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田七是朝着牆角處竄過去的,他畢竟是練武之人,耳目靈敏身輕如燕,雖然表面同小嚴嘟嘟囔囔夾雜不清,然而眼風凌利,早覺查到三四米開外蹲着的東西,正埋頭藏在黑暗深處,森森然覬覦過來。
手心裡扣着利箭,他以最快的速度一擊而出,然而那東西比他更警覺更迅速,乍眼才見一團灰濛濛模糊的影子,已眼前一空,竟原地消失了。
田七卻是經過風浪的人,早懷疑石道頂上另有玄機,想來上次在墓地裡被人暗算,就是中了類似的詭計,一見不妙,立刻擡頭向上,約一臂距離開外,明明有個影子吊在半空,果然是往上逃了。
整條石道都是人工鑿開的結果,故石壁上刻痕清晰,輕功高明的人不必費大力氣也可攀爬而上,田七識破機關,自然滿懷振奮,哪裡還肯猶豫,一時屏息提氣,將火熠子咬在口中,雙手雙足並用,在粗糙的石牆之上點跳而起,那東西見他追上來,‘嗖’地一躍,又平移出去一尺。
動作太快,若不是親眼瞧見,田七決不會相信世上真會有這樣的輕功,隱約地又起了疑心,難道那個東西真不是‘人’?不同於小嚴,他是藝高人膽大,害怕的感覺不過火星子般一閃,立刻飛到爪哇國去了——即便真是鬼,今天也要揭它一層鬼皮!
呼哧呼哧,田七就着朦朧的燈光,與黑暗中凌亂細微的響聲,在石壁上扭身爬行,他是鐵了心的窮追猛打,非要把那東西攆到絕處,手抓着石縫子,直摳出血來,自己毫無感覺,兩眼炯炯,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動靜。
那團灰白的影子被追得無路可逃,索性‘嗷’地兜過頭,朝田七身上衝來,鼻端只聞到股子腥臊之氣,似乎是張開了嘴。田七忙擰腰竄到一旁,故意讓開一條路,眼前一花,等灰白影子已飛快竄過時,電光火石的瞬間,已將手心裡扣着的絲網打開,‘咯嗒’地一聲,已將那東西牢牢裹住。
耳聽得網子裡掙作一團,尖銳地‘噝滋噝滋’地聲音聽得人齒根發麻,想是那東西正在劇烈地撕扯着絲網,田七唯恐它又像上次那樣逃脫,已迅速搶步上前,先用火熠子晃晃地照了個一清二楚。
精鋼絲制的網裡似乎罩了個人,然而人斷沒有這樣死白的肌膚,在火光下與網絲一同閃着寒光,當田七取着火熠子往它面門處細照時,它竟像萬箭穿心一般,狂叫起來。
‘啊……’
聲音悽慘莫明,叫得田七頭皮一炸,剋制不住渾身冰涼,在絲網裡困獸般扭曲掙扎的竟然真是個人。
昏暗的火光下,那人瘦得如具活骷髏,灰白色的皮膚緊繃在骨架上,已完全沒有方纔獼猴似的靈巧,且像是無法見光似的,雙臂圍攏緊緊護住頭部,縮作一團,再仔細看,雙手泛着冷光,十指尖利宛如刺刀,若被他輕輕抓一下,身上少不了留下十個血窟窿。
田七也不敢去碰‘他’,心裡紛亂如麻,舌頭僵硬到無法說話,等了一會兒,才勉強道,“你,你,誰?”
那人只是發抖,卻是像瀕死之時的痙攣,看得田七心裡不忍,想了想,把手上的火熠子藏到身後去,“你很怕光麼?”
