之物,是方纔蘇蘇丟到小嚴枕旁的東西,摸來一看,卻是張紙卷,三個人也不去點燈,將紙卷打開就着朦朧月光下照看,上頭線條曲折,分明是張地圖。
“看來蘇姑娘把這裡的地形圖也畫了份出來。”沈緋衣點頭,“這個女孩子心細如髮,真是不簡單。”
“當然,否則當初我爲什麼那樣拼命幫她。”小嚴將地圖緊緊攥在手中,想起與蘇蘇一起患難的日子,不知道是感激還是難過,又夾了許多說不出的感情,重重嘆口氣,“上次送走了她之後,我總覺心裡七上八下,自覺很對不住她,等這事完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她留在本地,日後也好有個照料。”
“你乾脆娶了她不是更好?”沈緋衣冷冷一笑,“真以爲人家留在龍潭虎穴只是爲了自己的一張臉?若不是想幫你,她何苦委屈做別人的試驗品,還冒險偷面具畫地圖,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裝什麼傻?”
“怎麼可能是爲了我呢?”小嚴被他幾句話直戳入心底,急得跳起來,“別把大好人情債往我身上砸呀,你怎麼就不知道蘇姑娘一片真心是爲了你?沈大人,咱們倆個站一塊,誰是龍誰是蟲一目瞭然,真要娶她,還是你比較合適。”
“好了好了,吵什麼?”田七看不過去,“把人家大姑娘當成什麼了?你們別想得太美了,說不定人家是可憐你們倆,忙了這麼久都破不了案子,還真當自己是潘安再世了?臭美!”
小嚴這才氣呼呼地縮回牀上,黑暗裡沈緋衣聲音低沉若流水,嘆道,“雖說女人厲害起來,十個男人也未必及得上,可憑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竟然能混入趙府取出東西送出去,本事大得也有些過了頭。”
“什麼意思?莫非你懷疑她是在和趙大人勾通一氣?可她害我們做什麼?勸你還是省些疑心吧,就算打死我也不相信她會是這種人!”
忍了一個晚上,天才亮,小嚴便起牀研究蘇蘇留下的地圖,上頭樓閣小徑宛然,各處標明地點,確實是張周詳的地形圖,一時心癢難騷,“我們是不是該找個機會探探藥池?”
“你知道那裡有什麼?就敢這麼糊里糊塗往裡闖?”田七取笑他。
沈緋衣走過來,一掌按了地圖,重新捺回桌面上去,“這張圖不能用。”
“爲什麼?”兩個人都奇怪,扭頭看住他。
“這張地圖來得太容易,未免有假。”
“你還在懷疑蘇姑娘?”小嚴頭一個不服,橫目道,“你倒說說她騙我們是爲了什麼?”
“我不知道。”
“嘿!”
說着說着又要爭起來,田七橫臂梗住兩人肩頭,“噓,有人來了。”
趙大人着一身鑲秀金色纏枝花紋湖藍長袍,腰繫排白玉腰帶,足蹬青面白地緞子小朝靴,頂上金纓展翅珠冠微微輕顫,笑晏晏大步踏進門,“幾位休息得還好嗎?”
無論何時見到他,沈緋衣本能地脖子一僵,像後頭有人用力按了肩,硬把他往地上捺下去。他便以這種倔強的反抗式姿勢警覺面對趙大人,趙大人笑起來,“我怕幾位關在房裡悶壞了,特地來請大家去園子裡聽曲看戲。”
“好呀。”小嚴頭一個跳起來。
田七詢問似地看了眼沈緋衣,見他始終低沉眉頭不置可否,自己漸漸不耐煩起來,拍案道:“整天呆在這兒,確實早膩歪了,有戲看那可是最好。”
出了樓往東拐,過了三條長廊兩處花園便是戲臺,卻是將一處兩層高的粉樓改建而成,樓下置了錦凳圓桌,專對着正中一處平臺,頂上團紮了白幡布充作雲頭,臺上幾塊奇石一叢茅草,再無其他。
除了他們三人,趙大人另請了位青衣客人,雖然面目平庸衣飾簡單,卻是態度倨傲面色冷淡,自始至終坐在原處,見人來了眼皮都不曾一擡。
時下看戲,不外是些《孫龐鬥智》、《劉項爭雄》,戲文最全最好的大多在勾欄院中,正經些的有《張協狀元》與《趙貞女》,若想輕狂風流些,《會真記》與《紫香囊》很是膾炙人口,可今天趙府搭的平臺背景不倫不類,文不文武不武,叫人摸不透路數。
連那個神情倨傲的青衣人也皺眉不解,向趙大人道,“這算演的是哪一齣?”
