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劉榮當了鄒府十幾年管家,也算是有些閱歷,可還是從沒見過這麼沒心沒肺的年輕人,門外雞飛狗叫亂成一團,門裡頭,小嚴、沈緋衣、蘇蘇坐得端端正正,小嚴正在給蘇蘇挾菜,“喏,蘇姑娘,這個爆炒羊肚很不錯。”

“嚴公子!沈公子!”劉榮圍着桌子團團轉,“你們這次不就是來捉鬼的?怎麼不想個辦法咧?”

“呀——哦——鬼,不錯,確實有鬼。”小嚴嘴裡塞得滿滿,不住點頭,筷子東點西點,“劉管家……這個……你先頂頂。”

劉榮一聽,實在不像話,裝瘋賣傻也沒這麼裝的,用眼瞄桌那頭的沈緋衣,卻是臉上繃得半分表情也無,目光如電,劉榮與他視線一觸,自己倒心頭髮怵,趕忙收回目光。

“唉,既然如此……”他喃喃地找不到話,像是想要走,卻是去把門鎖個嚴嚴實實,自己湊到窗口處往外一看,院子裡的人早跑得乾乾淨淨,上頭清冷寒月照着下頭光亮亮的青石板地面,越發陰森可怖,也不知道鬼藏去了哪裡,再沒有膽子敢踏出去半步,頓時猶豫起來。

蘇蘇想起這些天雖然下人不把她當回事,劉榮卻暗地裡照應過她,見他表情尷尬,忙站起來,招呼:“劉管家,要不坐過來一起喝兩杯。”

“這個……”劉榮哭笑不得,好歹算是得了個臺階下,總比一個人眼巴巴傻站着強,也罷,他一跺腳,去蘇蘇旁邊坐了。

小嚴笑呵呵給他斟了杯酒:“你別急……”

“啊呀!”劉榮不接杯子,卻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指了大門,顫聲叫,“鬼……鬼鬼………”

剛纔鎖緊的大門正慢慢打開,像被支無形的手徐徐推開,然而外頭到底空無一人。

劉榮的臉都發青了,顛倒往下,一頭栽到地下去似得,小嚴使勁把他從桌底下拽出來,手上像架着條死屍,既沉又實,一摸身上,果然,早已直僵僵不醒人事。

“唉,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他向沈緋衣道。

後者不語,只微微一笑。

小嚴將劉榮挪到旁邊,他手方一動,門便相應開合,原來是手上牽了條細不可見的絲線,一直連到門頂。房裡光線暗,絲線又是灰色,肉眼很不容易辨別。

小嚴懶洋洋收了線,心裡很是悵悵,其實房內類似的機關他頗設了幾處,只是想不到劉榮這麼沒用,才方開始就敗下陣。

“外頭的那個白衣鬼設計得很不錯。”沈緋衣淺淺啜了口酒,“想不到你也有些本事。”

“那是當然。”小嚴意猶未盡地眺着院外,空蕩蕩的半個人影也沒有,想到其他的機關,實在心癢難搔,“其實這還不算是我最得意之作,要不……”

“算了,”沈緋衣立刻阻止,“現在不是賣弄的時候,你小心聰明……”

才說了一半,門口喧譁又起,剛纔逃得風捲殘雲似的人羣從各個角落裡鑽出來,一氣奔到院中,大家各自咂嘴弄脣擠眉弄眼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象。

有人在當頭領先,堵着小嚴他們的房子門口,不敢太靠近,隔了段距離朝門處嚷:“咱們在此地住了這些年,大家和和美美太太平平,哪曾見過有什麼髒東西,這次府裡突然鬧事,定是因爲來了不乾淨的陰人觸怒到土地爺,派山魈給咱們報信警示呢,與其連累遭災,不如清理門戶,先要把陰人趕走纔好。”

周圍人無不點頭應和,一頓夾七夾八,吵得小嚴頭也痛。本要上去理論,奈何人單力薄,寡不敵衆,一把聲音沉塘底般淹入人潮裡,吵了半天,喉嚨都啞了,衆人反而欺身過來,把他緊逼到門檻處。

蘇蘇在裡頭聽聲音不對,跳起來也要去爭,沈緋衣一手把她攔住:“你先別出面,讓這些人再鬧會。”

“那嚴公子怎麼辦?”她急。

“我想嚴公子的本事還未使出來呢。”他微微一笑。

他們一擔擱,外頭小嚴已焦頭爛額,身上堆了七八隻手,又被人指頭點了鼻尖罵:“你個吃裡爬外的混張東西,壞了自家的風水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唾沫星子四處橫濺,生生把個小嚴氣成了小白臉,扒着門框擋住氣勢洶洶的衆人,卻發現自己後無援兵,急到火冒三丈,反而冷靜下來,突然眼前一亮,伸手向遠處點,叫:“看,那是什麼!”