沒有了燈光,那人慢慢地,試探地鬆開手臂,擡起頭,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田七努力睜大眼,剛想看清楚‘他’的五官模樣,卻見網子一抽,那人揮舞着四肢又衝過來,離得太近,田七幾乎無法避開,連重新舉起火熠時的時間都不夠,又顧忌着‘他’利刃般的手指,倉促間本能地將手上所有的小箭全數頂了出去,奪奪奪,五六支小箭全數釘在臉上。
小箭上抹了嶺南田家自制的碧磷霜,尋常人的只要沾上一點,立刻渾身青筋暴起手足麻痹,三日內若不服解藥,便要血脈凝固而亡,因田家自古有三條家訓,一是清心,平心待物;二是修德,以德對人;三是務實,不許貪圖虛名,族下子弟自能說話起,起牀後日日背誦,以此作爲立身之則。到了田七這一輩,更是手下留情,輕易不肯配製見血封喉的毒藥。
那人中了毒箭,似乎一呆,身子不過略歪,轉眼又撲了上來。碧磷霜對‘他’幾乎毫無作用,田七驚出一聲冷汗來,及時將另一隻手抽出,火熠子當空一舉,那人又是狂叫,重新蜷到地上去。
火光一晃的瞬間,田七已看到他的臉,一雙血紅的眼,是沒有眼皮遮蓋的,皮膚的顏色是腐爛的蒼白,嘴脣掀起露出滿嘴動物似的尖牙,哪還有半分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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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田七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手上的火熠子支撐不了多少時間,屆時火光一滅,那‘人’定會躍身撲過來,十根刺刀似的手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絞得稀爛,可是真的要痛下殺手,又實在下不了這個狠心。正自猶豫不決,身後突然又伸出隻手,往他肩頭按下來。
沈緋衣是一路跟蹤找來的,若不是小嚴在那架烏木樓梯上留下劃痕,他也未必能猜出機關是在樓梯底下,用椅子砸開入口後,順石壁而下,底下全是半溼的泥地,別的倒還罷了,唯獨田七有一宗異事,他衣飾從來與別人不同,都是嶺南田家特製的款式,尤其是腳上的羊皮靴子,鞋底刻滿了鳥首雲紋的花樣,滿地泥濘裡也能辯別出形狀,沈緋衣一路細看尋來,果然看見一人傻乎乎地立在石道里,到底找到了田七,不由心頭狂喜,顧不上其他,直接上前拍他肩膀。
“怎麼了?”沈緋衣話纔出口,卻發現田七如驚弓之鳥,不分青紅皁白掉頭就是一拳,他用力擰身避開,仍然被掃到臉頰,半面臉孔火辣辣地痛,自己跳開反手一抹,還好沒傷到骨頭,不由喝,“你瘋啦!”
田七又是一掌扇過來,掌風到了半路,這纔看清楚來人,硬生生停了下來,喘氣道,“原來是你,來的正好,這個地方實在古怪。”
沈緋衣不見了小嚴蹤跡,又瞧他滿臉驚魂未定的模樣,心下一沉,低聲道,“你瞧見什麼古怪的東西了?”
田七手指了絲網裡的‘人’給他看,沈緋衣臉上變色,又是釋然,“原來是這個東西,我和小嚴曾在鄒家看到過。”
一提到小嚴這兩個字,田七才夢中驚醒似的,跳腳叫起來,“對,小嚴!小嚴呢?”
沈緋衣奇怪在看住他,“你不是和他一起下來的麼?怎麼還來問我?”
田七漲紅了臉,頓時懊惱萬分,方纔自己意氣用事,只顧追查跟蹤,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小嚴,想起他不懂武功,又沒有火熠子,萬一在黑暗中也遇到這種怪物豈不是死路一條,越想越是駭怕,吃吃道,“你,你罵我吧,我爲了追這東西,把小嚴丟在地道里了。”
沈緋衣聽得一口熱氣涌到喉嚨口,手裡捏緊拳頭,恨不能一拳砸爛了他,發作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他,他,他……”
一口氣連說了幾個‘他’,卻又說不下去,瞪着田七生悶氣,田七眼眶也紅了,“你別急,我們再找找,若是他真的出了意外,等這案子查清楚後拿我給他抵命也行!”