“不妨,你看了就曉得。”趙大人高深莫測地笑,不知爲何,眼風卻朝了沈緋衣,似有似無輕輕一勾,瞟得他心上發寒,忙扭頭避過。
才坐穩,就有人捧出酒具食盒,一式梅紅匣子盛了杏片、梅子姜、香糖裹子、糖荔枝、越梅、金絲黨元六道蜜餞,樓裡本來光線明亮,此時卻有人卷下錦簾遮了外頭陽光,眼前頓時一暗,幸好堂中又馬上點起蠟燭,將戲臺上布頭裹成的雲堆照得白濛濛。
耳聽音調悠揚,樂師奏起篳篥,真個繁音促節,綽有餘情,輔之以鼓與拍扳,更添韻氣,樂聲中有女子掩面上臺,穿雪白袍子梳低髻,也不出聲,配合着曲聲慢慢前行,俯仰皆有勢,身後佈景隨之移動變化,雲頭緩緩褪開,茅草石頭皆消失不見,女子像是慢步走入了一個房間,也有灰黑磚頭牆壁與木雕朱漆的窗,此時周圍所有蠟燭全部熄滅,只餘臺上一盞油燈,女子白生生的影子融在昏暗背景裡,朦朦朧朧如銀蛇扭動,衆人正看得奇怪,卻聽音調一轉,突然插進支洞蕭,淒涼如婦人哭泣,臺上女子隨之猛地擡起頭,竟是張慘白的臉,眉眼鼻脣一概全無。臺下人看得悚然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忽地牆壁翻起,就像地動一般,滑喇的憑空倒了下來。靠牆處現出張牀,上頭臥着一個女人,依稀是穿了玫紅袍子,眉目婉然,擡頭睜眼看了先頭的白衣女,滿臉驚恐懼怕表情,身上抖得像風寒,隔了這段距離,也可看見臉上五官都扭曲了,樂聲愈發簡捷急促,只以拍板洞蕭合着節奏緩緩逼進加速,聲聲皆入心坎,節奏中白衣女化作一尊石像般,凝止不動,相反紅衣女在牀板上扭曲掙扎,像有看不見的手掌按了她,無論怎麼拼命,終也無法翻身而起,漸漸微弱無力下去,直挺挺躺在牀板上,可仍然能看到她在劇烈顫動,動作極其細小,可那樣急速的蠕動比任何驚濤駭浪都要牽扯人心,這幾乎就是死亡之前的痙攣。
終於,紅衣女停止一切動靜,連那種本能地顫動都歸於平靜,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她的魂飛魄散,再無一絲生氣,不知爲何,看的人反而長呼出氣,像是覺得她死了也要比那種要命的顫抖好,正要鬆口氣,本來不動的白衣女卻又一個轉頭,面朝了臺下,在那張雪白的面孔下‘桀桀’陰笑,聲音淒厲,尖銳到極點反而細薄如刀,簡直能擦着人的耳道刮出碎屑來,只笑了三聲,‘砰’地原地一股濃煙,竟竄得蹤影不見。
臺上重新歸於黑暗,連臺下都混爲一色,沈緋衣看得滿頭霧水一肚子疑問,耳聽見身旁不斷有人經過,每個人的呼吸與心跳聲俱是不同,需努力看去,才能看到穩約人影走動,縱然如此,仍能感到有人盯着他看,於是擡起頭,與不遠處的趙大人對視。
說實話,他心裡是恨毒了這個人,無論他外表如何溫文儒雅,在眼裡總脫不了蛇形鬼胎,專等了機會一口咬上來似的,只是礙於官場氛圍,平時見面不得不低頭下去,眼裡也不敢露出什麼恨怨之意,可是今天不同,周圍黑如子夜,沒有光的時候,人份外警覺真實,沈緋衣的目光中簡直能放出毒箭來。
趙大人微笑,“我知道你心裡恨我,奇怪得是我一直禮待於你,從來不曾有過半分輕漫,你到底在恨我些什麼?”