衆人一個愣神,紛紛引頸向外,烏墨墨的院子那頭白影子一晃而過,人羣重新騷動起來,衆人抱頭想要逃竄,打頭的人扯着嗓子連罵帶哄把他們喚了回來。

小嚴瞧準機會,擒賊先擒王,上去一把捏住那人脖子拖出人羣。

“啊!”那人是個小個子,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亂頭髮,毫無準備,狂叫着被扯出人羣,他個頭只到小嚴胸前,被拽得雙足幾乎脫離地面,這個人小嚴倒是認識的,是鄒府下面最能鬧事的一個混混——鄒成。

鄒成與鄒老爺的血親關係比劉榮近,然而實在不爭氣,最喜挑撥離間惹事生非,反而淪落爲與家丁爲伍,小嚴平時看他就很不順眼,指尖抵着他喉口,把鄒成掐得鬼哭狼嚎。

“你說我壞了自家的風水?嘎?你還不知道本公子的手段吧。”他今天是有備而來,身上雜七雜八一堆鬼玩意兒,騰出一隻手,朝了鄒成面門一拍,“啪啪啪”一陣子火星四濺。

“啊兒嘔——”鄒成拖着長音暈過去。

小嚴一腳踢開鄒成,叉腰向衆人立眉橫目道:“你們以爲我是誰?堂堂昌令縣的鎮屍官是也,什麼山魈土地爺,你們親自和它打過交道?我卻是專門對付鬼的,現在誰還敢說那是山魈,我就拎了他的脖子一起去和它當面理論清楚!”

哪個敢和他去見鬼,衆人面面相覷,腳步慢慢地往後退。

“這可下知道厲害了吧!”小嚴乘勝追擊,“呼”地擺出個老鷹展翅的架勢,雙手變戲法似的變出兩杆短槍,銀白色的槍桿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啊!”衆人驚歎。

他槍尖上不知抹了什麼東西,居然舞起來燿燿生光,襯得人如天神般威風凜凜,衆人不敢仰視,紛紛閃出條路,眼睜睜看他朝着白影飛過地方揮動奔跑而去。

蘇蘇在房裡聽外頭小嚴胡說八道,之後居然人聲漸退,撐不住“樸噗”一笑,去窗前看,小嚴早跑得不知去向,清朗月頭下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夜涼如水,她有些冷,按了按衣襟轉頭問沈緋衣:“咱們要不要……”

“噓。”他阻止她出聲。

沉寂下來時,房間裡很安靜,蘇蘇幾疑聽得到自己眼睛眨動時睫毛擦動的聲音,令她心裡不安,完全沒有聲音,竟也是件恐怖的事,蘇蘇伸手摸了摸頭髮,故意弄出些動靜來。

沈緋衣突然擡起下巴,指了她身後,仍然不說話,可眉眼已經立起來。

蘇蘇凝住動作,她的手還搭在發上,看了腳下影子,分明是垂手而立的樣子,頓時耳後發寒,一股子涼氣‘嗖’地竄上來。

“樸”桌上的油燈突然熄滅,所有人頓時浸身在黑暗裡。

只聽沈緋衣冷冷地,對着她這裡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這樣子裝神扮鬼可不太好。”

“呼——呼——”背後開始有人喘氣,如破了洞的風鼓,喘得蘇蘇心驚肉跳,想着要拼命逃到沈緋衣那去,可後頭已被人搭住肩頭,不由雙腿發軟,怎麼也邁不開步。

沈緋衣的聲音像罩着層透明的冰蓋子,“別以爲你把自己弄得沒鼻子沒眼就可以跑出來嚇人,比你更難看的模樣我都見識過,不過是些雕蟲小技!”

他說得輕鬆神氣,蘇蘇腳肚子直打顫,什麼叫沒鼻子沒眼?人怎麼可以裝成沒鼻子沒眼?這念頭折磨得她發瘋,恐懼又好奇,可又偏偏看不到身後。

“再不放手,我可要不客氣了。”

“嗚——”

“砰!”

“豁答!”