“等這事完了,咱們倆的命也不知在哪裡呢。”沈緋衣長嘆,“你還沒看出來麼?趙大人存心把你我引進這個石道,就是爲了要殺人滅口的。”
話說得很平靜,卻透着絕望後的冷淡,田七心裡翻江倒海的亂,把嘴脣都咬破了,他是個外表文弱骨子裡倔強的人,早把生死置之腦後,聽了沈緋衣的喪氣話,相反越發勇猛起來,昂頭怒道,“想殺我也要憑本事的,只怕到時候反誤了他自己的性命,也未可知。”
沈緋衣面色慘然大多是爲了小嚴,對於生死也是毫無牽掛,聽他言語魯莽,不過一搖頭,立刻去絲網旁細看,兩支火熠子明晃晃的照在那‘人’身上,翻卷的皮肉連底下筋脈的走向都照得一清二楚,那‘人’真正一點光也經受不起,拗手拗腳,幾乎盤成個老樹抱根的模樣,說也奇怪,明明到處都是傷口割痕,卻不見什麼血水淌下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一個人。”沈緋衣回答。
若是這話是小嚴說的,田七估計已經把巴掌拍到他頭頂上,可是沈緋衣從來不拘言笑,是個理智到可怕的人,無論他說出什麼怪話來,田七隻有相信的份,事實上他自己也在懷疑,只是再一次得到肯定,照樣頭皮一炸,有股子身在地獄的疼痛感。
“不光是他,連同先前我們在鄒府看到的那些,全部都是活生生的人。”沈緋衣扭頭看着田七,傻子似的表情,“至始至終,昌令縣就沒有鬧過鬼,那個詭異的莊南縣與石家村也從未鬧過鬼!”
“那些個‘人’,就算不是鬼,也不能算活人了。可憐他們不知受了什麼苦,才變成這種不死不活的鬼樣子。”田七心中百味交集,不知是噁心還是憐憫,轉眼又化作怒氣,咬牙切齒道,“這些造孽的事果然全是趙湘乾的!莫非方纔他給我們看的骷髏戲,也是用活人扮的麼?把許多人害得這麼慘,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不是個簡單的人,雖然只是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卻是當今皇上的心腹,他的來歷┅┅唉,你不明白的。”
“呸,有何不明白,不就是個宗姓大臣麼?不過是沾了趙姓的光,就自認爲生來就高人一等,把人命看得螻蟻一般!”
“我說你不明白,你還不服氣,宗姓大臣又怎麼樣,真的可以一手遮天?我幾年前同他打過交道,此人外表儒雅,文采煥然,明明代理三司之職,還算不上是宰執大臣,卻連丞相都懼他三分,如今肯到昌令縣這種窮鄉僻壤來,自然有他的道理。”
沈緋衣聲音不高,字字凝重,尤其說到打交道這三個字時,聲音更低了些,田七立刻辯出玄機,乘機問,“你和趙湘究竟有過什麼糾結,怎麼這麼巧,你貶官到了昌令縣,他就一路也跟來了,還逼你詳查此案,又是打賭又是做客,你們之間到底是敵是友?”
“你懷疑我?”沈緋衣目光如電,睨了他,田七也算跟了他幾年,曉得趙湘這兩個字是他的死穴,平時是一分半點也不能觸到的,可是事到如今,哪裡還顧得上禁忌,就着這麼個話頭,一路緊逼下去,“我懷疑的是他對你的態度,若要你死,何必花這麼些大力氣;若要你生,又爲何急着把你拖進這種髒事來。”
“或者他只是過於自信,想找個有能力的對手與他抗衡罷了。”沈緋衣不鹹不淡地說,分明是敷衍之辭,偏偏田七沒有辦法反駁他,氣鼓鼓看着他,“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還有這個‘人’,怎麼辦?”
“放了!”
“放了?”
除去絲網,那‘人’依然悚悚發抖,蜷曲如嬰兒,沈緋衣示意田七慢慢後退,火熠子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把‘他’留在黑暗裡。
“你方纔看到‘他’手麼?是齊腕斬斷後再裝上的假手,十根手指就是十支匕首,趙湘把‘他們’放在黑暗的地道里,專是爲了防備外人侵入。”
“不錯。”沈緋衣每說一句,田七的心情就差一分,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刀子,終要往小嚴身上招呼上去的。
兩個人雖然說着話,四支耳朵卻是用力豎起,全力注意着黑暗裡,耳聽得輕輕的響動,那‘人’手指划着地面,慢慢地擡起頭。‘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子,跳躍起來比猴子更輕盈靈動,但是拖了兩隻鐵手之後,難免受到牽連,尤其尖銳的刀尖觸到地面牆壁,經常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沈緋衣與田七便跟着細碎的動靜,跟着‘他’在石室裡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