沈緋衣咬牙不響,趙大人便等着他,硬逼得他僵硬地答一句:“大人說笑了。”
“嘻,你這是在和我客氣,只剩下四天賭期,你居然還不急。”
“期限未到,難道趙大人先要沉不住氣?”
趙大人只是笑,嘆口氣,彷彿覺得他這麼說很是幼稚無聊,“無論結局如何,我只希望你終能承我一份人情。”
“大人不用擔心,我早知自己欠你一份人情。”
“哦?”
“那年若不是承大人的人情,沈某怎麼會受衆人排濟,流落到小小昌令縣來?”
“哈,你這還是在生我的氣,可惜你沈公子的出生白紙黑字自有來歷,我不過是如實查明上報朝廷提醒官家,至於因此削了你的官職下放昌令縣的決定,你怎麼能算在我的帳上?”
“是,確實不怪大人,只能怪沈某自己出生低微了。”沈緋衣懶得多說,索性擺出低眉垂首姿勢。
轉眼下人已佈景完畢,重新點了蠟燭,卻是乾乾淨淨的平臺,只擺了一條長凳,凳上坐了一名黑衣人,頭戴寬沿草帽把整張臉遮了,雙後插於袖中,似乎是在冥思苦想,又見臺頂處垂吊下一串紅燈籠,將其籠罩在其中,身後有人敲起梆子,抑揚頓挫,俯仰流連,似逐臣悲於萬里,嫠婦泣於孤舟,聽得人心酸肉顫,樂聲中黑衣人探手出懷,袍子長而寬鬆,只露出尖尖十指一晃,從懷裡掏出個東西來,支在面前。
臺下人看得真切,忍不住“咦”了一聲。
原來他支出的是個三尺長的骷髏架子,自頸至臂各有十幾處懸線吊在‘豐’狀物上,被黑衣人持在手中,皮影般任其擺佈姿勢。黑衣人手提小骷髏耍弄了會兒,如調弄三歲小兒般,不斷做出躬身跪下、作輯招呼、奔跑跳躍的動作,居然十分憨態可掬。若不是梆子聲太悲慼,骷髏白得太過陰森,幾乎就要搏人一笑了。
可是所有人總覺得情形有些詭異,說不出哪裡不對勁,有種寒冷可怖的情緒襲上來,大家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將領子緊了緊。
果然,隨着梆子聲越敲越急,黑衣人動作也越來越快,小骷髏漸漸顯得興奮狂野,欲脫離控制往臺下撲來的感覺,偶爾其四肢相擊,發出輕脆的‘咯吱’聲,聽得人牙根發癢。沈緋衣緊緊皺起眉頭,雙手本來不自覺地掐了身前桌角,忽地推開桌子長身而起,指了臺上,“這算是什麼?這根本不是人!”
與此同時,黑衣人像是聽到他的話,擡了頭,寬沿草帽也蓋不住慘白猙獰的臉,竟然也是一具骷髏。
趙大人鼓掌笑起來,“沈大人的確慧眼。”
他優雅的笑聲絲毫不能安慰觀者心情,所有人目瞪口呆,渾身顫抖,驚恐地看着臺上黑衣人伸出乾枯的手指,將腰繫長帶解開,長袍鬆垮垮地癱下去,露出滿身累累白骨。
“啊呀!”臺下青衣人首先翻身倒地,抖得像生了癲癇病,尖聲慘叫,“鬼……鬼……”
趙大人冷笑,也不去扶他,卻轉頭向沈緋衣,“你見過在大白天出現的鬼嗎?”
不等回答,他已輕輕擊掌幾下,下人們早候在旁邊,聞聲立刻捲起錦簾,將每一扇窗打開,讓樓外明媚的陽光泄進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