“嗖——”

蘇蘇只覺渾身一輕,長了翅膀似的在房間上空飛起來,耳畔各種聲音層出不窮,自一隻手轉至另一隻手,又從另一隻手忽地轉到這隻手,有幾次被搶得狠了,痛得她哇哇的叫。

好不容易爭鬥停住,有人穩穩架了她的胳膊,擰身站穩,蘇蘇雙足觸到地面,懸着的心才放下來,只覺雙臂與後腰處十分痛疼,不知是否被扭傷。

架着她的人從懷裡摸出支火熠子,用紙媒火石點了,把燈光放出來,沈緋衣雪玉似的肌膚上透出胭脂般的色澤,額頭晶晶的汗,在燈下端得鮮豔欲滴,她一呆,順了燈光往前再看,只見張慘白的面孔,並無五官,上頭烏蠅般的幾個洞,一閃而過。

“啊呀!”她狂叫,向後便倒。

“別怕!”沈緋衣一搭她肩頭,順手一個圈,將之轉回自己身後,然而房間裡已經沒有了那個東西的身影,急忙轉頭看蘇蘇,面色十分可怕,像是馬上就要昏過去,整個身體都在往下滑,沈緋衣不能抱又不能扛,單臂緊緊圍着她腰,另一手輕輕拍打她的臉,“蘇姑娘,蘇姑娘?”

蘇蘇驀然清醒過來,神經質地抓牢沈緋衣,嘶聲叫:“有——有——”。

“那不是鬼。”沈緋衣冷靜地制止她。

“呀!”蘇蘇不置信,看住他,重重喘息。

小嚴興沖沖一腳踏進門時,就看到這兩**眼瞪小眼半扶半抱歪了個姿勢,他自己身後跟了個嚴府家丁,手上卷着件衣衫,滿面笑容喜不自禁。

“咦,你們這是在演哪齣戲?”

蘇蘇臉一紅,從沈緋衣手上滑脫,驚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方要向小嚴解釋,他已搶先問在前面:“你手上那是什麼?還有你,脖子里長瘡了?”

蘇蘇和沈緋衣被他說得各自扭頭去看自己的手與脖根處,蘇蘇‘啊’地一聲叫起來,左手上紅通通整塊浮起,像是燙傷的痕跡,辣地又痛又癢。

她急得要用另一隻手去撫摸,沈緋衣劈手過來抓住她手腕,定在半空。

蘇蘇跺腳,“你放手,我很癢。”

“別動,那可能是屍水,皮肉沾上了會腐爛。”

屍水!小嚴嚇一跳,“你們剛纔碰到什麼了?”

沈緋衣可沒功夫理他,徑自去桌旁取酒壺,喝了口含在嘴裡,拉過蘇蘇的手,‘樸樸樸’地噴了個透,又撕了條布手包了,自己纔去銅鏡處瞄一眼,脖子處果然巴掌大的傷,被油燈熱氣一薰,越發紅腫。他便用布條蘸了酒擦了,又關照蘇蘇,“我的藥箱放在衙門裡,等天亮後再派人給你送藥來。”

“這一會兒的功夫,你們究竟遇到什麼?”小嚴窮追不捨。

“那是個像鬼一樣的東西……”蘇蘇道。

“不!他腳下有影子,那是個人。”

“啊?”

沈緋衣一點小嚴身後的人,“何止是他,就是方纔在院子裡的那個,也是人,不是鬼!”

“這怎麼可能?”小嚴抗議。

“怎麼不可能,就像你派了人在外頭裝鬼一樣,不過對我們裝鬼的人比你們可高明多了,至少不是一件白麻衫就能混過去。”

經他點破,小嚴不好意思,剛纔他確實叫人在嚴府牆下支起竹竿,上頭懸了線,藉着風力把絲線那頭的白布衣衫在鄒府院子裡搖得龍飛鳳舞,其實是很粗劣的把戲,好在月黑風高,混亂中沒人看出其中不妥。

“屍水是死人身上的嗎?”小嚴只關心這個,連蘇蘇也想不通,四雙眼烏溜溜看住沈緋衣。

沈緋衣苦笑,“我曾經做過驗屍官,有些是埋了一年多的棺材了,打開時,半棺子黑水,是因爲棺材做得不嚴實,人已經在裡頭腐爛纔會這樣,那些水極其髒極毒,沾到皮膚立刻引發糜爛,如果不好好治,等屍毒攻入五臟,活人也就變死人了。”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活人怎麼會有屍水?”小嚴指了蘇蘇的手,“你說這個東西是屍水,行,你是行家,可有屍水的怎麼會是活人?”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有一個人,呃,他並沒有死,可身上已經開始腐爛,也許,這也是可能的。”沈緋衣自言自語,聲音漸漸低下去,小嚴與蘇蘇的耳朵卻越豎越高,每一個字都捨不得漏掉。

活人……腐爛,越聽越不可思議,蘇蘇抱着自己的傷手,低頭看半天,又擡起頭,愁容滿面地看着小嚴:“嚴公子,這裡到底怎麼了?我們遇到的究竟是些什麼東西?難道我真是不吉利的陰人,這些全是因我而起的嗎?”